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皇后再不能说什么,又着实不敢拿肚子里的孩子怄气。

皇帝既下了逐客令,她也只能心灰意冷地出来。

外面风刮地嗖嗖的,打偏了灯笼。

天上的云也吹得不见了影,耀眼的日光落在门前的大理石地上,几乎刺盲人眼,皇后用袖掩着光,正要下阶,却见王疏月沿着阶上来,在她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下请安。

“主子娘娘安。”

孙淼对王疏月都有好气,扶着皇后劝道:“娘娘,天冷,咱们回吧。”

皇后看着王疏月,她穿着葱绿色半旧氅衣,外面罩着银鼠坎肩儿,也是半旧的,面上淡淡的扫了一层脂粉,秀秀静静地低垂着眼,那模样姿态,一点错处都挑剔不出来。

皇后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面对着王疏月,无话可说。

她本想就此走了,却又不得不在众人面前端出应有的气度和仪态。

“身上好了吗?太医院来回过本宫的话,说和妃这几月信期不准,长短皆有。”

“回娘娘的话,奴才福薄。”

听她也在说场面上的话。皇后不由仰头笑了笑:“这么多年了,每回问起你身子,你都是这一句话。福薄,皇上把大半的福气都罩给了你,你这话不是辜负皇上吗?”

她则顺着皇后的话伏下身子,轻声应道:“是,奴才出言有失,奴才有罪。”

皇后深叹一声气,行过她跪着地方,往阶下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有心有力的没福气,无心无力的却要担待福气,人世上的事搅起来令人头疼。”

这句话却有些禅机。

王疏月一时想深了。回过神来的侍候,皇后已经走下了长阶,人远影淡。

金翘扶着王疏月站起神,又望了一眼皇后远行的仪仗,眉头跟着皱了起来,轻道:“自从您跟着皇上从木兰回来,皇后娘娘待您,也不似从前那样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原是皇上子嗣不多,她忧心皇上在我这个没用的人身上耽搁了,如今加上大阿哥的事,顺嫔的事,主子娘娘也为难,如何肯让她再似从前那样看待我。”

金翘弯腰替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主儿也不能这样说,饶是这宫里人这样看待主儿,主儿对上恭敬,对下慈怜,哪有一样担不得皇上的恩宠呢。”

正说着,何庆从里面迎了出来,“哟,和主儿果是来了,万岁爷在里头都听到动静了呢,怕主儿站久了冷,叫奴才直接过来迎您。主儿快进去,这会儿风大,仔细吹着您了。”

王疏月明白,皇帝让何庆出来,是怕她撞见皇后被为难。自然也跟着猜出皇后的来养心殿的目的和结果。眼见殿中光暗香淡,又见何庆也立得谨慎不敢十地同自己说笑,便知道皇帝跟皇后发了隐火,这会儿恐怕还有些闷不乐。

“金翘,你先回去。风大,接大阿哥下学的时候仔细些。”

“是,奴才知道。”

她把金翘打发走了,独自一个人跟着何走进养心殿后殿。

皇帝仍在灯下写字的。他今日写得很讲究,叫张得通把那本石头一般沉的碑拓集翻在手边,人也没坐下,扼袖压腕弯腰站在书案后面,站得像块老根雕。

王疏月行礼,他也没立刻应声,收了一笔尾,才道:“你也是会挑位置,站那儿把朕的光都挡完了。起来挪开。”

王疏月站起身往一旁让了几步,却又听他道:

“别晃。”

他一气不顺就着实不好伺候,王疏月只得僵着身子站在地罩前面,也不好出声。

皇帝总算写完了一个算满意的字,直起身一面端着笔看,一面随口道:“皇后跟你说什么。”

“总不能在您的殿前闲话。没说什么,受了奴才的礼,主子娘娘就去了。”

皇帝哂了一声:“像张得通说的,这几日,不说朕了,连你们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说完他丢了笔坐下来,转了转发僵的手腕。

王疏月走倒他身旁的,弯腰捡起那支已经快滚到桌沿边上的笔,放入青花笔洗中。

“我也看出来,您从我家回来的这几日都不舒怀。”

皇帝随手拿了一本折子,“那是前面的事。一年到头,朕本来就没几日是开怀的。”

王疏月见他又要批折子,再一扫案上,还没及看的折子累了三尺来高。

“您政务忙,我到不大敢在这儿杵着。”

皇帝看了她一眼:“杵着吧。你在翊坤宫消遣,朕想着烦。”

