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四年的最后一段时光在风雪路的尽头埋入雪堆。

皇帝封御笔的那一日,张孝儒披枷带锁,同孟林社的几个举子一道,被投入了刑部的大牢,刑部拿人那天,王定清和王授文坐在正阳门外的酒楼上吃酒,王定清喝了二两绍兴的女儿红,脸色微红。楼下正为八旗某家门户的喜事唱堂会,陈家班踏台板的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人,脸浅,唱得也不得劲儿。

王定清起身走到楼梯口,擎着酒杯往下看去,底下几个人闲道:

“听说,张中堂是陈小楼的戏迷,如今他下狱,陈小楼也不踏台板了。以后这京城的堂会,就要看王家班了……”

“哟,王家班。这话,双关了啊。”

王定清听完这一句,不由笑了一声。

“张孝儒和父亲当年同朝为官,都是前明旧臣,却各为其主,如今……”

他看了一眼雕窗外的大雪,“尘埃落定啊。”他说着,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皮。

花生皮儿落到干冷的地上,稍一碾就成了灰。

楼下的小厮上来回话道:“老爷,少爷,宫里来了人,说是替咱们贵妃娘娘,给您送东西。”

王授文没有抬头,只平声道:“请梁公公回去吧。就说老臣无功不敢受赏,遥祝皇贵妃娘娘一切安好,来年吉祥。”

那小厮犹豫了一阵,轻声又道:

“老爷,来得不是从前的梁公公,是万岁爷身旁的何庆何公公。”

王授文一怔,未及说话,便听王定清道:“去请上来。”

不多时,何庆手中提着一只食盒和一坛酒走了上来。

“请老大人安。老大人,新春大吉啊。”说完,又向王定打了个千,“小王大人,大吉。”

王定清笑道:“何公公怎么来了。”

何庆笑道:“贵主儿的差,就是咱们的万岁爷的差,遣哪个奴才来,不都一样嘛。贵主儿知道老大人慎重,头一年还肯受她的年礼,这几年,竟连梁公公亲自来送,都进不了府门了,所以,奴才今儿,索性来这酒楼上撞撞运气,免得吃您府上的闭门羹。”

说着,他打开食盒。

“这是贵主儿亲手做的韭菜饽饽,贵主儿说,她还是那句话,虽已十分地做了,但味道还是和夫人做的有差。希望老大人别嫌弃,正月天冷,早些回家,热热地吃。”

说完,又将另一坛酒呈给王定清。

“小王大人,这是贵主儿给您的,这坛花雕是绍兴的贡酒,贵主儿说您好这一口,去年就在万岁爷那儿留下了,可惜去年年节您不在京中。”

王定清伸手接过那坛酒,喉咙一热,不由脱口道:“这个丫头……”

话声未落却被王授文喝斥了一声:“定清,不得如此无礼。”

何庆道:“老大人,这是在宫外,您和小王大人,是贵主儿的父兄,奴才就算听了什么,也没有多嘴的胆子。”

王授文应了声“是。”看向那只食盒,迟疑问道:“皇贵妃娘娘,一切安好吧。”

何庆回道:“有咱们万岁爷护着,又有周太医那大国手镇着,昨日,万岁爷还准了贵主儿的姨母入宫照顾,等过了正月,就要去接呢。咱们贵主儿一切都好。就是怕您和小王大人不肯收她的赏……呸,瞧奴才这张嘴,贵主儿说了,这不是赏赐,是她想替先夫人用的心,所以才让奴才来办这个差,老大人,您安心收下,奴才能来,必然是万岁爷也点了头的。”

王定清提了提酒坛,朗声道:“父亲,您不收,我收了。”

王授文低头偷偷揉了揉眼,方抬头道:“替我谢娘娘的恩典,谢皇上的恩典。”

“奴才一定把老大人的话带到,奴才还要回宫回贵主儿的话,就不留了。两位大人,大吉啊。”

王定清将何庆送到楼下,再回来时,却见王授文仍然看着那漆金粉的食盒,一言不发。

王定清走到王授文对面坐下,替他倒了一杯茶:“父亲这些年都不肯收疏月的东西吗?”

王授文摇了摇头,接过茶来,“她是皇贵妃,我们是外臣,她是我们的倚靠,但是,我们是汉臣,并不是她的仪仗。我们对她越疏远,越恭敬,才能让她在宫里的路,好走。”

王定清沉默了须臾。忽而道:

“也许以前是该这样,可如今,儿子觉得,或许我们没必要这样。”

说着,他揭了坛盖,倒出一盏来,仰头干掉。

“贡酒,果然好滋味。爹,走了。”

楼下的堂会到了尾声,外面大雪下迷道路。

吴灵死后的四五个年节间,这是王授文头一年在热闹的市井里品出了实实在在的年味。他很庆幸,吴灵给他留下了着一双与自己全然不相似的儿女。也很庆幸,那个曾经被他议为:“煞气过重”的皇帝,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用了什么谜一般的方法,护住了自己这个凝雪结霜般的女儿。让她一直有心力,有自由,去守吴灵对她的期许——人生在世,娱人悦己。

***

翊坤宫,王疏月一个人坐在驻云堂中写福字。

大年三十,乾清宫有家宴。王疏月身子过重,周明说不易劳神,皇帝便把她圈在了翊坤宫中。宫人们都得了赏赐,各有各的聚处,王疏月见皇帝不在,她们守着也无趣,便让年龄小些的宫人们散到给各处自取乐去,只留金翘在内剪灯,梁安在外答应。

