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四月的天,下过雨后就变得十分干净。

夜幕降下来之后,天幕上铺满了碎玻璃一般的星星。

王疏月回到翊坤宫的时候,金色翘和梁安都规规矩矩地立在西暖阁的外面。皇帝的仪仗如同一条璀璨的龙,盘踞在翊坤宫前。

宫门后,驻云堂的灯亮着,屋檐上的残水如断线的珠子,伶仃地挂在窗前。

御膳房的太监端着杯盘碗碟有序地退出来,王疏月侧到一旁相让,顺势扫了一眼那盘中菜,有鱼鸭鸡肚,皆摆得完整,几乎没怎么动过。

何庆眼看着这些东西撤出来,皱眉道:“哎哟,可怎么在《起居注》上注笔哦。”

王疏月望向窗上的那段人的影子:“皇上时候时候来的。”

何庆应道:“来一会儿了。今儿养心殿,连奴才师傅都被关在外面,陪着万岁爷见十一爷是王老大人,王老大人出来一个字儿都没没吐,如今……”

他压低了些声音:“奴才们也不知道,两位爷说了些什么。不过这会儿,周太医在里面。和主儿,您啊,仔细些。”

他虽这样说,但也是白嘱咐,王疏月和皇帝的相处,他摸都了现在,是既摸出些门道,又摸不出门道。想着,给了自己嘴上一巴掌,弯腰替王疏月打起了门前的帘子。

“奴才多嘴,您请。”

王疏月走进明间。一眼就看见在灯下写方子的周明。

“哎哟,微臣给和主儿请安。”

他原本没看见王疏月进来,请安请得急,膝盖磕在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皇上吩咐,让微臣写了方子,在这儿候着娘娘,给您换换季之后的方子。”

王疏月道:“我之前吃的是黄太医的药,觉着是有些燥了。”

“是,黄太医跟微臣说了娘娘如今身子,仍是寒气排不尽,郁在五脏六腑不出,若不用些温补的药,也不能见效。所以,方子出的烈些,不过,马上入夏了,微臣怕娘娘负荷不住过多的人参肉桂,还得等娘娘更衣后,仔细地请出手来斟酌斟酌脉象,才好定方子。”

王疏月点点头。

“好,皇后娘娘的身子还好吗?”

“回娘娘,皇后娘娘原本是有血亏之症,但孕中调补得好,如今生子,反将之前的症候轻减了不少。”

“嗯,那便甚安,您起来给皇上写方子吧。金翘,让梁安进来,给太医照看着灯火。”

说完,便把金翘也留在明间,自己一个人穿过地罩,走进了驻云堂。

皇帝这个时候,通常是千年不变的伏案姿势,今日却撑着一只手按在腮帮子上,低头皱眉,似乎不是很受用。王疏月刚一进去,就听着了一声皇帝吸口水的声音。

皇帝原本在想事,这会儿自己也被自己这个滑稽的声音惊了一下,忙松开手坐直身子,低头去拍自己的衣襟,见还不至于出流口水的糗,这才放心,从新将手摁回腮帮子处,一面又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王疏月咳了一声,皇帝先是一怔,而后僵硬地将脸绷了起来。

“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跟周太医说了几句话。我……去更衣。”

“站住。”

“是。”

“你……将才看见什么?”

“啊?哦,没什么。”

“你给朕拿过镜子过来。”

王疏月四下看了看,驻云堂是书房,并没有镜子,这会儿金翘和梁安又在外面,若要去给这位爷找面镜子来,还得往暖阁里走一遭。

“那您等等,我这便取去。”

说完,正要走,却又听皇帝道:“算了算了,你过来,帮朕看看这里,是不是肿了。”

“肿了?”

王疏月忙移了一盏手边的灯过去,皇帝在灯下慢慢松开摁在腮帮子上的手,那手所摁之处,果然高高地肿了一大块,王疏月险些脱开而出:“您这是被人打了吗?”

“别碰,先说是不是肿了。”

“是……有点肿,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重新将手摁了回去,一手推开她举在一旁的灯。简短地吐了两个字:“火牙。”

正说着,周太医跟着梁安走了进来,在案前跪下道:“皇上,方子写好了,臣已让人去御药房煎药,过一会儿便送来。”

皇帝摁着腮帮子,含糊地“嗯”了一声。

周太医抬头看了一眼王疏月,犹豫了一下,又道:“皇上,您这个火牙疼的毛病,和您的心情有关,臣只能替您用药的发散,还望皇上能自己疏解心绪,泄去心火,保重龙体。”

皇帝抬起头来:“朕让说话了吗?方子写好了就出去候着和妃。”

说完,他将手中的笔往笔筒里一投,咚一声作响,吓得周太医连忙闭嘴,跟着梁安匆匆茫茫地退了出去。

皇帝靠向椅背,仍旧摁着自己的腮帮子不肯松手。

那嘴里一旦疼起来,口水就淌得多,冷不防地,皇帝吸了一口气儿,又在唇齿之间吸出了尴尬的声音。这一声之响,虽然王疏月看向一边没出声相问。但皇帝不信她没听到,一时自暴自弃,索性把她拽了过来。

“你今日在宁寿宫应该没少哭。想笑就笑吧。”

王疏月看着皇帝的样子,哭笑不得。

皇帝看了她一眼,松开手,指向自己的腮帮子:“这么难看你都看了,王疏月,你要么笑,要么朕就让你哭。”

连笑都要逼着来。张得通都差点对自己主子翻了个白眼。

“您都忍了一天的气了,还来逗我乐。”

“胡说,朕逗女人乐?你当朕是什么……嘶……人?”