“偏得与您一处累,您才肯放过我。”

皇帝哂了一声:“王疏月,你不该受责?你欺君不是一次两次了,恒卓受人挑唆的事你瞒朕满了这么久,朕放过你,是看在恒卓的面子上,否则,你也该在西三所关着。”

正说着,何庆推门进来小心回话。

“万岁爷,西三所的差事完了。”

王疏月在,他便说得很隐晦。谁知皇似乎并无意避王疏月。

“你去长春宫传话,朕的意思,往后皇后身子不痛快,西三所那二十鞭,就接赏。”

何庆缩了缩脑袋,忙应“是。”出去了。

王疏月看着何庆的背影,“您说让奴才去西三所,是这个意思。”

皇帝矮了半把折子:“什么意思。”

王疏月没有说话,垂头仔细地淘洗起他将才用过的几枝写字的大笔。

“怕了?”

“一直都怕,只是您严厉,怕了也只能往心头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犯您的法。”

皇帝叩下折子,“朕说过很多次了,让你不要害怕,朕在这个位置上,有要打的人,要杀的人,但你王疏月不在其中。”

王疏月顿住手,喉咙有些发紧。

再温情的话,他也喜欢伴着杀伐说出来。声中有铁骨,铮铮作响。

但他无非就想告诉王疏月一句:“你对于我而言,与这世上的人都不同。”

可这一句话,毕竟又是圄在小情小爱上的,皇帝强硬这么多年,早就说不出来了。

一时之间,他也有些懊恼。

好在王疏月沉默了半晌,终于细声应了他一声:“我明白的。”

她要是真明白,那也就罢了。

皇帝还想再说什么,转念一想,这会儿自己心绪不好,说得多了,不免又要伤她吓她,索性不再说话,伏案去批那堆得跟山一样的折子。

王疏月在旁研墨淘笔,不多时就过了大半日。

风仍在外“嗖嗖”地刮着,殿中各处窗户闭得紧,虽吹不进来一丝冷气儿,却不免风鼓门窗栓,时不时作响。

皇帝看完最后一本折子,往西面桌子上一丢,正要起身叫传膳,却见张得通捧着名牌进来。

“万岁爷,恭亲王在神武门上递牌子求见。”

皇帝扫了一眼张得通手中的牌子,“人进来了?”

“还没。”

皇帝重新坐下来,手指在厚壳书面上敲了敲。抬头道:

“传吧。明日有事也不好见。”

“欸,是,奴才这就去门上传话。”

“嗯。”

说完,又看向王疏月:“你……”

“我研了这一砚墨,就跪安。”

皇帝捏着自个的手腕,见外头的风还大得很。

“风太大了,不好走,朕和恭亲王说不了什么,你去东边的稍间里候着,今日不回去了。”

王疏月应好,正要走,皇帝又道:“你身上好了吗?”

“大都好了。”

“好了就算了。等皇后生产后,周明仍供应你那里。”

说完,他又转向张得通,“你把这句记着,朕忘了你就去提太医院。”

“主子,我如今挺好的。”

“嗯,朕不想你好,周明折磨病人有一套,好好受着。当朕给你处置。”

“哦……”

“去吧。”

***

皇帝虽说同恭亲王说不了什么,却不想近酉时还不见散。

傍晚时分,何庆过来说道:“主儿,连内务府的十二爷都被召进宫了,万岁爷今儿晚上肯定是绊住了,奴才先送您回宫吧。”

王疏月闻话道:“我到不打紧,只是……出了什么事吗?”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恭亲王早就因为贺临的缘故,自从送大喇嘛的灵柩回蒙古后,就被皇帝卸了所有部院的差事,和废太子一样,都是赋闲无事的哑巴亲王,如今他突然进宫来,必有要紧的缘故。王疏月一时不妨,竟问了出来。

何庆听了忙道:“主儿啊,问不得,这事你就拼命地避吧,无论这宫里谁挑唆您跟万岁爷开口,您也得绷着。好生陪着咱们大阿哥。无事就别过问外头。”

王疏月听他这样说,几步走到门前,三希堂灯火通明,十二正跟着四盏灯笼过去,在门外候见。堂前伺候的人皆屏息凝神,不敢有一丝懈怠。不多时。太医院院正也从日精门那边过来了。

“都要下钱粮了,这究竟是……”

何庆见她还有过问的意思,心里一急,便跪在了她的面前。

“哎哟,我的和主儿,您聪明得很,可得万万打住别猜了,好歹也让奴才送您回了翊坤宫,您再过问,不然奴才就活不成了。”

