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我蠢。”

他低头咬着牙齿笑了一声。额头上青色的经脉慢慢凸起来,口齿之中不断地切咬着这两个字,四五轮之后,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蠢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吗!”

她没有怯,横冲直撞地把话顶了回去,这么一句话猛地把时光拉回了三年之前,乾清宫前,她逼着他蹲下来,然后亲手为他系披风。他还记得,那日她给他系了一个死结,差点没把他给勒岔气。那种狡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像猫藏在肉垫子下的爪子,偶尔露出那么锋利却可爱的尖儿,刮蹭过皮肤,感觉不到疼, 第一日不见开皮, 第二人却能见血痕。

三年多的时光过去了,她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情绪依旧真实,表达得也真实。但又拿捏得当,不至于像他自己那样,一根直肠子,却绞杀了自己,也绞杀了旁人。从根本上来说,她还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就算贺临不想承认,但看见她冒着风雨来看他,端端地立在他面前,满身素孝,身染雨气的模样,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久违地安慰。

在他眼中,即便这殿内已满是灯火,还是掩不去她光亮。

她就像一盏为长夜而点的永明灯,坦然地照着他的狼狈和无措,却没有一丝鄙夷和践踏的意思。

越要强的人,越容易被强力勒死。

松开那条勒脖线的手,不是虚假的奉承,也不是无谓的安慰,而是不带私心的关照和剖白,他需要有人了解自己,也需要自己了解自己。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来见我,你在贺庞那里也毁了。”

说着,他勉强捏了个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额头。

一下一下,竟越砸越重,沉闷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引得白烛灯焰也跟着震颤起来。他的眼睛里渐渐渗出了血丝,眼眶也红得厉害。

“你说我蠢,你才是蠢货,我这么个废人,值得什么……”

门外的风雨声越来越重,一声雷震,淹没了他后面的话。

雨水从门缝里透进来,沾湿了门前王疏月的衣群,刚才被他砸伤之处,被凉雨逼出了寒疼。王疏月皱了皱眉,将倚在门上的身子直起来,朝着贺临近了几步。

“那你就让我这一毁有些意义。”

贺临撑着通红的额头,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看向她。

“什么……”

王疏月抚着裙子,忍者腿上的伤疼,慢慢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素袖铺承于地,覆住了贺临按在地上的另外一只手。那柔软的质地,带着女人温凉的体温抚过他的皮肤,令他肩头几不自觉地一阵暖颤。

她目光含着真实的心疼,“你活下去,好吗?”

说着,她低头从袖中掏出一放绢帕递到他眼前:“为了太妃娘娘,为了福晋,你活着,好吗?”

贺临凝向那一方帕子。

丝绢质地的底上绣着芙蓉花的纹样,和她头上簪着的那只金镶玉的芙蓉花簪是一样的花样。绢子薄,花样下面依稀可见她的手指,还和从前一样,白皙干净,柔软沉默,却似有灵,能述情亦能叙理。

他凝着凝着,竟当真潮了眼眶。

“我曾经想让你死,你却要我活着。”

面前的女人摇了摇头,她松开一条腿,半跪下来,拈着手中的绢子,避开他的眼睛,轻轻拭去他额边沾染的香灰污迹。

“对不起,我将才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其实,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当年,我入宫不是要抛弃你,也不是要损你名誉。尽管很多人说我对太妃忘恩负义,贪恋富贵虚荣而背叛了你,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很想让你明白,为你我已经竭尽全力,最终身不由己。不过,如今……”

她放下手来,肆然地笑了笑。

“我只想跟你说,贺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你有你爱的人,我也有了我爱的人,我很庆幸,你当初守着对富察氏的情意,不肯将我纳入府中。”

说到此处,她又提高了些声音:“不是因为我贪恋如今的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我如今……不像以前那么孤独。”

“我让你孤独了吗?”

“也不是,你和福晋情好,无我立锥之地而已,我这个人,虽然安静,却也有话想说,有很多地方想去走走看看……”

说完,她笑了笑。将绢子递到他手中。

“还好,那段时间有太妃娘娘。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娘娘是唯一一个肯真正为我着想的人。为了这份情意,贺临,不论世人如何践踏你,我也想,替娘娘好好撑着你。”

话声一顿,她迎着光笑了笑。

“你活着好吗?”

活着好吗?

