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她的一席话不着痕迹,却轻而易举地解出了皇帝与先帝的那一场父子缘分。

身为帝王,他太想要一个人,懂他喜怒哀乐的同时,还能给他一种类似于,用裸绸包裹他周身,封闭而私密的安全感。

皇帝一面想着,一面低头看向趴在他怀里的王疏月,她轻轻闭着眼睛,人在孕中,未施粉黛,却越发显得清秀真实。

“你觉得朕的结能解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很难吧。我与父亲的心结,这辈子也许都解不开。更不用说您这样的人。可是……”

她仰头凝向他的眼睛:“解不开又怎么样呢,在世为父子,本来就是前世今生的债,该偿的偿还,该还的还,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相伴地越久,爱恨就越深,但神佛,本来就是要我们经历之后,才得以真正开悟。所以,我和您都不要自苦,我们……也并没有做错什么。是吧。”

是吧。

是啊……

皇帝在心中无声地应下她的话。低头又道:

“那你和朕,是不是也要经历之后,才会开悟。”

“哈……我就是俗人,哪里能开什么悟,我唯一想的,就是陪着你,陪着孩子们,把我这糊涂的一辈子,糊弄过去,就完了。”

“所以,朕呢,跟着你糊弄吗?”

“您要把奴才吓死吗?奴才可不敢这样说。”

她这句话说得有些快,像是真急了,人也撑着坐了起来。

皇帝抬眼望着她,灯暗处,她影子柔和曼妙,极弱极美,脸颊带着一丝潮红,竟然有些促狭,可爱得很。

皇帝不由摇头笑出了声。

就这么一声,听得地罩外头的张得通和何庆都松了一口气。

自从皇三子死后,一连十几二十日,皇帝的情绪都很压抑。

这还是皇帝第一回对着谁笑。

何庆不由地也跟着这声笑咧开了嘴:“我就说嘛,还是贵主儿有法子,咱们这几日在万岁爷面前劝的话,恐怕都是惹烦的。原不该说的,只要万岁爷见了贵主儿,就都好了。”

张得通点着头,而后竟轻轻地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保佑贵主儿这一胎平安。”

话虽轻得很,却还是被何庆听清楚了,他弯下腰去看自个师傅的脸,乐道:“师傅,连您都为贵主儿念起佛来了……”

张得通一窒,他一辈子公道惯了,从前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宫里,都不肯轻易地为那位娘娘,哪位主儿说一句话。可现在,他却是真心地希望王疏月好。

虽说皇帝可以有的很多的妃子,但毕竟王疏月这个人,对于皇帝来讲是可遇不可求的。她让皇帝逐渐向内收敛起“煞气”也逐渐向外舒展开自我本身,逐渐了解人世间爱恨情仇的生与灭,逐渐活出了人情味。

若她能平安有寿,长长久久地陪着自己的皇上主子,一直走下去。那也算得上是老天对皇帝这一生的补偿。

张得通这样想着,也不再板着脸去教训自己的徒弟。抹了一把脸,自顾自地笑笑,而后吩咐道:“出去候着吧。”

那夜里,皇帝小心地贴着床沿儿,正儿八经地睡了一夜。

说是睡了一夜,似也不对。虽然他自信自己睡觉是极规矩的,但听周明说了王疏月怀像不好之后,他便紧张了,生怕自己睡着了不留意,会伤到她。但他又不想走,因此整整一个晚上都不曾合眼,愣是陪着她躺了三个时辰。

其间皇帝不断地回想她今日说过的话。继而想起外八寺的午后,她陪着他和桑格嘉措论《般若三百颂》,那一日的经文艰涩,她听得仔细,却不肯说话。皇帝也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可是如今,她的话平实简单,却比佛语更能疗愈他身上的外人不可见的伤口。

皇帝望着望着她瘦削的肩膀,瘦弱的背影。忍不住,轻轻伸出手,从背后去抱住了她。

角落里的小灯,摇着帐上几不可见的影子。

皇帝张了口。

声轻而动情。

“王疏月,朕离不开你,但朕不能让人知道,也不能告诉你。”

