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她要如何消解掉“裸(和)露”带给她的刺痛。

她不知道。

与这相似的刺痛发生在五年之前。

那时她还王家的府邸,母亲的灵柩刚刚送走。白幔素幡还来不及收敛干净。宫里来了人,说要行内务府的规矩相看她。

吴宣被陈姁挡在外头,与她同在私室的人是那个早自尽了的春环。

她让王疏月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向帝王家要尊严,要尊重,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

或许在她身处的年代,地域,女人们真得不应该读太多的书。

书读得多了,便会知道““尔其山泽,则嵬嶷峣屼,巊冥郁岪。溃渱泮汗,滇淼漫”(出自《吴都赋》)山河漫漫,名都缀其间,然一双缠损过的脚,不堪游历,也就无幸领略。又或书读得多了,女人就会逐渐地清醒,逐渐地在意自己身体感知,逐渐正视迎面而来的恶意。这样的清醒,时常会化作冰刃尖刀,切划开皮肤,直割心肉。

皇帝见到王疏月的时候,她独自一个人抱膝坐在榻上。

整个西暖阁就只点着一盏小灯,把她纤瘦的影子照在垂花帐上。外面的明间里,包括周明在内,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只有梁安打起皇帝面前的帘子,顺着皇帝的目光,担忧地朝暖阁里张望着。

皇帝的手交叉握在背后,捏得关节发白。

他朝里走了几步,一下子挡住了王疏月面前那唯一一盏灯。她彻底陷入阴影之中。

“朕问过周明了。你不想跟朕说什么?”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所致的喑哑。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拖过一把禅椅,重重地怼到榻边,撩袍在她面前坐下。

“王疏月,朕在问你!”

榻上的人肩膀颤了颤,头仍就埋在膝盖之间。

她似乎认真地洗过一回澡,发间还有淡淡的澡豆香气。身穿一件香色的春绸素衫子,剪裁合身,越发勒出了她那副瘦骨头。白皙的手腕露在袖子外头,光线越暗,越显得凝雪结霜。

“主子娘娘和太后娘娘,命我入畅春园养病,不得伺候主子。主子……”

她的声音有些发翁。“主子,您……回去吧。”

话音落下,站在地罩后后面的梁安,清晰地看见皇帝的身子晃了晃。

接着他抬起手,摁了摁心肺处,站起身,在暖阁立里来回地踱着步子。

他一面走,一面拼命地将身子里的无力感逼出去。从前无论政务有多么复杂,只要他肯费功夫,抽丝剥茧之后,总能摸清脉络,而后一阵见血的扎入症结所在。可女人却是一堆拆解掉就再也装不回去的骨头。皇帝不肯那么直白地和他谈论她的身子,是出于某种在遇见王疏月之前,他一直觉得没有必要给予女人的尊重。谁知,他不想伤道她,她却在用话伤自己。

什么叫:“回去吧。”

他都告诉她了,自己习惯她了,她竟然还敢让他回去。

皇帝觉得心里闷得难受。

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沉默地在她面前走了多久。

那垂花帐上的人影,不断地的被皇帝的身影切人,融和。

榻上的人至始至终没有抬头,反而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肩膀,手指越抠与越紧,抓皱了绸料。

起更了。

风中渐有了寒意,杏花幽浅的香气穿堂尔来。扑入二人口鼻之中。

皇帝终于站住脚步,静静地望着王疏月。

他从来不知道怎么温柔地安慰她,从前她也好像从来没有真正需要他安慰的时候,毕竟她比大多数的人都要心大,更多时候,都是他拽着他的手,温柔地告诉他,不要在意,她不难过。可这一次,她应该是真的被伤到了。伤到已经顾不上自己这个人了。

“王疏月。”

他的声音不大。

“在。”

“掌嘴。”

这两个字一出口,吓懵了立在外面的梁安等人。

何庆不可思议地看张得通一眼,道:“师傅,您怕是得进去劝劝啊。”

张得通没有出声。

皇帝大多数是时候都成竹在胸,哪怕想什么艰难的事情,也习惯沉默地撑额沉思。很少像将才那样在殿中踱步,想着忙一把拦下了回神过来要往里去的梁安。

“糊涂,候着!不要给你们主儿惹事。”

“可是张公公……”

“候着!”

