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帝后相向坐下,皇帝饮了一口茶,声放得很平。

“路上好行吗?”

皇后颔首作礼:“雪虽大,但尚可行,谢皇上关怀。”

皇帝习惯性的“嗯”了一声。尾音落在茶盏之中,荡起一圈纹来,而后又静静的地平复下去。整个次间寂静无声,皇帝一时觉得,眼耳皆有些空落。

这几年,消闲时光皇帝都对着王疏月。不需要刻意想什么,她总能勾起他的口舌之欲,乱七八糟地和她混说一堆不着边际的话,偏之后想起来,还觉得极有意思。

此时对着皇后却不似如此。

他们是夫妻,但相处之间的条条框框实在太多。行礼,寒暄,刻板地关怀,谢恩,这几样东西是要写进《起居注》的。

后世翻阅时,便可见注笔道:“四年十二月初四,后请旨觐见,帝询后:雪路尚可行?

若是不知前因后果的后来人读此注笔,也许会临文赞颂,本朝帝后伉俪情深。

皇帝却的反过来,想起早年王疏月那拿绳子绑他手腕的荒唐事。

若王疏月是皇后,那这么一幕也该被记到《起居注》中去,他这个在皇帝的形象和名声,在史料上也就跟着埋汰了。

想着,不禁摇头一笑。

“说吧。何事见朕。”

这句话竟比之前有了些许的温度。

皇后稍怔了怔,抬头将好看见皇帝嘴角一晃而过笑容。皇后很少看见皇帝真实的笑容,一时竟有些恍惚。

“妾的话,恐会令您不悦。”

皇帝放下茶盏,“不用和朕说这些,你的话,朕会认真听。”

“既如此,妾要问您一句,您听到了如今朝内朝外,对皇贵妃的质疑之言了吗?”

原本就没有烧得很暖的炭,此时好像是烧喑了,红星火子暗下来,过后竟然渐渐熄灭了。

皇后望着皇帝,他没有立即回应她的话,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半晌抬头道:“质疑什么?”

“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皇贵妃,德不配位。”

“放肆。”

他声音并不大,带着对皇后惯有的一份尊重。却还是引得皇后背脊一颤,若换成是平时,此时她就躲了,可如今,最不能出口的话已经出口,皇后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更惧的了。

想着,她站起身,走到皇帝面前屈膝跪下。

“自从皇上册封王疏月之后,直隶至三河一代地震,县镇余生不过十之二三,如今又接寒灾,百姓流离失所,朝廷人心不安,钦天监不敢言语,但京师内外,朝中上下已有质疑之言,虽未写在奏折上呈报皇上,但无一不是金钩铁拐,力透纸背。妾身为皇后,与您一心同德,绝不能见您为人臣所诟。妾叩请皇上,废王氏皇贵妃之位。以安天下之心。”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肺中早已气尽。肩膀塌陷,抑制不住地喘息起来。与此同时,她看见面前露出半双黑缎金色绣龙纹靴,皇帝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而来。

“朕的天下,在你眼中是靠废掉一个女人尊位来安的吗?”

“王氏是您的奴才,身为奴才,她本当为主子分忧,质疑之言既是因她而起,自当由她来解,废其尊位,并非夺其性命,她若知事,就不该顾一己之荣而至主子声名不顾,而因感怀天恩,从此守住本分,不得再有逾越之望。”

皇帝声音陡然转冷。

“肤浅至此!”

“皇上当真就一点都不信天人之说吗?”

“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是吧。皇后,国家之失,即便有,也在于朕,不在于她王疏月。再有,朕推崇汉儒学说,是为了稳文心,匡人意,使天下人慕善循良,使仕者不狂乱,文人不癫性。不是拿来给乱臣贼子杜撰附会之用!”

皇后抬起头,朝着皇帝膝行了两步。

“朝堂之事妾不明白,妾只知道,她是汉人之女,祖宗规矩,缠足之女不得入宫,如今者道懿旨还在神武门的门匾后面放着。您为了王氏,囚禁顺嫔,逐撵淑嫔,甚至连她十一有染也不肯处置,这些,妾都不能说什么,可是,您为册封她为皇贵妃,撤销两府督察衙门,致使宗亲怨声载道,这难不是此女之大罪?”

皇帝捏白了手指关节:“宗亲?皇后指的是谁,醇亲王和恭亲王吗?”

他一面说,一面朝她身后走去:“永定河河工,醇亲王敛十万雪花银,二十二年那场洪水,死了数万人,这个罪至今还在朕头上箍着。送大喇嘛灵柩归蒙,恭亲王托病,在路上一耗半载,外八寺会盟,朕为他有口无话辩。皇后,朕千错万错担了一身,到头来,还不能问他们的罪?你当朕是什么人,为一个女人,弃本族不顾?”

