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皇三子的丧仪最终比照亲王丧仪而行。

皇帝辍朝三日,宫中所有宫人皆穿孝服,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的皇室贵族,公侯伯一下骑都尉品级以上官员、公主、福晋以下二品夫人以上命妇尽集于皇宫,每日两次向皇三子灵柩贡献祭品。直至元月二十这一日,金棺方移至城外曹八里屯暂安。

元月二十五这一日,行大祭礼,皇帝亲临祭所奠酒,直至酉时方回。

那一日起了大风,将翊坤宫中的一颗乌桕刮倒了,树干直直地压下来,打碎了树下用于养荷的两个青花大瓷缸子。清白相间的瓷片子散了一地,梁安领着宫人们正慌张张的收拾。转身见金翘掩门出来,忙迎上来道:“没吓着我们主儿和小主子吧。”

金翘压住廊上随风乱舞的挂帘,疑道:“这风也刮得太妖邪了些。要说大阿哥到没什么,主儿却不怎么好,歇午起来,我就瞧着她不大受用,晚膳也没用什么,我说去请周太医来瞧瞧,她还不肯。”

梁安直接起身,将手中的碎瓷投在木盘中,拍了拍手的,端正被风吹歪的帽子。

“周太医在皇后那儿,主儿不想多事吧。”

正说着,取内务府领炭的宫人们回来了,宫门一开锁,穿门风就呼啦啦地刮了进来,吹起地上的枯叶土渣滓,直往梁安的脸上扑,慌得他连忙拿袖子去挡。

“你们糊涂了,明知主儿不好,进来就赶进把门关上的。”

小太监们忙手忙脚乱地去关门。

“是是,奴才们该死。”的

门重新合上,风却没有止住,檐下的灯笼被打得东偏西歪,锦枝窗上哗哗作响。

梁安不由得捏了捏领口,缩起手道:“嘶……都要开春了,这风刮得,比过年前还冷。今年这个年生啊……好像是不怎么好。”

金翘侧头啐了一口道:“你胡说什么,明知道我们主儿是为这些没根的话遭了钦安殿那一场罪,之前将养得那么好,若不是在钦安殿里抄经祈福受了寒,这会儿怎么会不安起来,眼见要临盆了,你不知谨慎,还起头在这里瞎说,主儿听到了,心里会好受吗?”

梁安被她责问得哑口无言。悻悻地转过身,发狠催促还在庭中收拾的几个小太监去了。

金翘正要进去,何庆却过来传话,说皇上过来了。

翊坤宫宫中的人都有些发慌,宫里连日都在的忙皇三子的葬礼,皇帝一直独歇在养心殿,从未入过后宫。今儿是大祭礼,照理说皇帝回宫,应由皇后接驾,怎么会又忽然来了翊坤宫。

梁安向金翘道:“怎么备,你说,今儿万岁爷会不会歇下。”

金翘摇头道:“你什么意思。”

梁安捂了嘴:“我哪里敢有什么别的意思,万岁爷那么在意主儿的。我是担心主儿今儿不舒服,恐怕连日常服侍都做不得,这几日咱们刚回来,又都是紧着主儿的东西在打点,别的不说了,万岁爷惯喝的茶,惯吃那几样点心这会儿都是没有的。”

“罢了,捡顺手的备吧。我先进去传话,我仔细守着,我瞧瞧主儿,起得来接驾不。”

这话刚说完,何庆便叫住了她:“你可别再去折腾贵主儿了,万岁爷每回过来,哪有要贵主儿守那层规矩的意思啊。今儿又没知会敬事房,无非是万岁爷想贵主儿了,来瞧瞧主子,至于歇不歇下,那都是后话,你们瞎乱什么,这么久了,还不知道,贵主儿一调停,万岁爷怒翻了天都会安生下来不是。”

金翘被他这一番话说得想笑,“到也是。那我还是去里面候着,外头就拜托给何公公照应了。”

王疏月早已卸了晚妆,更了月白缎的寝衣靠在榻上,翻几页书,又养一会儿神。

这一年的冬季很漫长,正月底,仍不见一点点春光,钦安殿的正殿偏冷,虽有炭火,但终究因为梁高面阔,烧不暖,在里面关了那么一段时间,好像又引发了寒症,每到晚上,身上就一阵一阵地发冷,小腹也时不时有坠痛之感。周明来看过几次,却不肯跟她明说,只道是气血不好,调理得好,便罢,调理得不好,便非同小可。

王疏月也越发不敢随意走动,大多时候都卧靠在榻上。

前几日,内务府打发人接了她的姨母吴宣进宫来照看她。又添了水上和灯火上的妈妈里,翊坤宫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王疏月喜欢安静,平时无事也不多惊动这些人,除了吴宣之外,便只留金翘在旁服侍。

