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夜里风雨如晦,似乎要将余春的冷全都呕干净。

皇帝睡前口中包了周明调的黑药膏,那半张脸肿得比之前还要高些。他在镜子前面纠结了照了好一会儿,才肯放人进来伺候盥洗。

外面,何庆和梁安都以为皇帝要做泻火的事,早早得就把敬事房的人传来在翊坤宫候着,谁知,敬事房的太监眼巴巴地在廊下守到下半夜,才见张得通亲自举着小灯出来,冲他摆了摆手。

“怎么,万岁爷牙齿肿成那样,竟……”

“想被割舌头吗?”

“不敢不敢。”

说着,忙低了头,连声道:“奴才告退……”

又是灰溜溜地被撵走,敬事房的人搞不明白,帝妃房事这种在紫禁城里,无法完全隐蔽在人前人后的事,他们在各宫的主儿那里都放得开手脚地去办差,唯一在翊坤宫却很不自在,屡屡吃瘪,诸多顾虑。

毕竟是太监。

大多不大明白情欲虽是本性里带出来,不堪忍耐东西,但一旦遇上珍而重之的人,就变得有所忍,有所敬,方有所乐。皇帝喜欢她在房事之中的那层模糊的意识,不轻浮,也不献媚。撑着她的温暖的肢体一半真诚,一半荒唐地肆意向他表达。

但这层意识和她王疏月这个人是一样脆弱的。

好在,几年过去后,皇帝虽不自知,却逐渐摸出了保护好这层意识的门道。至于他是怎么摸索出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摸索出来,就是件很迷的事儿了。

王疏月听了一夜的雨声。

时不时地听到皇帝因牙疼而抽气的声音。

他应该被贺临气得不轻,原本王疏月在回来的路上还在想,如何才能从他的雷霆之怒下,暂时保全贺临,如今看来,像是没有思量的必要了。

门外小灯微弱的灯光下,皇帝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王疏月身旁,他今日手脚规矩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一点点情欲都不肯在她身上沾带。

王疏月知道,皇帝牙疼不可能睡着。但整整一个晚上皇帝都没有动,保持着正面仰躺的姿势,硬生生地同她一起到挨了天明。

四更天,雨停了。

伶仃的雨从树上滴落下来,落入廊下的水宕子里,叶中黄鹂鸟润了一个晚上的喉咙终于得以放开,嘹亮的鸣叫声勉强逼走了二人的乏意。

皇帝穿戴完毕,到乾清门听政去了。

那日御门听政,工部奏报了永定河治河工程竣工之事,其上游石景山上的惠济庙也相继动土。皇帝听后大为开怀,一扫之前贺临堵在他胸口的气,连带把牙疼都压下来了。

永定河本就是京城最大的一条河流。世人认为,自然界万物皆有灵,先代的帝王皆有“封禅”的习俗,对名山、大河、树木等自然界的物体进行敕封,有的封官,有的封神。皇帝做亲王的时候,曾多次替先帝巡查永定河工,甚至为了确认工程在大寒天里踩着的碎冰渣滓淌河。

这是皇帝少年时代,扎实的经历。

也代表着满清朝廷在某一个时间段上对他的认可。因此,皇帝登基以后,永定河的治理依旧颇牵其情。

但这条河却是连年都不太平,纵使世代生活在京城的百姓把他称为母亲河,仍也压不住他的另外一个糊涂名——浑河。

先帝还在位时,有一年七月,因连日大雨,永定河冲开卢沟桥附近大堤,顺护城河直入正阳、崇文、宣武、齐化(现在的朝阳门)诸门。宣武门一带水深五尺,洪水漫过了城壕,吞没桥梁,声如雷鸣,势如峡泻。宣武、朝阳等城门一带。许多城外溺毙的尸体随水漂流入城。由于街道积水,官员都不能骑马,有的就划着大木盆去上朝,至于卢沟桥以下的长辛店、良乡,也都被洪水淹没。二十多天后水才退去。

王疏月听皇帝讲起过,那一年先帝亲登午门视察灾情,开国库以安灾民。

而皇帝自己则几乎在泥水烂浆里滚了一个多月。

那年他十六岁,好些心性都没有展开,就这么擎着本真的人性和悲悯,直面水患惨状,促使他下定决心要根除永定河的水患。

接下来的十多年,皇帝与工部的大臣和这条河斗了几次法,至石景山以南至卢沟桥段的堤岸可谓屡修屡决,屡决屡修。为了这两岸的大堤,直隶巡抚都砍了两任,终于在这一年的初夏,竣工了“永定大堤”。

工部上奏此事,皇帝开怀,拟亲自巡视大堤工程。

王授文和程英都巴不得皇帝出宫。

十一在宁寿宫跪灵,王疏月自己禁了自己的足。宫中开始为不好听的流言处宫置人,但也只是捧出了表面上平静。皇帝这一走,前朝怎么样先不说,后宫那些人总该没了意思,渐渐把心淡下来吧。如此,自己的女儿的日子到也不至于太难过。

但他仍然忧虑得很。

自己女儿念情,乾清宫雪地之事还历历在目。连他都不确定,王疏月究竟还会不会不顾惜自己如今恩宠地位,淌入那糊涂王爷的浑水里面去。

淌进去到也算了,要命的是,王授文也绝不相信,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会容得下自己女儿那颗“良心。”更不会相信,十一那颗糊涂苍白的心,能理解女儿那份难得的善意。

