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孙淼慌地忙跪下,磕了个头急道:“主子娘娘啊,您万不能说出去这样的话,这可是……大不敬啊……”

一时之间,皇后好像听到了这个世上最为荒唐的一个字——敬。

她敬了皇帝多少年,敬了这一身凤袍多少年,敬了满蒙之盟多少年,她都要算不清楚了。可是,长生天并没有给她善终,反而诸多报应。报应在她自身,也报应在子嗣之上。

她有些糊涂了。

“皇上呢……本宫……”

她说着,挣扎要站起来,却因为脚下没有力气,猛地扑到孙淼的怀里。顾不上狼狈,抓拽着站起身,颤声道“本宫……要见他。”

孙淼见皇后实在虚弱,面上从除了脸颊上浮着两团病态的潮红,余下不见一丝血色。

忙一面朝外唤人,一面道:“娘娘,这会儿见不到皇上,您先躺下好好养着,皇上……去……”

她不肯往下说,撑着皇后坐回榻上。

“娘娘,你您还是歇息吧,奴才把药端来给您……”

“去什么地方了!”

“是,娘娘啊,皇上回养心殿了,去时留了话,说……不见您。”

皇后一时抑制不住里内翻腾冲撞的血气,猛地一弯腰,便呕出一口乌红色的血来,而后便觉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全部泄尽,连挣扎都挣扎不动,直直地跌躺回榻上。

从头至尾,她好像都不懂他。

这不是他们的孩子吗?难道不应该是他们相对痛哭,彼此疗抚慰吗?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见她,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宽慰她几句。

就这么难吗?

皇后忍痛闭上眼睛,有些可笑的是,这样温柔的场景,她竟然连想象都有些困难。

夫妻十几年,这个男人似乎没有哪一刻对着她敞开过自己。

她只知道,她的夫君个好皇帝,夙兴夜寐,励精图治。因此,她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辅佐明君的贤后。皇帝对她呢,好像也还不错。就算偶尔言语严肃,但也把她的尊荣护得很好,十多年来,从不在外伤其体面。

从前,她以为这就是帝后之间,最好的相处。

可如今,她突然明白过来,无穷尽的所谓“尊重”其实是“疏离”,连礼节也不过是他打发相处“尴尬”的手段罢了。

他不爱她。就算了有了血脉羁绊,他还是不爱她。

正如他所说,他的儿子,以后还要娶她们蒙古的女人。

皇帝或许真的只是不想因为她,而破了蒙古和满人的姻亲之好。才和她这么貌合神离地走到了今日。

所以,她很想知道,她究竟哪里没有做好。

或者,王疏月那个人,究竟做好什么?

想着,她不禁瑟着肩膀,朝里面翻了个身,蜷缩起膝盖,把自己痛苦地蜷进被褥之中,心下如大雪茫茫,身则如放冰窖,怔怔地,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混沌着……

皇后呕血。这可是大事。

进来的宫人们都被吓得惊叫出了声。稍微镇定些的已经忙不迭地去传太医了,一时之间,长春宫人影,脚步声,磕碰声,乱成一团。

孙淼看着地上那一摊乌血,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都说“心破”则“泣血”。

从王府到紫禁城,她们之间如一条特别平整华丽的锦缎,被一根华丽的簪子划拉开了一条无法愈合的扣子。

一代帝后,情丧至此。纵是底下人,也是无尽唏嘘。

***

钦安殿中。

王疏月搂着大阿哥,一道坐在灯下写经。臂儿粗的羊油烛烧了一大半,天已大黑。

大阿哥揉了揉眼睛,抬头看向王疏月:“和娘娘,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算来,一晃都过了快十日了,钦安殿中的日子很乏味,好在何庆从驻云堂里取了好些书过来,大阿哥最近时常一个人坐在王疏月身旁翻些什么《湖州府志》之类的地方志。偶尔也会陪着王疏月写经。倒是从来不抱怨,也不吵闹。

但他毕竟还是孩子,坐久了,就发困。过了酉时,便垂眼垂头的。

这会儿肩也塌了,腰也弯了。

王疏月停下手中的笔,侧向他道:

“大阿哥闷了吗?那剩下的,和娘娘来写。”

大阿哥摇了摇头,挣扎着坐直身子“不是,儿臣也想为三弟弟祈福,保佑他逢凶化吉。只是,和娘娘,您身子不好,这个地方,又太冷了……”

他说着,放下笔,捧起王疏月的手捂到自己的胸口。

“儿臣给您暖暖。”

王疏月弯腰,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额头:“和娘娘以后,一定要让你挑个钟意的好姑娘。到时候,你就不要给和娘娘暖手了。”

“儿臣的福晋,不是您和皇阿玛给儿臣挑吗……”

他这话到说得透彻。一时连王疏月都有些尴尬,怔了半晌,方转道:

“嗯……也是……那你告诉和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和娘娘照着咱们大阿哥说的,去挑。”

“儿臣喜欢,和娘娘这样的。”

王疏月正要笑他这话,却听见钦安殿的殿门突然被下了锁。

紧接着,正殿殿门平开,何庆沉着脸从外面跨了进来。

“请贵主儿,大阿哥安。”

他声音压得低,也没有往日跳脱的情绪。

王疏月扶着金翘站起身来,出声问道:“这会你怎么来了?”

何庆犹豫了一下,方开口回道:“回贵主儿,皇上口谕,您和大阿哥可以回翊坤宫了。您要谢的恩皇上也免了,奴才已备好辇,就在外面等着,您和大阿哥这会儿就跟奴才走吧。”

大阿哥面露喜色,抬头道:“太好了,和娘娘,我们可以回翊坤宫了。”

王疏月却下意识地将大阿哥揽到身后,看着何庆道:“为何突然让我们回宫?是……出事了吗?”

