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孙淼入翊坤宫,也并没有逾越的动作。

每日不过在宫中日常照管,查看内务府各处送来的诸如槽、木刀、木锨,以及黑毡等物件。辰时则回长春宫回话。

金翘和梁安皆不知其意,越发防范得紧。药食上的事,都是仅着吴宣的手来伺候,金翘和梁安轮着日子上夜,其余的宫人也都深感自己主子素日里待下的好,没有不用心的。

皇帝处理完政事,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驻云堂中看折子,一看就看到起更,王疏月人懒,那会儿早就睡熟了。

皇帝到也不在翊坤宫折腾,看完折子,不过偶尔在她榻前坐会儿,随手翻两页她翻过的闲书。

她不愧是修过卧云的人。临盆前竟已翻起了忽思慧的《饮膳正要》以及许国祯的《御药院方》。大有要自己给自己掐脉调养的架势。皇帝觉得有些好笑。想她是不放心周明这些人、还是她真起了学医的心,把这些天书当正经书看起来。

想着,便随手捡了一本往明间里走。一面走一面看她在留白处写下的正儿八经的批注。

明间里吴宣和金翘正在挑红豆,见皇帝走出来,忙跪让到一边。

皇帝已经走到门口,又退了一步回来,冲着金翘扬了扬手上的书。

“跟你们主说,这本书朕翻翻。”

金翘应了是。

送走皇帝走后,方扶着吴宣站起来。

想起皇帝刚才的话,便进去收拾王疏月搁在手边的其余几本书。

那几本书都厚得跟砖一样,金翘拿到灯下细看时,竟都是医书药方。不由地对吴宣道:“主儿以前也偶尔看些医书,但也都是为了照顾小主子的身子。有孕后,到看得多起来,昨儿周太医来请脉,奴才没在里面陪着,夫人在主儿身边,可听着周太医说什么了么,我见主儿是自那日以后,正经地把这些书给搬出来的。”

吴宣坐在灯下,长了一口气。

王疏月的母亲吴灵死在什么病症上,她再清楚不过。

二十几年前,吴灵难产,在鬼门关上晃了一圈,虽捡了命回来,却也是母子皆受损。王疏月小的时候多病,逼得王授文这种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大儒,都在山庙子里给自己女儿买替身,好在后来随着年岁大了,才慢慢好些。至于吴灵,生产之后的恶露一直淅淅沥沥的,不曾干净。

后来,连男女之事也逐渐断绝了。

吴灵到是一直在劝王授文娶几房侧室,对王家的香火好。但王授文总说:“定清已长成,疏月也贴心,对祖宗他已有了交代。家中人多了,难免要撑门面,闹亏空,不如这样清清静静的好。”于是,二十几年来,竟当真没有纳一房妾。

一世为夫妻,不管他素日多么酸迂市侩,做丈夫这件事上,自己这个妹夫是做得顶天了。

但这毕竟是在民间,夫妻情好,在一起过着赌书泼茶的日子,外头的人看着表上好,也就不能说什么。但此事发生在紫禁城内,却变得有些血淋淋的。

吴宣从前就听说过一些关于皇帝的生母的事。

那个至今没有名分的女人,生了皇帝不到两个月就被遣去了畅春园的佑恩寺中,伴着青灯古佛,一关就是三十多年,哪怕她的亲生儿子,如今已经坐稳金銮殿,她也不能回宫。

紫禁城上下都忌讳她这个人,皇帝的龙椅坐得越稳当,杀伐行得越自如,她就越往时光深处隐去。

整个满清皇室,连一个字的笔墨都没有给她。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被人们茶余饭后,在无聊的冬夜里提及。

关于,她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能在宫里养着,其实大多数的人,心里都明白,只是因为他们畏惧皇帝,又鄙夷那副无用的女人身子,才把这个原本应该和皇帝一起垂名的女人的,越论越卑微,越丢越冷寂。

诸如金翘这些人,也会忍不住在无人处,遮遮掩掩地跟吴宣讲述她们听来的故事。

说当年这位云答应,生下皇帝之后崩了血山,在宫里调养了两个月,也没有调理过来,后来,说是她出身低贱,受不了皇帝的大恩,才落了这个病。

在后宫里,出身奴籍无家族之荫蔽,无才学傍身。她不过是有一副好皮囊收着转瞬即逝的青春年华的女人,一但失了干净的身子,不能在床榻上让皇帝酣畅淋漓,对皇帝而言,就连皮囊都不是了。皇帝厌恶她,觉得她那个不堪出口的病和她那个人一样低贱,甚至连带着不喜欢她给自己生的这个儿子,当面斥他是“贱奴之子”。至此种下了当世不可解的“父子之仇”。

