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父子之情是比男女之情更难梳理出头绪的东西。

在去木兰的路上,王疏月虽不着痕迹,但却用尽心力,好不容易让他们这对笨拙的父子有了些温热,这一日之间,又被皇帝带回了冰冷的“君臣之别”上。

王疏月等不及张得通递话出来了,径直过了恬澈门,走入后殿的庭中。

年关处,大雪是寒骨的。

三希堂前,大阿哥穿着石青色的袄子,跪在雪风中。一张脸已经冻得通红,张得通就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不敢劝里面那位主子,也不敢劝面前这位小主子。

王疏月抬起头,见三希堂的门是开着的,风不断朝里头灌,吹得门上的挂帘上下翻飞。他人显然就在里边。

大阿哥虽然跪得不久,但毕竟人还小,绷着嘴憋着气,倔强地撑着自己的小身板子。那神情和皇帝一模一样。

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是父子。

哪怕他们陷入人生的第一次实力悬殊的博弈,皇帝用强权逼幼子妥协,幼子藏着爪子,却狠狠地抠在地上。

所以,帝王家的亲情如何能温养出根茎,生长出枝叶,皇帝恨先帝对自己的猜忌利用,博弈百场,最后赌上生死。王疏很想知道,皇帝自己还记不记得,最初那一场博弈究竟是因为什么。

一定不是所谓家国江山的大事。

其实,对于这父子二人,王疏月似乎仍然是一个外人,无论她做什么,都是要逾越过自己身份。可是木兰的时光是那么的好。普仁寺中皇帝笨拙地抱着大阿哥,大阿哥趴在肩头睡得糊里糊涂。两个年龄不同模样却相似的男子,艰难地在王疏月面前卸掉坚硬的壳子,互与温情的场景,深映入她的眼中。

如今她脑中都是当时的柔软。

眼前却是厚密的雪幕。

雪风透骨,大阿哥冷不防地吸了一鼻子寒气儿,雪期直往肺里钻,喉咙反呕,一下子嗽出声来。

张得通不忍心,犹豫了一下,还是撩袍蹲下来皱眉劝道:“小主子,听奴才一句,跟万岁爷服个软吧。”

大阿哥喉咙发哑,说话声音也有些断断续续:“我不要她做我的额娘……”

“张得通,让他犟!”

张得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敢再出声。躬身退到门帐前去,朝里小声道:“万岁爷啊,小主子身子金贵,今日又太冷了。这……”

正说着,大阿哥跪不稳,身子一歪,险些扑到雪地里。

王疏月忙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毛氅子,走到在大阿哥身旁蹲下来,将氅子裹到大阿哥身上。又将他将才按在雪地里的手,往自己小腹上捂去。

“哎哟,和主儿,使不得…”

张得通见此,忙往下走要去扶。然而话还没说完,大阿哥却已经看见了王疏月。眼睛一下子红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却用手拼命地去掰王疏月环住他的手臂。

小孩子的力道毕竟不大,加上他已经被动得发僵,并不能使上什么力气。王疏月咬了咬牙,也不顾他要挣扎,一把将大阿哥连人带氅搂入怀中。

温暖的大毛氅子还留有王疏月的体温,捂软了大阿哥冻得发僵的身子。然而无论承受着父亲将才怎样的雷霆,他都没有掉眼泪,但这会儿被王疏月搂入怀中。眼泪却像珠子一样滚了下来,嘴上却还是犟着道:“我不要你…”

王疏月垂下头,却没有松开他。

“好,你不要和娘娘,和娘娘要你。”

说着,她甚至挪了些身子,跪到他的身后,替他挡着门后来的雪风。

三希堂的帐帘仍随风翻动,半隐半现着红底龙纹绣的袍角。

“王疏月你放肆!”

王疏月闻声抬头,皇帝已立在了阶上。

眼见动了真怒。但见她把自己的外氅给了恒卓,身上就只剩一件夹绒的衫子,连个坎肩儿都没有穿,人本来就瘦,此时越发单薄。

皇帝又下了声音。

“给朕过来。”

王疏月非但没有动,还提声顶了回去。

“主子,你当他是我么!”

“你胡说什么!”

“他是您的儿子,他才六岁!你当她是我吗?”

她又重复了一句。

他当恒卓是王疏月吗?

皇帝想起了两年前,他把王疏月扔在雪地里一夜的事,竟一时梗了脖子,却无言抗她。只得转而对张得通道:

“张得通,把和妃带走!”

“不准碰我!”

“王疏月!”

“你也别吼我!”

“你…”

话未说开,大阿哥在王疏月怀中一连咳了好几声,王疏月连忙用氅子捂住他的口鼻,将他的头轻轻地拦入怀中。“雪里别呼大气儿。”

皇帝忍无可忍。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跟朕犟什么。你拦着朕不让朕管教他,你信不信,朕连你一起责!”