“妾不敢……”

“所以你肤浅至极!”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如天边闷雷般灌入皇后耳中。

“是……妾肤浅,可是妾不明白,妾嫁给您十多年,为您生儿育女,管治后宫,从未有过差行。自问无功亦无过。您为何要册立副后?若是成妃之流,也罢了,可王氏是汉女,是奴才,皇上偏宠她,难道就不怕她乱了祖宗铁律,乱了我们大清的血统吗?

“你言外之意是朕要因她废你,亦废你子?”

“皇上,妾真的后悔当初允准王氏入宫。至您受这等汉奴蒙蔽之深,不念大统传承,不念……”

“放肆!”

沉闷的巴掌声,惊得张得通等人跪了一地。

皇后的话被耳边的震响堵在了喉咙里。她抬手摁住滚烫的脸颊,弯下腰去。

“奴才,谢皇上恩典。”

皇帝纂紧了拳:“你是朕的皇后,也是你们科尔沁部的皇后,朕重你敬你,你与朕的儿子,就是我大清的太子。但不管正大光明匾额后面那道传位的旨意朕怎么写,都不是你该窥探的。”

说完,他负手背了过去。冷道:“守好你的本分,朕和科尔沁还有百年的和睦要修,将来,朕的儿子还要娶草原的女人,不要逼朕,为了你,把这百年和睦撕了!”

皇后怔怔地点着头,再也没有吐一个字。

寒津津的次间内,冷光透窗,深影重重。皇帝虽背对着皇后,却也听见了一声压地极低的啜泣声。

“张得通。”

“奴才……在。”

“送皇后回宫,无诏不得至养心殿。”

背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接着门户一轮开合,雪光从门框里透进来,而后又被门扇挡了出去。养心殿次间内再无人声。

皇帝仍然负手站在门后。

外面何庆期期艾艾地朝里头张望,却冷不防听皇帝道:“进来回话。”

何庆闻言忙推门道:“万岁爷,贵主儿来了。”

皇帝揉了揉眉心。“让她进来。”

“贵主儿说……想和万岁爷您出去走走。”

皇帝一抬头,却见王疏月已立在了门前,她穿着浅绿色缎绣博古花卉纹袷袍,外头照着月白色的素缎坎肩儿,滚边的兔毛融融地烘在她的脸上。

两人迎目。她蹲了一礼,冲皇帝扬了扬手中的油伞。

皇帝松了手:“去哪儿。”

她将伞抱入怀中,轻道:

“您出来。”

两人走出月华门,朝着南书房方向,一路往日精门散去。

皇帝一手握着伞柄,一手牵王疏月的手。临近五个月,她身子已经有些发沉,皇帝将就着她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得有些琐碎。

“谁让你来的。这么大的雪,还要出来走。”

“何公公来寻我,说您情绪不好,我就过来了。不过好像来晚了一步。”

皇帝笑了一声。

“知道皇后跟朕说的什么吗?”

“嗯。”

“那你还敢来见朕。”

王疏月站住脚步,抬手轻轻拍了拍皇帝肩头的雪,偏头道:“有什么不敢的呢。我伴着的是您这个人,哪怕退回去,再去南书房当差呢。”

南书房此时正在道旁。王疏月侧面望去,柔声笑道:“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南书房见您,笨得不知道收拾您褂子,差点被您打板子。一晃儿都四年了。”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你到没怎么变。”

“其实变了很多。我之前很怕您,也怕我身处的地方。现在……”

她说着,望向皇帝,露了一个疏朗的笑容。

“我是真的不怕了。我相信您,我的声名是您给的,除了您,谁都不能褫夺。所以,这一回,我其实不想退。主子娘娘也好,太后娘娘也好,朝廷也好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会好好护着您给我的声名。”

说完,她顿了顿,扶正他歪向自己这一边的伞。

“嗯……怎么说呢,王疏月吧……她有德配位,您亦不曾因她失德。”

皇帝不由地笑了。

“好个大言不惭的王疏月。”

“主子。”

“朕听着呢。”

“我是汉人,一辈子都是你的奴才,是主子娘娘的奴才。但我和我的兄长一样,眼前有一个本分要守。为此,难免会磕磕碰碰。不过,你也要信我,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地活着,长长久久地陪着你,陪着孩子们,一路走下去。”

走下去这三个字过于简单

皇帝不禁想,女人究竟能在男人们的世道之中做些什么呢。

好像什么也做不了,纵使她是半个卧云精舍,纵使她灵透聪慧,洞悉他的朝局,但她还是不能舒朗地站到乾清门前替自己正名申辩。

她仍然是他护在身后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她软弱无用。她了解她自己的处境,却不曾怨怼,也不曾胆怯,她是紫禁城里,唯一一个敢牵着他的手,与他并行的嫔妃。

为帝的一条风雪路,他称孤道寡地走了这么多年,母子亲情,父子大义,夫妻情意,一路上七零八落。他对生母有愧,对皇父有恨,对子嗣有欠,若他是个市井之中平凡的男人,尚可为此一大哭。但他是皇帝,很多话,连出口都不可以。

好在,王疏月都懂。

“王疏月。”

“啊?”

“你不是朕的奴才,你是朕……心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