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皇帝看起折子来,就没了时辰。

王疏月照看着四阿哥和大阿哥睡下,方从偏殿出来。

再走进西暖阁时,何庆正立在书桌旁添茶,见王疏月走来,便放下茶壶要退出去。

谁知还没来及转身,又听书案后的人道:“你留着,让她去安置。”

说着,又从折本后抬起头,手一矮,对她轻声道:“乏了吧。”

王疏月立在软烟罗质的垂帐前,没有再往驻云堂里走。

“嗯。咱们四阿哥太闹了。”

皇帝端过茶盏喝了一口,放了盏随手压了茶盖,“去睡吧,朕手上还有几本。”

“好……”

王疏月虽这么应着,心里却有些担忧。

敬事房的人早巴巴地在外面等着了,而皇帝也脱了外袍换了一件褐色的燕居衫子,这也就是要歇在翊坤宫的意思。

她一时有些无措。走了几步,又退回来。

“主子……”

“嗯。”

“您今儿在我这儿安置吗?”

“嗯。”

皇帝合上手中的折子,从新取了一本翻开,了无情绪道:“不用伺候朕。”

他都这样说了,王疏月能说什么呢。

只好怔怔地走回暖阁中,金翘进来伺候洗漱。那一夜起了阵不小的风,哪怕是合上了所有的门窗,仍就稳不住室内的影子,晃得王疏月有些恍惚。金翘半跪在地上,拿玫瑰花汁子水替王疏月泡手,见她看着驻云堂里的人出神,忍不住道:“主儿,您今儿……能侍寝吗?”

王疏月的手在水中一颤。金翘垂眼,也不敢看王疏月,续道:“在这样下去,中宫过问起来,您又是大罪,您不该这样纵着害您的人,让万岁爷和您离心离德啊。”

离心离德。

这四个字啊,可真是刺心啊。她虽然也懂,阴阳之乐是男女本能,都说酣畅淋漓的房中事会烘暖男女之爱,那若不能酣畅淋漓呢,当真会离心离德吗?王疏月想着,忍不住又朝驻云堂看去。

灯下的人仍然认真严肃地对付着他政务。

窗外摇晃的一丛竹影正落在他脸上,他严肃不笑的时候,一直有些阴翳。但又有一种内化于心的冷静和自持。

诚然,相对女人而言,男人的人生还是要丰富很多,当他们不想圄于男欢女爱之中时,他们还能把自己放到更复杂更广袤的天地里。尤其是皇帝这样权势泼天的男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男女之事酣畅极致到让女人为他疼,为他作践的地步。然后,从容地从她们的卑微之中脱身,穿上华服,自如得投身那一片只有男人能涉足的广大天地之中。

但王疏月回忆了一番和皇帝的云雨之事。皇帝却从来没要求过她什么。他唯一喜欢做的,就是摁压住她的四肢,无声地告诉她,不要想那么多,打开身体和内心,直面恐惧,欲望,羞耻这些复杂的情绪,然后,把自己全然地交给他。

所以,他在这一方面懂得很多吗?好像也并不是,反而这个人从始至终都只习惯一种刻板的姿势,像极了他平时为人处事的方式。但却能让王疏月坦然地纵情其中。

太久没有那样的体验了。

哪怕只是想,也引出了耳根处的潮红。

然而情欲荒唐一起,腹部便传来一阵寒疼。她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弯腰捂住了小腹,金翘见状忙道:“主儿,您又疼了吗?”

“没事。”

她撑着腹部缓和了一会儿,抬头冲金翘笑了笑。

“静一会儿就好了,歇了吧。”

皇帝就在驻云堂,也不可能传周明来看。

金翘也实无话可劝,只得服侍她躺下,又仔细放下垂花帐,从明间里退了出去。

外面梁安和敬事房的人都还眼巴巴地候着,见金翘走出来,忙迎上来道:“今儿……怎么说的。”

金翘站住脚步,回头叹息了口气。

“万岁爷还在瞧折子,主儿歇下了,至于后面……总之咱们今夜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候着。”

梁安听了她这话,也不敢再问。

拢着袖子缩起脖子,站到背风处去了。

天上的云都被风吹散了,星月透亮,照得庭院里的花树动情,草和泥土酵出了酸腻的气味,混入寡淡清净的时令花香中,顿使风里多了一份似贴肤贴皮般的粘腻感。

王疏月静静缩在被中,一直没有睡着。

驻云堂的灯还亮着,皇帝的影子就落在地罩前。他一直维持着伏案的姿势,直到起更时分,才揉着手腕站起身来。

何庆已经伺候得有些眯眼儿了,听见响动,连忙揉了揉眼道。

“万岁爷,奴才传人进来伺候。”

皇帝朝西暖阁的炕罩榻上看了一眼,藏青色的垂花帐静静地扣着,帐上的物影轻轻摇动,看着安宁冷清。

“朕看了多久的折子。”

“哟,这有大半个时辰了,要唤和主儿起来伺候吗?”