终究是要被辜负的。

他越想越绝望。

毕竟,那日在养心殿,十一与皇帝剑拔弩张的情状,他一眼不落得看了个清清楚楚。

十一那被拶断的十根手指,虽经年而有愈,却依旧触目惊心。他身着一身和他如今的体态并不十分相合的藏青色袍子。浑身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依旧见君不跪,口出犯上之言。

吓得王授文当时,生怕皇帝一个忍不住,就要让图善摘他的脑袋。

然而皇帝却坐在木案后面,阴着那张脸,一言不发。

程英听王授文说了这件事后,沉默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道:“十一爷还是从前那位十一爷,万岁爷到是变了不少。”

说这个话的时候,二人刚在东华门下了杠子,相携往乾清门的方向一道走。

那日风有些大,吹起残留的春絮,有些迷眼。

程英揉了揉眼,见前面还慢慢走着两个人,一个体态微胖,一个瘦骨嶙峋,一看就是一腹中吃饱了诗,身上消磨了精肉的学究模样。

王授文站住脚步,程英也跟着站下来。

“怎么不走了。”

“让醇亲王和他的老先生先走。”

程英抬头朝前面看了一眼,不自觉地操起了手臂,“这两个人看起来,怎么落寞得很。”

王授文笑笑。

“能不落寞?之前就是张孝儒奏请皇上践朱子八德,赦十一爷回宫奔丧。为此,张老甚至差点丢了顶戴告老还乡。他和醇亲王怕是等皇帝与十一爷这一场闹等了好久了。”

程英笑了一声:“结果没遂他们的愿。”

说着,他砸吧了下嘴,方续道“若是十一爷折回回京惹了天威,逼皇上当真在太妃丧期杀了他,或许满清宗亲的那些个白帽子王爷,(这里指的是议政王大臣会议逐渐没落之后,失去实权的议政王们,具体史料可参考雍正的中央集权策略。)也许还能跟着醇亲王闹腾一阵。”

王授文复起了步子。

“恭亲王辞出议政王会后之后,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只有十二爷,议政王会议……如今越不过科道会,名存实亡而已,张孝儒一辈子为了他那个在太子位上坐了十几年的弟子,呕心沥血这么多年,如今连满人的宗亲都算计上了,落得一场空。要我一句话批语,还是三个字。”

程英道:“哪三个字。”

“看不透。”

程英笑了,抬手端了端头顶的顶戴:“王老啊,你也够毒。如今你们王家父子是成了股肱,卧榻之侧,给张老状元铺张席子的地方都不留了吗?”

王授文看了程英一眼,平道:“你安知他不是求仁得仁。”

“什么意思……”

“张孝儒与我们官道不同。你我求官位名声,张孝儒吧,穷其一生,也许就想做认死理的孤臣。”

程英愣了愣,四更天的道途之风铺面吹来,力道之大,甚至吹响了他的朝珠。他忙用手去按稳,抬头见前面那两个人,几乎被吹佝偻了身子。

“孤臣,怎么觉得这个词儿有点熟呢。”

王授文道:“如今皇上,也是前一朝的孤臣。”

说完,蹒跚着一双老寒腿,迎风走到前面去了。

程英还愣在冷风里,半晌才赶紧跟上去,一面追一面在口中嘟囔了一句:“这毒眼的老东西。”

***

皇帝离宫巡视永定河,驻跸在石景山。

宫中本就大多预备的是皇帝,他这一走,内务府并敬事房都得了闲时。

月中,京城里,却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贺临从前的嫡福晋富察氏疯病奔出,疯闯皇帝行仪,险些被侍卫当场斩首,过后又以疯言沾污王疏月。

这事看起来得大,但却是在一瞬之间,被摁压下去的。市井之中没激起一点水花。

皇帝压根没空理会这件事,当时甚至连仪仗都没有叫停,只传话,不让三司插手,把人直接扔到五城督察院去了。人到了永定河,才丢回来留了一句话,就在督察院定罪。不用发到别处去。

这话极恨,言外之意,压根就是把她这个礼亲王的外孙女,镇国公嫡出的女儿当成平民来处置,都察院都是年轻不沾旗人宗室的堂官,皇帝的话又下得明白,他们哪里敢怠慢,眼见着就要定枭首。礼亲王顾不上什么长辈的颜面,为了自己这个外孙女的性命,亲自奔石景山去了,而镇国公则缠上了十二。

这日十二在内务府衙门上听禀,听到后面,眉头都纠缠到了一起。

“停下停下,你出内皇城,走一趟王大人府上,就说,本王请他过来,有事相商。”

那堂官道:“王爷,您忘啦,王老大人跟着万岁爷出宫去巡视河堤了。”

十二拍了拍脑袋,“啧,本王这个记性。”

堂官道:“那……礼亲王府和镇国公府那边我们该怎么应答。”

十二揉了揉额头:“答什么?我们敢答什么,这不要命的疯婆……”

他自幼是跟着皇帝长大的,承其兄性,修养很好,这会儿一时不忍,险些爆出难听话来。

“你回来,这事千万千万要瞒住宁寿宫的十一爷。不然,恐怕要出大事。”

说完,他又拍了拍脑袋:“算了,爷亲自进一趟宫。镇国公府的人来,就说宁寿宫有事,爷进宫料理去了。”

那司官道:“爷,这宁寿宫来来往往的可都是外头诰命王妃,就不说其他人了,光恭亲王福晋,就不会可能听您的话啊。”

十二一面整衣往外走,一面道:“瞒不住也要瞒。这会儿恭亲王福晋出宫了吗?”

“这个时辰,应该还没,恭亲王应该在得胜门上查演杠的事。”

十二应了一声:“好。爷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