萧瑟的风,从声而落。

那夜以后,终于呕尽了生离死别的大寒,东边来了暖意,一下子吹开了早春的杏花和梨花。

二月初。翊坤宫中杏影朦胧。王疏月说她喜欢看朱墙映杏花的景色。皇帝便命人将整个翊坤宫的宫墙全部从新刷了一遍。那新艳的红墙衬着应时盛放的花群,显出韶华至极之态。

金翘带着宫人撷了好些花儿下来,趁着春日的日头好,在翊坤宫的庭院里晒开。

一时之间,风蝶满园。

王疏月已近临盆之日,太医院遣了周明和一个姓杜的太医上夜守喜。宫殿司也从各处抽调了两个管事的太监,日夜候着喜信儿。

王疏月听了金翘的话,一应的起居,仍托给了金翘和自己的姨母吴宣。

这一日午后,大阿哥去了上书房,王疏月正坐在贵妃榻上看书,孕中眼睛耗得厉害,她也不敢狠看。

读几行,又与金翘闲说几句。

吴宣端着药从外面笑着走进来,道:“奴才瞧外面晒了好大一抔杏花,娘娘是要拿来做什么的。”

金翘抬头应道:“夫人不知道,每年啊,娘娘都要晒这些花,然后收起来,做饼饵,酿好酒,咱们万岁爷爱吃。”

吴宣放下药盏,在王疏月身旁坐下,含笑道:“我们在宫外面的听说,紫禁城里的万岁爷,是不能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的,说是……哦,说是怕有人知道了喜好,会拿捏这些,对万岁爷不利……”

金翘忙打断她道:“哎哟,夫人,这种话可不能轻易出口的。”

吴宣吓了一跳,忙道:“是,奴才的嘴不懂事,娘娘别怪罪。”

王疏月放下书,端起药碗道:“横竖没人,姨母不用这样。说起来,也是不该给万岁爷养口腹的喜好,只是日子久了,他就这么吃惯了。好在是家常的东西,不会上席宴,我才没有忌讳的。”

吴宣松了一口气,轻轻握住她的手,欣慰道:“娘娘这样说,奴才听得真是感动。娘娘和万岁爷这样情好,娘娘的母亲若是知道就好了,她啊……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娘娘。”

“嗯。我也想跟母亲说,只不过宫里不准私祭,姨母,等你日后出宫,去看母亲时,记得替我跟母亲说一声,让她放心。”

“好,奴才一定替娘娘告慰。”

说着,她竟忍不住红了眼,伸手抚了抚王疏月的已经隆得很高的小腹。

“就这几日了吧。”

“嗯,周明说,随时都要备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呢。”

“哎哟。真好啊……”

吴宣揉了揉眼睛,“想当年,娘娘从家里走得时候,不让奴才送您,天知道,那日您上了马车,奴才在背后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啊……看着娘娘也要做母亲了,奴才这心里……”

金翘看她耳根子都要红了,赶忙道:“娘娘好好的,夫人说这些伤感话做什么。”

“是是……我就是见识不多,怕娘娘苦。娘娘好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开心得想哭。”

王疏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

“您啊,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我小的时候,您就看不得我磕碰,有的时候,母亲都不心疼,您反而要哭。”

吴宣含泪叹了口气:“奴才没有孩子,只有娘娘和定清这两个小辈。娘娘从小就董事得让人心疼,让我们这些做长辈,都无话可说……哎……算了算了,不敢再说了,再说又要招娘娘笑了。”

说完,她转了个话头;“我之前听周太医他们说,娘娘身子还是过于弱了些,生产时恐怕会不易。奴才……到底没生养过,横竖不懂,也不知道要替娘备些什么。”

王疏月摇了摇头:“有周太医他们呢。姨母你只要陪着我,我就安心。至于生产顺不顺,我都没大敢去想,老天能给我和主子这个孩子,已是很眷顾我了,您只要替我记着,到时候若有什么艰难,您就替我告诉周明,我怎么样都好,把孩子留下。”

金翘道:“您虽这样说,万岁爷哪里肯依的,主儿还是把心放宽,您不好了,周太医他们还能有命活?”

王疏月摇了摇头:“也不能这样说。总之,该顾上的,咱们都顾上了。剩下的交给老天爷吧。”

这话引得吴宣想起了王疏月母亲的旧事,不免伤感起来。

“说起来,女人生孩子真是过鬼门关,娘娘的母亲,也是损在这事上的……听说,就连万岁爷的额娘,也是因产子伤了根本,才被弃绝。皇家不似外面小户,想想,到还不如……”

“夫人,您在说什么!”

吴宣猛然反应过来,这话不仅深深伤了王疏月,还犯了皇帝的忌讳。吓得自己个头皮发麻,慌地跪下来。

“娘娘,奴才该死。”

王疏月摇了摇头,正要劝,忽听外面脚步声凌乱起来,不多时,小太监在屏风外面传话道:“主儿,皇后娘娘来了,已经到宫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