“不用。去传人,不要扰到她。”

“是,奴才知道。”

***

王疏月没有合眼,他的话也就听得清清楚楚。

他仍然在迁就她。

王疏月知道他对她好,可是,却也没有想到,他能迁就她到这份上。

她不免有些难过,长吐了一口气,侧过身,朝向里面。身上的素绸衫子摩挲着锦被子,却好像无论怎么睡都睡不温暖,睡不踏实。

事实上,生产之后,皇帝再也没有逼她干干静静地在身边躺着。但他好像还是习惯那个从背后搂着他姿势。偶尔睡得迷糊,也会不自觉地去摸她的小腹。这么久了,他好像也没翻过谁的牌子,朝廷内外传的是,皇帝忙于政务,半年不涉后宫。但这似乎是他为了保护她而故意放出去的幌子。

他到底有没有身为男人,单纯无主,需要宣泄的情欲,王疏月并不敢知道。

她正想得难受。

垂花帐却被悬起。有人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不多时最后一盏小灯也下熄灭了。那个温暖地身子挨着他躺了下来。王疏月闭上眼睛,心里生出一丝又酸又软的细疼。

皇帝没有翻身,手臂贴着王疏月的背平躺着,侧过一半的脸去看她。呼吸一下子扑入了王疏月的脖颈。王疏月觉得自己身子陡然烫起来,从耳根直到脚趾。

她僵着脊背,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背后的那个人却要命地唤了她一声。

“王疏月,你没睡着吧……”

他怎么知道她没睡着。王疏月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这个时候,她却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睡。

夜晚的翊坤宫十分安静,周遭几乎只听得见风吹树冠莎莎作响的声音。

“王疏月,你在抖。”

“……”

王疏月一把捏住了锦被,她在抖吗?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是冷,还是在哭。”

也许是因为彼此都褪掉了端正的衣冠,衣着单薄地躺在一起,他的声音也没有白日里如刀刃般的锋,听起来十分温柔如入耳。王疏月不说话,他就自顾自地往下说。

“朕这几日,总觉得你有很多心事没有说,但……”

他说着转过头来,望向垂花帐上斑驳的叶影,轻叹了一口气:“王疏月,朕这个人,你是知道,政务一多起来,朕就不大空得下来想你的事。呵……也不能这么讲,空得下来也不一定想得明白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自嘲的那一声笑,几乎逼出王疏月的眼泪。

“不过,我觉得,你既然不想说,我也就不逼你,你为了……咳,你把自己伤得差不多了。”

他不着痕迹地换了称谓。话也没有说完整,却当真令王疏月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安心地,好好地,歇着。觉得身子累,早些睡也无妨,想多睡些也成,不想去皇后那里请安就跟朕说一声,总之……”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今日松开了发髻,头发柔软地铺在肩后,如同一匹柔软的缎子,柔顺而温暖。

“不要想别的,一切有朕,懂不懂。”

皇帝在感情上的确笨拙,然而,他却也是这个世上最理解她的一个人。金翘担心她因此失宠,吴宣担忧她命运不堪。他们都知道王疏月在害怕什么,却没有一个人真正让她安心下来。

而皇帝,至始至终,他都只是含糊地知道些轮廓。

然而笨拙如他,却敏感地感知到了她的情绪,他不问,不动,反而让王疏月周身温暖,内心逐渐安定下来。

王疏月此时很想应他一声:“懂。”

但话到口中,却变成了一声:“对不起……”

皇帝笑了一声:“为什么跟朕说对不起。”

王疏月不敢转身,拼命忍住眼泪。

“主子是古往今来难得的名君,坐拥四海,合该万事畅快,子嗣绵延……奴才……”

“王疏月,朕已经听不惯你这一声‘奴才’了。”

“我……”

“你没有什么过错,只不过,是这么多年……朕习惯你了。”

“什么……”

“就是习惯你了。你每次都听不懂朕说最关键的地方,还是要重复问朕说得是什么。朕不是很会跟你说话,说得深了,朕觉得丢面子,说得浅了,你又笨……”

他说着说着,觉得自己似乎把多年没挑明白的话一下子全部挑明白了,顿时神清气爽。

“你好好活着,在朕身边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侧身,伸手慢慢将她拥入怀中。

“朕做皇帝做得很自如,天下,杀伐,百官,百姓外族,莫不入朕这一双袖子。但和你……有愿同流的这一路,却好像难得很,你差点死了,朕……”

“朕觉得,那一刻,是朕这辈子最糊涂的时候。这样说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