他说得恳切,又隐约向王疏月透着这件事的厉害和轻重。

王疏月只得收住心神应他道:“好,先依你。”

“欸,谢主儿给奴才开恩。来,宝子,去跟金姑娘说,让她赶紧备着,迎和主儿。”

何庆心神不定。翊坤宫中的人也不安心。

是时大阿哥在灯下温书。金翘剪着蜡烛花儿在一旁陪着。那夜雪大风也大,驻云堂的灯火都不大稳得住,大阿哥不一会儿就看酸了眼,搁下书来问金翘道:

“金姑姑,和娘娘怎么还不回来。宝子公公都走了好一会儿了。”

金翘也不知如何回答他,宝子来时说得话就有别于平常,这会儿眼见着外面风刮得越来越大,屋檐下的灯笼一下一下地打在柱子上,摇动院中的树影,满眼凌乱,越发叫人心慌。

然而宝大阿哥问起来,她也只得安慰他:“小主子,风太大了。怕还有一会儿呢,奴才伺候小主子先安置吧。”

“不要,我要等和娘娘回来。”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金姑姑,主儿回来了。”

金翘忙起身忙迎出去,见何庆亲自打着伞扶王疏月进来,与金翘打了个照面,慎声道:“奴才还得回去。和主儿回来受了风,姑姑仔细些。”

“好,奴才省得。”

何庆转而又道:“和主儿,奴才回了,您早些安置。”

王疏月点头,何庆方躬身行礼,告辞回去。

金翘看了一眼何庆的背影。“怎么像是把主儿押回来的。”

王疏月笑笑,淡道:“就是押回来的,何庆有一句话,我寻思不是他的意思,却是皇上的意思。”

金翘一听也有些急了。“好好的,怎么这样。什么话呀主儿,您别吓奴才。”

王疏月摇了摇头:“他让我好生陪着大阿哥,外面的事不能过问。”

“这……什么意思。”

“皇上没有明说,但我在想,怕是让我自己禁自己的足。”

金翘一愣:“让主儿禁足?主儿,您今日冲撞皇上了吗?那宝子公公来传了话,让奴才这几日好生守着主儿和大阿哥,这话奴才听了还不甚解,您今儿这样一说,奴才……”

王疏月刚要回她的话,却见大阿哥也从驻云堂里走了出来。像是听到了他们将才的话,人也有些怯。站在金翘身后,轻唤着王疏月。

“和娘娘……”

王疏月见他穿得单薄,就这么伶伶俐俐地走出来,站在风口子里,一下子就被吹白了脸。

忙将自个身上的大毛衣裳脱下来给他披上,蹲身摸了摸他的头,匀温了声音道:“还温书呢。”

“嗯。儿臣等和娘娘。”

王疏月心里一暖。

自己这边只顾着和金翘猜皇帝的意思,倒忘了大阿哥在自个这里将将才把丧母的痛放下,正是要温暖和安定的时候。自个竟没体谅到他,反叫他也跟着担忧起来。想着忙把声音尽力压得温平,宽他道:“这么晚了,让梁安服侍你早些安置。明儿一早,还上学呢,和娘娘回来了,安心啊。”

大阿哥听王疏月这么说,这才裹着大毛氅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是,儿臣知道了。”

王疏月站起身,却见是个小太监领着大阿哥下去,梁安倒是不在,转头问金翘道:

“梁安呢。这个时候去什么地方了。”

金翘回道:“主儿,我听了宝子公公的话,放心不下,使他出去打问去了。”

王疏月点头“嗯”了一声。

“是了,你想得周到。明日让他来回我。”

“今儿不问吗?”

“皇上不想让我今儿过问,我今儿就不问了。金翘,把门窗锁好,歇吧。”

金翘想问什么,却见王疏月面色不大好,终是问不出口。传人过来伺候盥洗,放下帐子,点上小灯,守着她歇下不提。

王疏月一夜都不曾睡踏实,呼啦啦的被风刮着窗外的一枝枯枝,一直在西面的窗上刮蹭。雪的影子如同簌簌地飘在窗上,幽窗独灯,金翘亲自坐在门前上夜,那灯光把她的影子静静地投在地上,拖得老长。王疏月望着那条安静的影子,渐渐地,竟在眼底迷迷糊糊地幻出另一个人身影。