这会儿,吴宣去替她看煎在后殿的药去了。金翘在屏风后面翻炭。

皇帝跨进阁内的时候,暖帐垂地,殿中散着一阵红梅的香气。

王疏月听见门响,便从书后抬起头来,皇帝周身带着雪气,正站在地罩前拍抖。

“你躺着吧。”

他说完,自脱下外面的罩袍,仰头笨拙地解着领口的盘扣。

似是被风吹僵了脖子,将就不了手上的动作,愣是半晌也没解开。

王疏月放下书,伸手拿了一个软垫垫在自己腰上,屈膝坐直起来,偏头对地皇帝道:“您过来吧。我替您解,您自个把脖子都抠红了。”

皇帝没多说什么,走到她榻前坐下,半仰起头将就着她的手。

王疏月抬起手,一面挑开扣节,一面轻道:“今日大祭,一行可还顺利。”

皇帝看着灯下的影子,一时没有出声。

王疏月垂下手,仰头望着他道:“我就怕您这样。”

皇帝摇了摇头:“你放心,朕没什么。”

王疏月捂住他被雪风吹冷的手,往怀中捂去。

“我也知道您会这么说。”

皇帝低头看向她,房内炭暖,她只穿着一件暗绣的单衫子,背上罩着白狐狸毛的大毛毯子,身子越发显得单薄。

皇帝想要把手抽出来,却一时没有抽动。又不敢使力太过伤着她,只得压声道:“松手啊,朕坐会儿就暖了。”

王疏月摇了摇头。

“哪有那么容易暖,今年这个冬天,这么长这么冷的,我在翊坤宫里,都很难睡暖。别说您今儿在宫外行了一日。”

皇帝笑了一身,在她身边靠坐下来。王疏月轻轻地往里头挪了些身子,好让他坐得宽泛些。

“疏月。”

“嗯?”

“朕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父子成仇,这个‘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累成的。”

皇帝的很多情绪都是不入俗的,他无法像民间的父亲一样,扶在幼子的棺椁上,混沌地哭一场,也不能感同身受地宽慰同样伤痛欲绝的母亲。

一贯冷静自持。哪怕里内悲哀,外面看起来,还是那么得不近人情。

甚至反而从这个孩子身上,回溯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时代,回溯到了当年的父子相杀,帝位更迭的惨烈上去了。

王疏月没有立时应他,偏了脖子静静地靠在皇帝的肩膀上。

“您哭过吗?”

皇帝侧头看向她,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扶着他的手臂,周身滚烫地靠在他身旁,问着不怕死的问题。

“放肆。”

虽是严词,但他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带着一丝舟车劳顿的疲倦。

王疏月没有在意这两个他惯说的字,反而闭上眼睛,声音轻若抚锦。

“主子,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吧。我一直觉得,父子类君臣,纲常大如天,在一起相处的越久,反而越相互惧怕,说不出心里的话。我和我的父亲,也是一样的。”

皇帝胸口慢慢舒出一口气,低头道:“你为什么这样说,王授文对你不好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不是,父亲对我很好,但他也把我当作家族的一分,他想得事,比我和母亲都要无私。反而我和母亲,只关注生活里的那些琐碎,时常觉得,他是个无情无义,不在乎子女感受的人。”

说着,她抬起头来。

“在遇见您以前,我都一直有这样的想法。后来,跟了您,才觉得,自己妄称半个卧云,实则肤浅至极。人生在世,并不能脱离父母兄弟,家族子嗣,肆意而活。虽然从前的老庄之道下,也出了不少的贤人,但魏晋竹林之小,通共也就容下了七贤。往后千百年,大多数的人,都活不出那时的孤独风流。父亲不能,先帝爷更不能。您问父子为何要成仇,我并不敢解,因为……我现在也解不开父亲和我的心结。”

她说这话,皇帝却陡然想起,王授文为了王疏月,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自称奴才的场景。

究竟是件什么事,皇帝已经记不清楚了,但那个历经两朝,自认文心无愧的饱学之士,到底还折了那一丝傲骨,为给自己血脉求一段平安。

“你和王授文……有什么心结。”

王疏月笑了笑:“我猜,父亲见我在宫中艰难,也许是很自责的。但我也无法当面告诉他,其实,我跟着你过得很好。也很想告诉他,我明白他为我们王家付出了多少,为我和我兄长的前途,思虑了多少。我不怪他,反而很想谢他对我的恩情。”

说完,她咳了一声。

“但是,他不会听了,就算我说,他也会觉得,我在说场面上的假话。还会觉得,我是在怪他。这就是您所谓的‘父子成仇’吧。我们和父亲命运相互羁绊,早年,父亲强势,子女不敢反抗,晚年,子女大了,父亲又怕子女记恨,反而更加疏远。不如幼子早亡,父亲无从记恨,才会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心疼那个和他无缘的孩子。”

她说到最后,伸手抱住皇帝的身子。

“所以,您一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