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对,够你万死了。”

王疏月挽起袖子来,蹲下身来,双手叠在浴桶的边沿上,屈膝蹲下来。她的头就在皇帝肩旁,口鼻中呼出的气一阵一阵地散进皇帝的耳朵里。好在水汽蒸得够热,不然皇帝一定会连着打好几个战栗。

“就别说万死了。主子,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死,除了十一和福晋逼我死的那一次。”

皇帝僵硬的身子终于稍稍松和下来,他靠在浴桶的边沿,宽阔的背脊就贴靠住了王疏月叠在边沿上的手臂。

肌肤之亲,心意吧,也彼此不自知的相通起来。

“你应该知道,若你敢死,朕就立刻弃掉你们王家。”

“嗯。我知道。我也知道,对于主子和十一爷而言,我也就是颗棋子。”

她是棋子。退回到那个时候,王疏月对于皇帝来说,究竟是不是棋子,皇帝倒是不太愿意去细想。那会儿,他还不是那么喜欢她,于是她就显得嘴脸可恶。

“还好,你当年没犯糊涂。”

“是,但我那会儿……很难过。”

皇帝侧面看了一眼王疏月,她将头枕在手背上,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身边不说话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外裳脱去了,为了伺候他洗澡,连里面的夹袄也没穿,通共剩下那件品月色的衫子,里头衬着雪缎中衣。

“朕知道你那时候难过,王疏月,那是朕这辈子,看一个女人哭得最难看的时候。”

他总是说得这么实在,引得王疏月自个也开始回想,自己当年是如何在他面前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想着想着,不由把头藏在了手臂下头去笑。

半晌,方渐渐缓过来。

“我也没想过,要在您面前哭成那样。那会儿我就是觉得,这个世上,除了母亲,也许再也没有人肯信我,信我王疏月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皇帝回过头去,浴桶里蒸出的水汽蒙了他的眼睛。

有些话,对着王疏月他是说不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信你。”

感觉到背后的人要张口,他立马又更了一句:“朕说王授文和王定清。”

欲盖弥彰。

奈何她有她的灵性去抓攫他话语中转瞬即逝的温情,也不会霸道去逼他承认,只是把他给出的温情内化于心中,再而安安稳稳地消化掉了。

“欸,这是在外头,我给您搓个背吧。”

“搓……王疏月,朕问你,你是王授文教出来的女儿吗?”

王疏月已经摁住了皇帝的肩膀。

“不是,我是母亲和卧云教出来的人。主子,您如今身在民间,既连口都改得,如何不肯说几句民间话……欸,您别动,我在宫中指甲留得长,这会让也只敢拿手掌来服侍您,您好生坐着,仔细我刮着您。”

怎么办,总不可能这么光着身子站起来骂她。

皇帝认命的被她摁在浴桶里推搡着。

古朴雅致的闺房,临近水房的,不断散来柴火的气味。

她并不算多么顺畅却极其认真的手法,却毫不费力地召来了皇帝真实的睡意。

在遇见王疏月之前,他一直晚睡少眠,但自从被她在养心殿绑过以后,这个少眠的病却好像渐渐地不要而愈了。

“您可别睡,一会儿我怎么撑得了您起来。”

“你弄得朕那么痛,朕怎么睡。”

这话意思有点奇怪,王疏月倒是没反应过来,皇帝自个先懵了。忙抬手按着脖子来掩饰。好在王疏月没有深想,起身倒后面去取何庆备好放在榻上的衣服去了。皇帝这才松了口气,从新靠下来。

头顶屋梁凝结着水珠子,偶尔低下来那么一两滴,落入盆中。

其实民间究竟如何,皇帝一生都懒怠去想。

虽然他要做一代圣主,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但“民间”“百姓”毕竟是几个对他而言,过于宽泛的词,它们代表着紫禁城之外,代表着天子之外。他一个人,对,就是他一个人,住在紫禁城中,孤独地面对着城外一切有灵的生命,无灵的江山水土,为了“百姓”这个永远无法触及实在的虚妄代称,他殚精竭虑了这么些年,所求的其实也就是风调雨顺的夜,能让他安枕好眠。然而为此,他成了全天下唯一一个杀人如麻的人,担着苛刻臣工的名声。与他维护的“人世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这可真是帝王荒谬的命运。

那一夜,王疏月依旧干干净净地躺在他的身边。

皇帝身上的被褥并没有宫中的蓬松馥郁,但身边的人的身子却是温暖而柔软的。

也许王疏月是皇帝有生以来,触碰到的唯一一个与紫禁城没有关联的人。

她来自文心雅存的南方,虽是皇帝近臣的后代,身在宫廷亦顺应宫廷的规矩,但她却从来没有沉沦过。

两年多了,王疏月还是王疏月。

人生在世,娱人悦己。

唯一变了的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勇气,把柔情,倾覆给了皇帝这个与人世间格格不入的男人。

凡她在身边,皇帝就肯放心得睡去。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平时陪着他睡觉的时候,都是十分老实地守着她的规矩,蜷着身子,背靠着他缩在他的怀里,这一夜,她却睡得很自在,睡倒半夜的时候,甚至掰过皇帝的手臂,枕在头下。