贺临。

其实贺临这两个字已经离王疏月有些远了,但那天夜里,王疏月却突然梦见了他这个人。梦里,他并不算很凄惨,穿着身素布袍子,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雪中,眉目也不曾改变,就是身上再也没有当年那份快意恩仇的痛快。

王疏月醒来,心里却莫名地悸动不定。

她梦里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活在三溪亭中那个真实的贺临。

贺临如今绝不会有她梦里的那份淡然,一切,大约都是王疏月一厢情愿。

她就是不愿意去想,当年那位飒爽的少年将军,如今,究竟被他兄长的手毁成了什么模样。

然而梦总不会无端而生。

次日,梁安来回话,说畅春园出了件事。

一直在畅春园中养病的裕贵太妃患了痰症,恐怕撑不到明年开春了。

恭亲王入宫请旨,请求皇帝开恩,让贺临回京,见裕太贵妃最后一面。

王疏月终于明白了为何何庆昨夜会说那样的话。

“主儿,这件事您知道就罢了,可千万不能犯傻在万岁爷面前开口替十一爷母子说话啊。”

梁安知道王疏月与贺灵从前的关联,也清楚自家主子的性情,想着这两年好不容易皇帝对王疏月生了情,大阿哥也养在了自己主子身边,这日子才算慢慢过得安稳,他生怕那位十一爷生出什么变数来。忙不迭地劝王疏月。

王疏月坐在窗下面理大阿哥昨夜摊开的书,到是没说什么。

金翘与梁安见她不说话,只做事,都猜她心里起了波澜不安宁,忙一左一右地大劝起来。

“主儿,您与十一爷的事儿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可有心的人,仍是会将此事拿做您的大错处,如今皇后娘娘也不似从前那般肯维护你,太后娘娘对您又……”

“我说什么了,值得你们这样。”

王疏月将最后一本书列上恕架子。端过金翘之前呈过来的茶喝了一口。又端着茶从驻云堂的地罩中穿出来,走到窗下的贵妃榻上坐下来,续道:“我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又怎么会为难他,为难自己。但你将才有一句话,真的刺我的心。”

金翘闻言,慌得跪下来。

“奴才失言。”

王疏月低头看她:“连你也觉得,我哪怕在御前为十一爷说一句话,都是大错处吗?”

“奴才……”

梁安见王疏月看着窗外,沉默不语,又见金翘跪在地上也是一脸的悔意。忙道:“要奴才说,姑姑你也是的,你伺候主儿不久,不知道咱们主儿刚进宫那会儿,为十一爷的事担了多少前朝后宫的白眼,你如今还提这事,这不是让主儿想着难受吗?”

金翘听完梁安的话,彻底明白过来,伏身请罪不敢再说别的。

窗外是个难得冬季晴天,宫人们在地屏前扫雪,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有些刺耳。王疏月仍是沉默地坐着,之前的记忆已经开始琐碎起来,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快被时光冲淡了,她这个人,原本不大喜欢伤怀过去,可是,她如今仍然记得她在皇帝面前掌自己的那两个巴掌。

为的是她没有从贺临的身上撇干净自己。

这一回想起来,她不由心里极软极软地一阵疼,一时不忍,竟不自知地红了眼。

“主儿,是奴才不好,您别……”

金翘出了声的,王疏月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她忙低头去掩饰,一面道:“我没有怪你,你先起来,去添点炭吧,我有点冷。”

金翘只得应声去了。

梁安见王疏月很难舒怀,端了一盏茶放倒她手中,“其实,我们多半的也是白为主儿担心,说起来,虽说裕太贵妃娘娘的病是宫中的大事,可这十一爷回不回得来,还是两说呢。奴才想着啊,若老太妃的大事出来,内务府并工部的那些老爷能张罗着,仍旧让这事安安稳稳的过去,那也就没事了。”

王疏月摇头笑了笑,宫门前传来人声,小太监进来回话道:“主儿,咱们小主子下学回来了。”

话音刚落,大阿哥已经跑了进来,一下子扑入王疏月的怀中。

“和娘娘,儿臣饿了。”

梁安忙去拍他肩上的雪,一面道:“哎哟,小主子,仔细撞着你和娘娘。”

王疏月搂他,将他跑颠倒前面的辫子理到背后,温声道:“没事,有茯苓糕,叫梁公公给你去拿啊。”

大阿哥抬起头,却向着王疏月的眼角伸出手去,“和娘娘,您又哭了,谁欺负你了,儿臣找他理论去。”

王疏月忙拭掉眼角的余泪,捧着他的脸道:“哪里有人欺负和娘娘,和娘娘被吹着眼睛了。倒是咱们大阿哥,今日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

大阿哥立直身,眼神却暗淡下来:“儿臣的师傅被皇阿玛下狱了。”

“什么?”