何庆抿了抿嘴,低声回道:“三阿哥……去了。”

虽有预感,深夜听到这个信儿,还是不免陡生寒意。

“皇上呢。”

何庆叹了口气,声音也有些发涩:“回贵主儿的话,皇上看起来似是如常。但今日一日的饭食都原封不动的摆着,只召十二爷和内务府几个大臣在南书房议事,后来,查痘章京们也进去了,这会儿都还没有散。今儿整一日,万岁爷连茶都没有要一盏,就吩咐了奴才们一句话:接您和大阿哥回翊坤宫。”

此话说完,大阿哥也不肯出声了,只静静地站在王疏月身后,低头朝那一堆墨迹未干的经文上看去。门未关,雪风肆无忌惮地袭入,吹得累案的纸张哗啦啦地做响,大阿哥赶忙伸手去压住作势要飞的经文,而后仔细地抱入怀中。

何庆见王疏月沉默,怕她是忧心皇后的事,忙又起话道:“贵主儿,您不须忧心,皇后娘娘如今惊厥吐血,这会儿,长春宫都是乱的,暂时是顾不上您这里。外面钦天监也改了口,那什么月宿冲阳的传言就破了,贵主儿,只管好好保养好自己的身子。万事,有万岁爷替您挡着的。”

说完打了个千,“贵主儿,您收拾吧。奴才在外面候着您。”

人退了出去,王疏月仍然立着没有动。

金翘和梁安等人也退到后殿去打点收拾去了,正殿内独剩下王疏月和大阿哥两个人。

大阿哥捏了捏王疏月的手。

“和娘娘……”

“嗯?”

“三弟弟是因为天花……病死的吗?”

“是啊。”

“哦……”

王疏月低下头,见他神色暗淡,嘴唇也轻轻地抿着,似有伤意。

“怎么了。”

大阿哥有些犹豫,迟疑了一阵,方道:

“和娘娘,得了天花是不是……都要被送出宫去。”

“是吧……”

“那皇额娘为什么不陪着三弟弟。”

他这一句话问得有些急,耳根子也渐渐烧红了。

王疏月抿了抿唇,低头道:“你心疼你三弟弟吗?”

“是啊,生了病都没有额娘在身边。从前我生病的时候,额娘都会守着我……”

王疏月牵起他的手。“你皇额娘,一定也很想守着你三弟弟,只不过,你的皇额娘,不仅仅是你三弟弟的母亲,也是天下人的母亲。”

大阿哥垂下头,轻声道:

“我听谙达们说过,皇阿玛的好多兄弟都是死在天花上的,皇阿玛自己也染过……那……儿臣以后也会染上这个病吗?”

孩子的话没什么顾及。

若是换了旁人,一定不会这么直接了当得说这对满清皇族而言,几乎等同诅咒的话。

王疏月心中一疼,忙牵着手将他搂入怀中。

“不会的。咱们大阿哥会平平安安一生。”

大阿哥趴在王是疏月的怀中,悄悄捏紧了王疏月的袖口。

“和娘娘,儿臣有些怕。”

王疏月搂住他的后脑勺,低头轻声道:“不要怕,和娘娘从前生过痘疮,现在,还在后腰上留了个小疤呢。所以啊,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大阿哥在什么地方,和娘娘都会陪着你,守着你,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和娘娘,生痘疮疼吗?”

“疼啊,但自从皖南推行种痘之法后,活下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其实天灾瘟疫,都是不可避的,所以与其躲,不如迎上。你皇阿玛这样,大阿哥以后,也该是这样。”

“嗯。儿臣明白了。”

王疏月露了欣色,转而又道:

“还有一件事,大阿哥要答应和娘娘。”

“和娘娘您说。”

“这一段时日,无论你皇额娘待你如何,你都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记恨你皇额娘。”

“儿臣懂,皇额娘没有了三弟弟,一定很难过。儿臣不会惹皇额娘生气的。”

“还有你皇阿玛,也许他什么都不会对我们说,但他也一样难过。”

“嗯……可是,皇阿玛难过,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呢,皇阿玛如何肯跟儿臣说,那儿臣一定会安慰皇阿玛的。”

王疏月摇了摇头,稍稍曲膝,弯腰摸着大阿哥的额头道:“因为,他也想要我们安心。想要朝廷,天下的百姓都安心。所以大阿哥,皇阿玛想要我们安心,我们就安心,不要去打扰他,用心为三阿哥致哀,好好地生活。嗯……和娘娘后日仍送你去上书房念书,好不好。”

大阿哥点了点头。

“好。儿臣知道了。”

王疏月露了个淡淡的笑容:“真是和娘娘的好孩子,去找梁安吧,仔细他把你的书啊,收漏了。”

大阿哥应声,转身跑到后殿去了。

金翘则从里面出来,看了一眼大阿哥的背影,回头对王疏月道:“主儿,您为什么不带着大阿哥去见见万岁爷。这个时候,您该陪在万岁爷身边啊。”

王疏月摇了摇头。

“他看着我们,反而不能痛痛快快地伤心……”

她一面说一面向窗外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被灯笼光照得晶莹闪烁。

“这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那孩子太小,不知事,太无辜,从来没有伤过他的心,所以,他一定很心疼。有很多人会劝他节哀,我反而没有什么可以劝慰他的了。”

说完,她仰头叹了一口气。

“人之常情,我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