外面热闹得很,哪怕是在深宫之中,也隐隐约约能听到千门万户的爆竹声。

王疏月写完一个“福”字交给金翘,“拿去贴上。”

金翘笑道:“今儿一早,咱们小主子也写了一个。已经贴上了,您这个贴哪儿。”

王疏月笑了笑:“这有什么打紧的,贴在大阿哥写的旁边啊。”

金翘却道:“听梁安说使不得,今儿早上万岁爷走的时候,站在那窗门前看了好久,还嫌大阿哥那字儿贴的位置过正,后来,何庆愣是给揭了,才挪到如今的位置上。那正位置是万岁爷留给他自个开笔的,您也敢去占。”

王疏月听完这一席话,不由握着笔笑出声:“他又去跟恒卓争那位置,这都四年了。”

“可不是嘛,咱们万岁爷话不多,每一年都是直接让何庆揭了挪,咱们大阿哥能说什么。”

“他们既要贴,我这一张就送你吧。”

说着,王疏月低头看了看自己月份将近的小腹,含笑添道:“等再过几年,能贴上第三张就好了。”

金翘扼袖替她架好笔,一面道:“主儿有福气。自然会的。”

正说着,梁安在外面道:“主儿,何公公回来了。”

“快传。”

何庆冒着大雪回来,在明间里抖了雪气儿才敢往驻云堂里走。一面走,一面欢天喜地道:

“奴才来回贵主儿的话。”

也许是因为在年节里,他脸上也溢满喜气儿。

“老大人和小王大人,都好都好,还让奴才带他们请主儿的安呢。”

王疏月道:“王大人收了我的东西吗?”

“收了收了,看着奴才,老大人那么精明的人,还猜不到这里面有万岁爷的意思,老大人怕的是私授,主儿您这个,叫正大光明的明授,老大人能说什么。”

金翘道:“你今儿话说得这么好,想我们主儿赏你什么。”

“哟,哪里配得赏呢,只求下回咱们主子爷,发狠要把奴才拖下去打板子的时候,贵主儿发个慈悲,给奴才求个情,奴才就感恩戴德一辈子了。”

王疏月笑而不语。

外面传来大阿哥的声音。

“和娘娘,和娘娘。”

王疏月抬头,见大阿哥裹着大红毡斗篷,已经欢天喜地跑了进来。

“散宴了吗?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皇阿玛带我回来的。”

王疏月还来不及问,门外已经传来了皇帝的声音。“朕过来更衣。”

王疏月起身,“您不回养心殿,来我这儿做什么,我如今可伺候不了您。”

“朕惯系的那根玉带在你收着。再有,朕不用你伺候。何庆。”

何庆本来还在想宴席未散,自己主子怎么过来了,系得惯的玉带又是那根,他怎么从来不知道皇帝有一根系得惯的玉带。

正想着,忽听皇帝唤他,忙拍脑门儿道:“欸,是是,奴才伺候主子更衣。”

梁安跟进来,轻声对金翘道:“皇上怎么突然回来了?今儿可是与主子娘娘的正日子啊……咱们……得劝吧,不然咱们主儿,又是大罪。”

“嘘,这没说歇的事儿呢,说是来更衣的。”

正说着,却听西暖阁里皇帝道:“疏月,你进来。”

王疏月刚沾了笔,听皇帝在暖阁里唤他,只得道:“好。”

说完便要站起来,皇帝透过地罩见她行动不便,忙又出声疾道:“算了,你坐着。”

王疏月不由笑了:“主子,您究竟要我过来,还是坐着呀。”

“坐着,别动!”

何庆跪在地上替自己的主子系玉带,心里明白过来。

这位爷哪里是来更衣,分明是因为夜里不能相伴,这会儿借故过来,想来看一眼王疏月。偏不肯明说,险些又要折腾王疏月。

“朕今儿不过来。”

“知道。”

她这反应也是过于冷静了,皇帝不满意,侧身问道:

“知道什么。”

“知道您不过来啊,今儿除夕吗嘛。晚些我和大阿哥偷偷贴福字去。”

“王疏月,朕开笔福的位置,不准动。”

“大阿哥那个福字,写得很周正,我瞧着贴正窗上好看。是不是,恒卓。”

“啊……”

恒卓压根没想到王疏月会当着皇帝的面儿问他,抬头又见皇帝竟看着自己。

忙道:“儿臣……还差笔力。”

何庆很想笑,手上失了限,险些勒着皇帝的腰。

王疏月望着大阿哥脸,以及皇帝逐渐攀红的耳根,忽觉将才的冷清一扫而光。宫室里灯光融融,炭火熏烤着人脸,透出红霞来,每一人对来年的期许都映在脸上,无忧无惧。她身处其中,深觉:风雪无可避,但人心尚可依。

“欸,朕走了。”

“我送送您。”

“坐着,别动!”

王疏月依言坐好,撑着下巴看向他。

他背后是耀眼宫廷华灯之阵。大雪若盖,覆于道路。天地之前除了灯火和影子,其余什么都看不清楚。

而他却只穿着朱色的常服,人之气质,一半融入烟火气,一半游在九重天。

所谓风雪无可避,人心尚可依。

此人,此景,为之注解。再无可辩驳之处。

“主子,您去吧。顾好冷暖。别喝多了。”

“你记着,朕留出来的位置,不准动。”

“好,不动。”

“你也不要给朕乱动。贴什么福字……梁安,看好你们主儿。”

“啊……是是是。”

“好。我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