“儿臣不敢细问,像是刘师傅同长张孝儒张大人他们一道上了个什么折子……”

说着,他抱住了王疏月的手,“和娘娘,刘师傅昨日要儿臣讲‘朱子八德’,儿臣那会儿的讲得不好,还被师傅罚了站。昨夜,儿臣温了一晚上的书,想着今日要好好跟师傅讲的……”

王疏月的手有些发凉。

所谓朱子八德,即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张孝儒这些老臣上的折子,恐怕戳到了皇帝的脊梁骨。

然而令人可敬又可笑的是,大阿哥这位老师,既知自己与张孝儒联名上折后,即刻就要被皇帝处置的下场,却还要在上书房的最后一日,逼着皇帝的儿子去品这八个,于皇家而言断不可立的字。

“大阿哥,你记着,这几日你皇阿玛若问起你的师傅,你绝不可以说到这八个字。”

大阿哥望着王疏月,似懂非懂地点头。

“好……可是,和娘娘,这是为什么呀,师傅说了,这八个字,是为人立身的根本,要儿臣一辈子都不能忘。”

王疏月将大阿哥搂入怀中,轻道:“你师傅说得很对,和娘娘也希望的你记着这八个字,可是,和娘娘更想咱们大阿哥,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你别问和娘娘为什么,只听话,等咱们大阿哥再大些,自然就懂了。”

大阿哥点点头。“好,儿臣听和娘娘的话。”

到底还是个孩子。说完,又和王疏月玩闹起来,直抱着她手,要茯苓糕。

***

南书房这边。

十二和王授文程英等几个议政大臣却都跪得要塌腰了。

皇帝没有坐在书案后面,拖了一把椅子在炭盆旁坐着,弯腰伸手近火,炭盆里的火星子映在他脸上,竟看不出一点暖意。

好一会儿,皇帝才把手收回来,理下因烤火而折起来的袖口。

“什么意思,张孝儒告老还乡,朕准不得是吧。”

十二和程英都不敢开口,王授文道:“皇上,如今无论是山东还是陕西,火耗改制的渐渐行顺,眼见两个藩库的钱银堆起来,就算是臣和张大人等从前糊涂不知皇上的高瞻,如今也只叹服。”

他顾左右而言他,皇帝却哂了一声:“王授文,你清楚,朕说的不是他张孝儒在山东陕西改耗上的事。”

说着,他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放在膝上的那本折子递到王授文眼前。

“接过去。”

王授文忙双手承过来,又听皇帝道:“这本折子是你们给朕递上来的,说起来怪,朕临朝这几年,还没怎么见过联名折。更没见过写得这样荒唐无理,大逆不道的言辞!”

十二与程英相视一眼,都不敢应声。

皇帝指向折面:“其中最妙的一句,王授文,翻开。”

“是是。”

王授文忙将折子翻开。

皇帝冷道:“头一页,中间。你念。”

王授文的手有些颤抖,磕头拜下去:“臣……臣不敢念。”

“你既敢递,为何不敢念。念!”

王授文无法,只得颤颤巍巍地跪直起来,正声读道:“朱子八德,孝悌二字在首,今裕太贵妃病笃,则……则……则……”

王授文牙齿和舌头几乎咬在一起,终是念不下去,伏身叩首喊道:“皇上,臣罪该万死。”

皇帝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把将那折子拿了过来:“你怕什么,朕都替这个掌笔的人痛快。呵,骂朕上不知孝太妃,下不知友兄弟。听起来,朕那个‘大逆不道,’还给他批错了!这回朕要是不准十一回京,朕才是大逆不道!”

说完,一把将折子丢回案上。

那折子翻扯开来,硬折面打在桌面上,啪地一声,包括张得通在内满屋子的奴才都跟着跪下。

王授文只得给十二使眼色。

十二心里也怕,“皇兄”的称呼也不敢用,但思前想后,此时也只有他和皇帝既是君臣,也是兄弟,比王授文和程英这些人,有利开口。于是,硬着头皮跪直起来,认真地拿捏了两下语气,方开口道:“皇上,您仁厚,既赦了醇亲王爷,也给三溪亭的罪人一个恩典吧。”

皇帝笑了一声:“朕论政事,你说家事。”

“奴才不敢。皇上,奴才是见皇上龙心不快,只求替皇上疏解,请皇上降罪。”