牙齿疼不是病,疼起来可真是要了命。

若可以,皇帝到真不肯自己这么接地气儿地在她面前丢人,不光是丢人,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意图还被她看得明明白白的,这就更尴尬了。

好在她也摸通了他的脾气,柔声道:

“好好,您是大清的好皇帝……绝不会沉迷女色,把精力用在奴才们身上。”

一面说,一面弯腰去替他收拾书桌上散放的折本。

她身上的素服此时还没有换下来,白缎袖口处露出的那只手腕,被灯照得几乎泛出雪光。手指灵巧柔软,不一会儿,就将他翻乱的折本全部叠放规矩了。

“主子,你放心,我今日没哭。”

说完,立直身子冲着他蹲了个福:“您看折子吧,我陪您,等您批完了,我再更衣去。”

没哭就好。

皇帝借灯看着她的眼睛,心里软软地落下这四个字。趁她整理的空挡,狠吞了两口唾沫,终于清干净的空腔,对她端出了严肃连贯的语气。

“王疏月,朕是皇帝,朕从来不忍气。你不得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明明是周太医说的,让您泄去心火,保重龙体。”

说着,她拉起皇帝的手,摊开他的手掌。

“还有这里,我刚才就看见了。”

她这样说,皇帝才自己低头一看,却见手掌的上印着四个指甲印。白日里他还不曾察觉,如今被她这样泛翻出来,才想起自己当真是捏整整一日的拳头。

登基以前,这是他的习惯。

那时与先帝相处博弈,隐忍是必修之道。无论有多大的气,都只能发于袖中。手往后一背,捏握成拳,马蹄袖再那么一遮,哪怕手掌被紧握的力道掐出血印子来呢,只要,能逼自己负重忍辱就好。

登基以后,他到再也不用如此伤己以压性。

“皇帝”是个虚妄而又实实在在临于殿堂的身份。有了这个名号之后,不管他从前是个如何真实的人,都必须自愿或不自愿地,把自己的血肉之躯赋予尊贵的意义。一旦有所损伤,就会有人因此获罪。

所以他看着王疏月紧张地看他手掌上的几条淡痕的模样,心里也有一些异样的感觉。

他喜欢王疏月关照自己的身体,但他不大愿意她的心疼中夹杂恐惧。

“主子。”

“嗯?”

“以前我在南书房当差的时候,从没见过您忍过谁的气。”

“呵,王疏月,与其拐着弯试探朕,不如直接问朕,今日见十一,朕说了什么。”

“奴才不敢。”

说完,她沉默下来,灯将她的发丝照得透明,连带着把她整个人的轮廓都衬得有些发虚。

“欸,你抬头。”

“是。”

“看着朕。”

“奴才……”

“看朕。”

“是。”

四目相对,她目中泛着若有似无的水光,尽管皇帝下面的话并没有多好听,声调硬是被她那段目光给逼平了。

“十一还是老样子,说得话……”

他哂了一声,“呵,穿肠烂肚。”

说完,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茶水顺着喉咙落入脾胃。

所谓穿肠烂肚,形象至极。

“那您这一回,为什么没有拔刀。”

她坦然地把这句话问了出来,而后又垂头望向他手掌中那几个捏握的指印。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觉得,自己这一日似乎就在等着她这一句,不光如此,这牙龈里包肿的恶水,也好像是在等着这句话化成刀来开阻除闭。

他脑子什么想法都没有过,脱口而出道:“因为,有件后悔的事。”

面前的人肩膀一颤。

“什么事。”

“皇父驾崩那年,乾清宫前朕倒是没有忍他,结……”

结果,烫伤了她王疏月,又逼着她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夜。

皇帝一直记得,周明隐隐约约说起过一些,王疏月原本就有体寒之症,又在大冷天受了大寒,如非如此,她也不至于子息缘如此之薄。

但这些话,周明不明就里说了就算了,知道其中缘故的人是万万不能说的。

皇帝又是个口不对心的人,哪怕如今话到嘴边了也不可能坦白。因此,就连王疏月也不知道,皇帝硬的跟块铁一样的心里,还藏着这么一件事。

“结果什么……”

“没什么。”

他声音中兴子,像退潮一般落下去了。

王疏月明白,他不肯说的话,再怎么问也得不出答案。

既然打住了,她也就跟着闭了口。

气氛一时尴尬,王疏月只好把目光和话头都集中到他手掌的伤处上。

“您是使了多大劲儿。”

“别看了。”

皇帝别过脸去,想着又小声添了一句:“又不痛。”

说着就要抽手,谁知用了力却也没抽出来。

“欸你……”

“别动啊。”

这一声之后,皇帝将才还能从她眼底看到的那丝恐惧,一下子全部消隐了。她一味地怕还要抽开手,索性拿自己的手臂压住他的手腕。也不管他痛不痛,只管摁住不让他动。

“这地方都破皮了。我给您上点药吧。”

“这点伤上什么药,要上也是太医院来,你又忘了,朕的身子,你……”

“他的药和我的怎么能一样,您等会儿,我取去。”

她压根就没给他说完话的机会,伶伶俐俐地起身,走到暖阁里去了。

皇帝憋着后半句话愣是没说出来。

看着她的背影,喉咙里莫名地发痒,他索性弯下腰放任自己咳了好几声,吓得张得通忙过来给他顺气儿,“万岁爷,喝水吗?”

皇帝摆了摆手。

“这么一咳,朕的气顺多了。”

张得通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陪笑道:“万岁爷,和主儿有的时候,虽然放肆了点,但对万岁爷,也是一片真情啊。”

这话很假,也是张得通市场挂在嘴边的话,这么多年来,前面的称谓换来换去,什么皇后,淑嫔,顺嫔……皇帝早已把这句话当成了一句套话来听,唯独今日听起来,竟口舌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