吴宣把皇帝生母的人生和吴灵的人生一并想来,不觉五脏俱痛。

又接连想起前几日周明来请脉时,对王疏月说的话——娘娘体质本弱,又曾在数九天受大寒侵体。加之前一年,在慎行司受过刑。如今虽得诞下皇嗣,但恐有后疾类……娘娘之母啊。”

是时,金翘被王疏月支出去了,梁安也不在跟前。

西暖阁里除了吴宣和周明外,就只有大阿哥,静静地坐在驻云堂里写字。王疏月听周明说完这一句话,握着青花瓷茶盏,怔怔的一直没有说话。

周明收了腕枕,又宽她道:“贵主儿有皇上洪福罩着,微臣和其他的太医也会尽力为贵主儿调养,贵主儿放宽心,皇嗣要紧。”

吴宣道:“此事,你们可回了皇上。”

周明望着王疏月道:“虽脉象如此,但结果也是因人而异的,所以,微臣也不敢拿未定之事回禀,但贵主儿是明白人,微臣将此症言明,也是请贵主儿有些准备,生产前后,万不可再受寒了。生产时也要让接生姥姥们格外细致。至于日后的调理,过程或许缓慢,贵主儿不能心急。”

王疏月抠着杯盏的手忽然一滑,烧蓝护甲与瓷面儿猛地一刮擦,刺耳的声音逼得吴宣闭了眼。王疏月放下茶盏,往驻云堂里看去,见大阿哥也朝她看来,握着笔,面带关切之色。

“来,到和娘娘这边来。”

大阿哥放下笔,理好袖子走到王疏月身边。“和娘娘您没事吧。”

王疏月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伸手将大阿哥搂入怀中,温暖虽然是从他人那里借来的,但也得暂时抵御她心里悲凉。

“没事,大阿哥在,和娘娘什么都好。手上沾了这么多墨,伸出来,和娘娘给你擦擦。”

说完,她捏住了大阿哥的手,慢慢地将隐在骨骼里的颤抖压平。而后的又沉默了半晌,方抬头对周明道:“我还是那句话,孩子们比我重要,你不回皇上是对的。周大人,我做你的病人也做了这么些年了,希望大人,能与我有一份默契。”

周明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忙道:“奴才不敢。”

“我知道,你做不了主,我也没有逼你一定要在皇帝那里舍我保子,我只是想让知道,生产时,不要怕因为伤了我,而损到孩子。我的身子已经是这样了,你今日对我言明,我也就有了准备,不怕的。”

周明被他这一句话说得背脊上寒津津的。不忍再多留,行礼退了出去。

梁安端来水来,王疏月替大阿哥擦过手,含笑打发他下去歇息了。

西暖阁里影静人寂。

吴宣忍了的大半日的眼泪,这时终夺眶而出,渐渐的,竟哭得泣不成声。

“奴才真不明白,娘娘…的母亲受了那样的罪,为什么……连娘娘也……”

王疏月摇了摇头。

“姨母,您是不是想到先帝的云答应了。”

“奴才……奴才不敢。”

“您别难过,也不是一定会像母亲那样,就算是,也……”

也……

她没有说下去。

后半句,她原本想说,就算是,也不一定会像皇帝的生母一样。

可话到口中,她又犹豫了。

***

二月二十八日。

王疏月临盆。周明和四五个守喜的太医并接生姥姥,内务府,宫殿司的人,从子时起便忙乱起来。金翘守在里面,孙淼照看着里里外外,进出人的调度。

皇后子时便到了翊坤宫。

翊坤宫点燃了所有宫灯,哪怕是在深夜之中,也将那一丛丛盛发的杏照得雪白耀眼。然而,无论花香多么清幽,也盖不住风里浓厚的血腥味。

不出周明所料。

王疏月生产异常艰难。从发动至今已经折腾了两个时辰。仍不见生产的迹象。周明深知王疏月体弱,拖得越久越危险,正五内俱焚。忽见吴宣撞出来道:“周太医,娘娘疼的昏过去一回。这可怎么是好啊……”

太医院院正道:“咱们议的催产的方子,这会儿是不是该下了,贵主儿是头胎,体质本就弱,你照顾贵主儿母子久,该知道,这样拖着,反而凶险。”

周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那方子虽能助生,可毕竟药性烈,恐贵主儿的身子受不住啊……”

院正不解道:“周明,你我行医这么多年,伺候了宫多少位主儿,该知道,生子本就是闯鬼门关。我们是要保母子平安,至于是否伤身,大可留在产后调理时详议。再说,之前那方子,咱们已经一议再议,不至于伤及根本。你如今拖着不用,一样会损伤母体,还可能损及腹中龙胎。都这个时候了,咱们还是得问问主子娘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