皇帝没有再说话。

屋里炭盆中火星子劈里啪啦地响着。十二看着皇帝的手在案上渐渐的捏紧。

良久,才渐渐松开。

外面,曾少阳和何庆立在南书房的西窗下。

望着头顶晴光灿烂的天空,双双不敢出大气儿。

过了好久,何庆才出了丝声。

“欸,这几日在日精门上都没见曾尚平。你这个哥哥……去什么地方了。”

曾少阳叹了口气:“求内务府的人,把他发放到畅春园去了。”

何庆怔了怔:“都说咱们是拜高踩低,我看独有他能替我们这些奴才的人去打那些人的脸。旧主倒了这么些年,他还肯去奔投,也是有气节了。”

曾少阳对着晴空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是啊,连劝他都觉得是我没脊梁。”

话音还未落,却见十二扶着i踉踉跄跄的王授文,并程英一道从南书房内走出来。何庆忙跟进去。张得通正指几个小太监在里面灭炭。

皇帝坐在书案后,未掌灯,面色阴沉。

他刚要出去传人进来添茶,却冷不防听着一声冰刀子。

“何庆。”

“啊,是,奴才在……”

“给敬事房传话,膳牌不用承了,让和妃过来。”

“是。”

下意识地应下,正准备走,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大对。

何庆站住脚步看了张得通一眼,大着胆子走回来,跪下问道:“万岁爷,您的意思是,让和主儿来养心殿侍寝吗?”

话音刚落,却见皇帝手在案上猛地一拍,喝道“放肆!”

张得通忙道:“万岁爷恕罪,他传了话回来,奴才教训他。”

皇帝心绪不稳,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怪他要多嘴问这一句。

这两年,他几乎不再让王疏月走敬事房的流程,也不肯让她从敬事房调教嫔妃侍寝的那一套规矩。但今日不知怎么的,想起贺临,然后想起她,再想起两三年前雪地里的事,他竟然一时,意不能平。

如今让敬事房去传她来侍寝,也不是为了立什么规矩,只是在这个时候,敬事房的这一堆形式,似乎才能直观地让他确认,王疏月的归属。

她是他的奴才。

嫔妃。

女人。

有这个必要吗?

皇帝一直觉得自己行事都有毋庸置疑的理据,但在这种看似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喝了什么酒上了头。

道理想不通,话就更说得厉害。

“还不滚。”

何庆被吓得厉害,连滚带爬只管往翊坤宫滚去。

王疏月这边刚与大阿哥吃毕饭,大阿哥温书去了。

晚间,婉贵人过来,与王疏月在灯下一面翻绣样,一面闲话。

没说几句,敬事房的人就过来传话了。

不说王疏月,婉贵人也有些错愕,待人走了脱口道:“我怎么记得,万岁爷是不让娘娘……”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忙垂头搅着手上的帕子,站起身告辞出去。

敬事房的太监们也是两年多没有在翊坤宫伺候过这种事了。领头的太监对着王疏月也有一丝不自在。这会儿见婉贵人走了,才小心道:“那……奴才们这就伺候和主儿过去?”

梁安喝道:“忙什么,时辰还未到呢。咱们主儿……”

“梁安。”

“主儿……”

“不能没规矩,听公公们的。”

说完,她再没开口,淡着脸,转身往里间去了。

其余的人此时也觉察出来气氛有些不大对。看了看梁安,见他不说话,这才敢跟进去。

一个有些头脸的太监不免跟领头的太监嘟囔了一声:“和主儿这里,可真是轻狂,除了皇后娘娘,哪个嫔妃不盼着咱们这般伺候,偏翊坤宫不给咱们好脸子。要我看,这位主儿这几年是受多了皇恩,越发宫中的本分都忘了,连带他们宫里的奴才,不说孝敬咱们,竟还给起脸子来。”

那为首的太监摆了摆手:“少说几句,今儿万岁爷本就不自在。小心伺候着吧。”

说着,一行人已进了里间,金翘正服侍王疏月宽衣,准备沐浴,这个时候太监们是上不了手去的,只能在屏风外面立着等,等着里头传出来说“齐全了。”才得进去挪人。

此时热水拥着王疏月的身子,蒸起来的水汽迷在眼前,像一层湿润的浆糊。

她抱着双膝什么一声不吭,由着金翘将温暖的水从脖子到肩膀,再到背脊一寸一寸地浇遍。金翘也不能说什么,这侍寝的规矩,也是所谓的皇权尊卑,对嫔妃们的挟制。其中一道一道,一刻一时都是量限的,伺候的人并王疏月,谁都不能漏一点子错处。