王疏月掖好大阿哥脖子下的氅子,弯腰伏了地。“奴才冒犯主子,愿同大阿哥一道受责。请主子降罪。”

“你…”

皇帝气得脑仁痛。他几步走下阶来,走到王疏月身旁,一把将她从雪地里拽了起来。

“你知道朕为什么责他,你知道这个逆子说了什么!啊?王疏月,朕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

“奴才也没见过主子这么蠢的父亲。”

张得通和何庆都被这二人的对话给吓傻了。

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经暴起,扬起手来恨不得当下就给她一巴掌。

然而她却像等着那一巴掌似的闭上了眼睛,眼睑一压下,眼泪就从眼眶里逼了出来。皇帝一怔。手也跟着僵住了。

明明是她出言不逊,冒犯了皇帝。

为什么她却先哭了。

“好,你要陪恒卓跪就跪吧。”

他说完便往三希堂里走。张得通慌忙跟着一道进去。

风雪早就吹透了她的衫子,身上的暖尽数度给了大阿哥。

她这会儿整个人冷得僵下来,睫毛上结着霜,在大阿哥身边瑟瑟发抖。皇帝走到她看不见地方,她也松了心气,忍不住咳了几声。

大阿哥从氅子里抬起头,轻轻唤了她一声。“和娘娘……”

王疏月忍住嗽意:“没事,和娘娘陪着你。”

皇帝为着这几声咳,又陡然停下了脚步。

张得通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手背在身后逐渐捏成了拳头,关节发白,手背上也爬着突暴的经络。

“张得通!把大阿哥带到奉先殿去!王疏月,让她给朕进来跪着!”

张得通道:“和主儿不肯呢……万岁……”

“不肯就绑,朕今儿就不信了。她要给朕犟到底!”

“是……”

“回来!”

张得通猛地收住脚步,差点没扑倒。

皇帝看了一眼炭火盆子来,点指半晌,终于憋出两个字:“添炭!”

终究还是心疼了。一方雪帘子隔着两个人,明明都想维护对方,却又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张得通一面叹气一面走出来。

“和主儿,万岁爷松口了,奴才带大阿哥去奉先殿。您也赶紧进去跟万岁爷服个软,您这样和小主子一起冻下去,怎么遭得住。”

大阿哥从她怀里挣扎着站起身。

“和娘娘,儿臣去奉先殿,您不要跪着了。。”

说着,他脱下身上的氅子递给王疏月:“儿臣不冷了,不冷了。。”

王疏月已经冻白了脸,抬手摸了摸大阿哥的脸颊。好在他是暖和过来了。

“大阿哥,别怄你皇阿玛了,好生跟着张公公去。”

张得通揽过大阿哥:“交给奴才吧。奴才会照顾好小主子。和主儿,赶紧进去,您也慎着些,万岁爷今儿是让您气着了。”

眼见着张得通牵着大阿哥去了,王疏月这才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一只手一把搂住她的腰。

“主子……”

“别以为朕不恼你。”

说着,他一把将她抱起,何庆忙打起门帐送他们进去。

皇帝一直抱着她走到炭火盆子前才松开她。

回头走到炕罩床上拿了一张垫子扔到炭火盆子前的地上,“不是要陪着他跪吗?跪好。”

说完又拖过一把圈椅,坐在她对面,见王疏月没有动,提声喝道:“跪下!”

王疏月肩膀颤了颤。

其实,她心里明白他为什么会恼怒。他也看得出来,他虽然气极,对王疏月却还是满眼满心的心疼。

烧暖的炭火疏开她的身子骨,发上结的霜也跟着融化下来,碎发湿漉漉地贴着她脸。一冷一热叫人肺气不顺。她吸了一口暖气,压住喉咙里痒,没有再违逆皇帝的话。

走到他身前,屈膝跪在了他砸在地上的那方垫子上。伏身道:“奴才该死。”

“你刚才跟朕说了什么话,你再说一次!”

“奴才不敢。”

“什么奴才,王疏月,朕若当你是奴才,朕就让慎行司的人来掌你的嘴!”

“是。是我不好。”

她改了称谓,皇帝这才稍稍缓和了些面色。

“把头抬起来,你敢骂朕,现在不敢看朕了。”

王疏月直起腰,面前的男人胡乱地坐着,没有从前威严和仪态,像只斗败了的野兽,鼻孔里呼着白气儿,连发辫斗发了毛边儿。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究竟明不明白朕是为了什么。”

“我明白,可是皇上,成妃才去了,这么大个紫禁城,您是大阿哥唯一的倚靠,您若不体谅心疼他,还有谁能心疼他……”

“朕如何没心疼他?”

“他心里事,没有说出来啊……”

皇帝直起身,抬手指向一旁,寒声道:“那他就是欺君!”

“……”

他气得糊涂。

一时之间,他似乎也有些明白过来,当年先帝为什么会对自己动怒。这各藏心思,各护各命的皇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言一句,都在无形之中打死结。

王疏月说他为父则蠢。

似乎真有那么一点。

“主子……”

“住口,朕不想听你讲话。”

他说着,硬着脸从后面的书案上拿了一本折子。

无论他的家事有多么混乱,他还是有无数的政务要处理。

“你给朕跪好了,跪到朕什么时候走,你什么时候起来。”

那一日,何庆张得通都不敢在里面答应。

整整一个下午,皇帝都没有要过一口茶。只是不时地扫着王疏月面前的炭火盆子,看炭少了,就唤人进来添炭。

到了晚间。皇帝才从案牍起前身。沉默地走出了三希堂。

何庆这才敢进来扶王疏月。

大雪已经停了。

放晴的夜空竟然能看见零星几处星点。

王疏月侧头朝西稍间看去,稍间里的灯是亮的。皇帝的影子就在窗户上,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又一晃不见了。

金翘仍然在养心殿外等她。

见她走得步履蹒跚,忙上前扶住她道:“说皇上跟主儿发了雷霆,可让奴才急糊涂了。您怎么了,受皇上责罚了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

“没有,先不忙回去,去奉先殿。”

“是。”

“欸,等等。”

她弯腰揉了揉膝盖:“传辇来吧。我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