皇帝被她弄醒了,却听见她少有地起了细鼾。

也许这两三年,这一晚才是她睡得最安稳的。皇帝不想吵醒他,索性由着她压着自自个的手臂,次日醒来,王疏月神清气爽,皇帝却成功地睡落了枕头。

回宫之后又贴了周明两日的膏药才好。

王疏月回宫之后,听说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关于王定清的。

王定清在一次大起上参了张孝儒一本,其言辞之犀利,气得那位以口舌著称的老状元差点没当场吐血,过后就给皇帝上了告老还乡的折子,本以为是拿捏皇帝,让皇帝处置王定清,谁知皇帝反手准了,过后更遣王定清为钦差前往山东巡查“耗羡”改革之效。

第二件事,则是关于顺嫔的。

皇帝以苛责宫女至死为由,将顺嫔降为答应,迁出钟粹宫,挪到了西三所里闭门思过。

事实上,这个旨意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狠。

西三所虽然明着算不上冷宫,闭门思过也不是囚禁的意思,然而,皇帝却没有给闭门思过这四个字上加期限,这就等同于判了顺嫔一个终生监禁。

宫中的人唏嘘不已。

照理来说,顺嫔是皇帝丢开了很久的人,虽然她从前的确有苛责奴才的口实,但皇帝最多只是申斥,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责罚。因此,人心惶惶,连宁常在和婉贵人私底下都在猜,顺嫔是不是触到皇帝的逆鳞了。唯有淑嫔不言语,只在储秀宫中静着,连皇后处都推了病,两三日没有去请安。

皇后没了法子。顺嫔出身虽然不好,但也是她的族妹,这几年对她这个皇后也可算是勤谨,没见出一点歪心思。皇后大概猜到了皇帝为什么下这么重责罚,想着到底也怪自己,让她去和王疏月争大阿哥,又轻信了淑嫔的话,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她到底于心不忍。

这日是二月二,龙抬头。

皇后虽已近临盆,却还是撑着身子来养心殿求见。

刚过了午时,王授文,程英,马多济几个大臣正从养心殿出来,见皇后的仪仗在门口,忙过来磕头请安。

皇后传免,却多看了王授文一眼。

养心殿后殿三希堂,皇帝在写字,脑子里过得则是山东春旱的事,两省推行“耗羡归公”,山西搞得很顺畅,但山东却因每年比必至的旱灾而受阻,但对于皇帝而言,山东却也是最有必要试行的一个地方。若能在山东稳行,那么即刻便可全国推行。王定清的折子就摆在皇帝的手边,压着宣纸的一角,折上述说了山东巡抚对改政的不作为。

山东这个面儿十分不好破。王定清敢言敢为,但山东局势又的确复杂。

皇帝正在掐想,怎么破这一抚一钦差的困局。

张得通进来,小心的和上门,还来不及传话,就听皇帝抬眼问道:“何事。”

“回万岁爷的话,主子娘娘来了。”

皇帝放笔揉了揉额头:“不该让她等,传她进来。”

皇后扶着孙淼从门外跨了进来。还未走到行礼的地方,皇帝便先开了口。

“你身子重,不用跟朕行礼。”

说完,抬笔往对面的炕榻一指,“过去坐,等朕写完这几个字。”

皇后却没有动,“妾有罪,不敢坐。”

皇帝没有抬头,抬笔端看刚写出来的几个字。

“皇后是来替西三所的人求情吧。”

“不敢欺瞒皇上,是妾没有管束好她,才叫她犯了大糊涂。”

皇帝笑了一声:“人命是糊涂?若她不是朕的嫔妃,人命案子朕丢给大理寺办,判个斩监候都不为过。”

皇后连连点头。硬是扶着孙淼缓缓跪下来。

“是,妾明白皇上的道理,可是皇上,顺答应是妾的族妹,妾实不忍心见她落到如此下场……皇上啊,成妃已经去了,咱们跟着皇上入宫的人,通共不剩几个,您就看在顺答应,伺候了您这么多年的份上,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妾保证,妾日后一定用心管束她,绝不让她再犯错事。”

皇帝放笔,在书案后坐下。

“皇后起来,皇后怀着朕的子嗣,还要为她忧思,若朕的孩子有什么损伤,那她就是万死难辞的重罪。”

“皇上,求您不要对她这么绝情,她……”

“张得通,传话慎行司,顺答应鞭十。”

“皇上……”

“二十。”

皇后不敢再出声,喉咙里却忍不住呜咽起来。

“孙淼,把你主子扶到那边去坐着。”

皇后不敢再违抗,只得站起身,坐到了皇帝对面炕榻上。

皇帝从书案后面走出来,接过宫人递来的一张帕子递到皇后眼前。

“皇后,朕还是那句话,若朕的孩子因西三所的人有任何损伤,朕一定不会再留着她的性命。”

“妾万万不敢。”

“不对,你还是没懂朕意思。无论如何,你无妨。你是朕的皇后,朕不许宫中认你半点过错,你只管宽心,朕对你,还有敬重,对皇额娘,也还有尊重。”

说完,也不管她接不接那方帕子,径直抛在了她膝上。

皇后听完这一句话,却觉得背脊在发寒。

“回去养着。朕会去看你。至于西三所的事,不要费心了,帝后一体同心,你忧就是逼朕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