沐完浴,金翘在地上铺了一张白鼠毛的毡子,扶着她从浴桶里出来踩上去。又蹲下身从脚趾头起,一点点擦拭干净的。这才搀着她往榻上去,榻上早备好了一条菱花绣的锦缎被子。刚透透彻彻被水裹过一回,王疏月原本如雪一般的皮肤此时还泛着红。一接触到柔软的棉被,竟引出她一阵颤来。

金翘忙道:“主儿,怎么了。可是背后有什么膈应的,您坐起来,奴才替您抚找抚找。”

王疏月轻道:“不用了。就这一会儿,别折腾。”

金翘只得拉起棉被两边,细致地裹好自家主儿的身子。

她是知道嫔妃侍寝规矩的人,今日心里不痛快,无非是因为皇帝从前赏过不必行这一套的恩典,如今又收了回去,替王疏月的前程担忧罢了,还不甚明白此时王疏月心中真正难受原因。

“主儿,您别难过,这也是万岁爷的大恩典,婉贵人那些人,多少年了,还巴望不到一次呢。”

这种大体统的话,王疏月越是听得懂,就越是难受。

索性止住金翘,不像让她再往下说。

“去传话吧。我这里齐全了。”

“欸,是。”

说着,金翘起身走到屏风前面,朝外道:“几位公公,娘娘齐全了,你们来请吧。”

话才说完,敬事房的人还来不及回话,梁安却跑进来道:“金姑姑,几位公公,皇上来了,已经走到前殿了,我们这儿……”

敬事房的人一愣,还没遇见过嫔妃这里正预备着,皇帝就过来时候,一下子乱了。

“哎哟,这可挪不得娘娘,这……哎,这可……”

金翘看了一眼外头,仪仗灯笼的光映了大半的天。

她眼见这几个敬事房的人竟也没主意,王疏月此时又是断然不能开口吩咐的,少不得道:“万岁爷来都来了,几位公公,这里就没地方给你们站了,梁安,赶紧送公公们出去。”

敬事房本就不晓得怎么担待这不合规矩的事,听翊坤宫的人开口,忙得顺她的意思,跟着梁安退到外面去了。

人刚一走,皇帝就大步跨了进来,金翘并梁安等人也赶紧随着张得通退到外面去答应。

浴桶里还冒着热气。

榻上,王疏月规规矩矩地躺在被中。只露着一张微微发红的脸。

他看过很多女人被拾掇成这样,早年他也让王疏月守过几次这样的规矩,可久而久之,他还是喜欢在自己赏给她这处地方,简简单单地和她处着。今日因张孝儒奏请赦贺临回京的事,动了气,一时之间,莫名其妙地竟拿规矩来压她。

然而,话既然都说出来了,本该君无戏言,在养心殿里等着她被抬过来,但又没忍住,来了她的翊坤宫。实在话,皇帝竟也有些糊涂,想不通自己只是在为十一吃心,还是真想拿她王疏月的出气。

“主子。”

正站着没动,忽又听王疏月唤自己。皇帝便顺势解下身上披着披风扔到她脚边,坐到她身旁。

“起来,把衣裳穿上。”

王疏月躺着没挪动。只是静静地望着皇帝的面容。

他一看就是从议所处直接过来的,袖口上还染着淡淡的朱砂气味。

“朕是不是使不动你?起来,朕要喝茶。”

“那您去前面坐坐,奴才起来。”

皇帝站起身,“朕有什么不能看的,糊涂!”

换成平日,她也会话赶话的顶上去,但今日被他这样一说,她竟又不肯出声了。

身子倒是动了动,试探着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就去抓皇帝丢在自己脚边的那件披风来遮挡。缩到角落里,把头也埋了进去。

皇帝从新坐下来,两个人一齐沉默。

半晌,皇帝才开口道:“算了,朕自己倒茶。”

说着起身走到茶案上,将茶炉上的水壶提起,自己倒了一杯寡素的水,回身坐进对面的圈椅里。

气氛有些微妙。

自从看了张孝儒和恭亲王的折子,皇帝还是第一次见王疏月。来的路上他也在劝自己,王疏月和贺临的事已经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如今就算外人在提起,也和王疏月没有关系,他本没什么可恼的。

“王疏月,你究竟穿不穿衣服。你要不穿,朕就让人抬你去养心殿。”

话声刚落,却听她道:“主子本就做的是这个打算,又过来一趟做什么。”

皇帝一窒。

“你什么意思,朕让你去养心殿侍寝,错不了不成!”