他无言以对。

他从前是一个行军之人,拥有刚硬的皮肤和骨头,一刀了结人命,一马鞭子关山尽渡,他喜欢所有烈性的东西,比如沾着血在地上滚得满是泥灰的头颅,比如削铁如泥的刀剑,比如足以穿肠烂肚的话,再比如刚烈如火的富察氏。

这些才是与他的人生相配的东西。

他如何知道,在一切强硬的铠甲都被他的兄长剥去,甚至连他引以为傲的这一身铁皮都几乎被扒掉之后,当他血肉模糊的模样丢在世人面前的时候,他会被这一句“你活着好吗?”戳穿心肺。

他突然觉得崩溃。

压抑在心底最脆弱的哀伤,彻底涌了出来。

额娘的死,妻子的死,他都没能为她们流出眼泪,他明明有悲哀,有大恸,但就是不能冲破那层刚硬的皮,流露于面上。无论是砸杯还是喝骂,不过是他怕被人看见他的脆弱和无助,他爱的人,爱他的人,全部因为他死了,而他,却还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正如王疏月所说,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真的是咎由自取。

对亡人的悲哀像沸春的河流水一样潮他涌来,一下子包裹了他的全身。

王疏月感受到了身旁的人逐渐开始颤抖起来。

“贺临……”

“你说的对,我害了她们。”

他一面说,一面缩起了双膝,十根的扭曲的手指艰难地交叉扣在一起,叠放在膝上,弯腰将额头抵了上去。额头触到手指的那一刹那,眼泪夺眶,痛彻心扉。

“我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他不断地重复着那四个字。

良久,终于有一只温凉的手,隔着一层丝绢覆在了他交缠的手指上。

“我知道你难过,你哭会儿也好。我那时也哭了好久,直到……”

直到,那个人向她伸出手来,跟她说那句相似的话。

“王疏月,你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着。

人世不易,各人皆有个人的取舍,亏欠,恩怨,执念。

再狠的人,杀伐时也有悲悯,再刚强的人,亡人前也有脆弱。

情浓意厚,人大多时不自知,所以才会觉得一辈子,都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贺临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外面雨声太大,也听不见大更的声音,但她一直半跪在他身边,轻轻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守着他。

后半夜,他终于在她的陪伴下渐渐平息下来。撑直腰背,松开手垂放下来。他带着从未有过的哭腔唤了她一声。

“王疏月。”

回应他的声音温和平静。

“嗯,你说。”

“如果,我当娶了你,听了你的劝,是不是就不会如此。”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们是不同的人,也许是注定不能走到一起。我开始就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就算娶了我,你也不会听我的,你终究还是会听你愿意听的话。”

“那……他会听你的吗?”

“谁?”

“贺庞。”

“他啊……”

皇帝那张干冷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他去永定河已经很多天了,翊坤宫的驻云堂,没有他鲜活别扭地在那儿坐着,似乎少了些什么似的,到真的有些想他。

至于他会不会听她的。

王疏月到真宁下神来想了想。明面儿上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过,事实上呢?她不由笑了笑:“他会听。虽然……”

她说着,摇了摇头:“他不会承认。”

贺临沉默了良久,最终没有再往下问。

他四下看了看,手掌使力,试图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但他几乎两日滴水未进,身上没有力气。身子刚撑起来一半,又卸力跌了回去。王疏月忙扶住他,“你要什么……”

“没什么,我要呵口水。”

闻听此话,王疏月只觉背上压着的沉物终于被卸去了。

“我传人进来服侍你。”

“好……”

刚走到门口,王疏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回头问道:“贺临,有件事我想知道。”

“什么。”

“福晋去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贺临回忆了一阵:“醇亲王福晋跪灵时说起的。”

王疏月垂下眼来,既然是醇亲王的福晋说的,那就绝不是无意为之。张孝儒和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宗亲,恐怕把不得贺临死在宁寿宫太妃灵前,好以此诟病皇帝。重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权力。

她一面想着,一面看向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他还是这些皇族兄弟之中最傻的一个,别人表面上表忠心,背地里使心眼,他要刚硬地跳出去和皇帝碰,被人当成探路石,失败之后,除了他的兄长关照他,其他人都把他往死理踩来给皇帝表忠心。

如今也是一样,张孝儒想帮着醇亲王重回议政王大臣会议,宗亲门想重握权柄,竟不顾他的丧母丧期之痛,又把他推到断头台前面去了。

最可恨可悲的是,这糊涂王爷,竟然一点都看不明白。

王疏月正想张口跟他说些什么。

谁知外面突然传来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清丽婉转,虽带着情绪,却也并不刺耳。竟是淑嫔。

“把门打开。”

贺临一怔。忙喝道:“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让你们都滚出去。”

外面的人道:“十一爷,本宫也是奉命行事,十一爷开了门,本宫办了事就走。不然,太妃娘娘的灵前,若有什么冲撞,十一爷为难,本宫也有过错。”

贺临看向王疏月,轻道:“躲。”

王疏月看了一眼外面,又看向他,摇了摇头:“躲不了。”

“那怎么办。”

王疏月低头宁向那樽安安静静的金棺:“你肯活着,我就没辜负娘娘。至于我,你不要管了。”

“放屁!”

话音未落,只见门猛地被几个太监撞开。

外面雨声大盛。贺临一把将王疏月拉到身后。

淑嫔与孙淼一道走进来。孙淼向王疏月蹲了一个礼。淑嫔却只露了个诡异的笑。

“皇后娘娘听人报说,有宫女与侍卫借太娘娘停灵不设门禁私会,竟不想是和妃娘娘与十一爷。这……哎哟”

她说着背过身去:“还请十一爷把鞋袜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