“不是,我只怪我自己,仗着您的恩宠,越发轻狂地连本分都乐意守了。”

说着,她所幸将整个身子从新缩入棉被之中。

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窗外的落雨声,渐渐在耳中明晰起来。

她缩在被褥中,靠着那一层棉花,在他面前可怜地裹着最后一层体面。

他们不对等,她拥有的太少,而他又权势滔天,稍不留神,就会把她身上零星半点东西全部褫夺掉。

这本不是他的本意。

想着,皇帝揉了揉额头,手一放在膝盖上,就不自觉地捏成了拳头。

他长吐出一口气。终于把心头乱七八糟的气焰稍稍压下来,胡乱抓过金翘叠放在榻边的中衣走过去,别过头伸手递给她。

“起来,把衣裳穿上,朕今日对你没兴趣。你今儿也不用睡了,给朕上夜!”

她还是没有动,皇帝没来耐性,索性一把将她罩在脸上的被子掀开来。

然而,被子一掀起来,他却看到了一双红肿的眼睛。

他又把王疏月弄哭了。

“你……”

张得通与何庆到是听到了里面的声音,却都不敢出声进去。没有人调停,她又只是流泪没有哭声。一下子,皇帝心里乱了,抓着她的中衣,在她面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王疏月……”

“是奴才不好……”

“不是,朕……”

他真恨不得敲自己的脑袋,怎么就把话在她面前说得这么难听,什么上夜的话又说出来了。

索性不开口了。

抖开捏在手中的中衣,抓住王疏月的胳膊,一把将她从被子里抓了起来。然后揪着她的手就往袖子里胡乱套。

“主子。”

“闭嘴。”

“那个……错了。”

“知道错了就安生点。”

“不是,是袖子错了……您要给我穿衣服,好歹把眼睛睁开啊,我的手要被您揉断了。”

皇帝本是怕她别扭,才把眼睛闭上去给她穿衣服,这会儿听她疼得吸气儿了,忙把眼睛睁开,只见王疏月被他刚才那一阵胡搞缠得不成个样子,眼角还有眼泪,眼底却有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自己穿!”

他猛地丢开手,起身走到窗边去了。

王疏月垂下头,看着自个身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想着他那毫无章法的手段,竟不知不觉地把自己心里哽着的那一块地方疏通了一点。

她明白,皇帝从来都是一个行动强于言语的人。

他无非是想把今日用皇权逼她褪去的这一身衣服,亲手替她穿回去。

诚然,男人脱下女人衣服很简单,但是要手脚尊重地替女人穿上衣裳……

不说皇帝了,话本里的温情郎君也没有一个能做到。

王疏月觉得自己之前心头的不自在,多是在为难自己。

皇帝那样一个人,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了解吗?

想着,揉了一把眼泪。起身穿好衣服。

再看向站在窗前背脊僵硬的皇帝,他虽站地笔直,一副正人君子坐怀不乱的模样,手却不自觉地抠着墙上一块无名之地。灰白色的墙灰从他指间落下来。

王疏月望着地上铺出的那一块灰白,适才心中被他伤过的地方,也跟着地渐渐平复了疼痛。

她轻咳了一声,柔声道:“主子,是我不好,我不该就这么哭了。”

“你除了哭,还会做什么。”

“是,什么都不会做,就光会惹您生气。”

她说着就要下榻,却听皇帝转身道:“干什么?鞋子穿上。”

她被他一怼,又只得坐回去穿鞋。这会儿她已经穿好了中衣,瘦削的肩膀被衣料勒出风流的轮廓。她弯腰低着头,那白若凝霜雪的脖子,又露进皇帝眼中。

“惹朕生气的人不是你,朕……今儿情绪不好,拿你出的气。”

王疏月穿好鞋子,走到他面前屈膝跪下。

“是我的错,那本是您的恩典,也是我的本分,我不该矫情。”

皇帝低头看着她。明明是自己为难她,反倒是她来请罪。

但他毕竟受用,情绪也跟着好起来。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别请罪,以后这种事没了,你不习惯,朕也不习惯。”

说着,他朝外面道:“敬事房的人呢?”

张得通忙应道:“万岁爷,都在前殿候着呢。”

“候着做什么?等着领赏吗?”

张得通听出皇帝话里的气,忙回道:“奴才这就传话出去,让他们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