梁安被张得通斥退了,何庆也不敢再出声,一时没有人敢进去。

暖阁内仍是帝妃二人在僵持。

皇帝撩袍从新在那张禅椅上坐下。他虽然在吐诛心的字眼,但声音里却并没有从前的戾气。反而带着一丝疲倦,还有心痛……

“掌嘴。”

他又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将才放得还要低。

王疏月终于抬起头来,小灯的弱光下,她一双眼睛通红,却还是依言抬起了手掌。

皇帝沉默地看着她的那只手,举得很高,却迟迟不肯落下。

“你还是会心疼你自己的嘛。”

王疏月抿住嘴唇:“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以为朕想吗?”

话音一落,他已经起身,一把将榻上的人搂入了怀中。

“王疏月,你若在朕面前哭得出来,朕就免你掌嘴。”

皇帝说完这句话,王疏月觉得自己鼻腔里爬入了一根又酸又烫的线,顺着鼻腔往喉咙,脑门心这些地方钻去。

五年了,隐忍,宽恕,斟酌,思量。

再好的人,哪里能没有恐惧和不安呢。索性顺着皇帝的这句话,顺着那些不断往知觉里扎的酸烫的线,把这一日的伤心,还这些年的伤心一股脑全部呕尽了痛哭之中。

她哭得呕心呕肺,浑身颤抖。

皇帝一直没有出声,只是搂着她,偶尔在哭得过于难受的时候,伸手抚着她的背,替她将抽喘的气顺过来。

后来,索性抱着她在榻上躺下来。

三更天时,连那唯一的一盏的小灯都熄灭了。暖阁内一片沉寂。她缩在他那熟悉温暖的怀中,终于渐渐地平息下来,变得像一只幼弱的兽儿一般,时不时地抽噎着。

皇帝身上还穿着常服,玉佩香袋都不曾摘,凌乱地膈在他身上,压得久了,着实疼,的但他也没有动。

“知道朕在气什么吗?”

她喉咙里抽噎得厉害,尚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摇头。

皇帝顺着她背,平声道:“王疏月,朕记得,朕跟你说过,王授文,程英,王定清以及放在四海天下的万千汉人士子,最终都会从前一朝的阴影里走出来,不断地投身世道,继续热闹地活在朕的平昌年间。是吧……”

“嗯。”

“你父亲在朕的南书房,你兄长朕放了川陕总督。诚然朕对他们很严苛,有的时候不乏斥责,但朕,让他们走得是他们自己想走该走的路吧。”

“嗯……”

王疏月点着头,肩膀却抽动地更厉害了,她强逼着自己拉平声音道:“我很想替……兄长谢主子的恩……”

“他们的恩他们自己知道用政绩民心来报答朕,不用你费一点心,朕只想问你,你王疏月呢!”

他声音陡然一转,带着丝刻意压制而又不甘被隐秘的杀伐气钻入王疏月的耳中。

“朕也说了,朕想让你王疏月,像他们一样。你活得像吗?”

不像。

照理来说,她像自己的母亲,王定清还有一份父亲血脉里的执念,因此自己原本比王定清更欲寡淡,也更愿意享受卧云之中那种纯粹自由的时光。可是皇帝偶然之间赐给她的一段时光,塑造了她如今的心性,却无法覆盖遮蔽住她的一生。

“我也不想这样……”

“你为什么不告诉朕。还要让朕在去审周明!皇后如此行事,你却要你阖宫上下替她隐瞒。”

“你要我怎么说啊!”

她也提高声音抵了上去,然而只那么一句,又渐渐跌弱下来:“如果我只是一个人活着,我怎么样都好,可我有了你,你又是那么严苛自律,勤政爱民的一个皇帝。告诉了你,让你替我报仇,处置皇后吗?我是汉人……为我处置皇后,你就要为我担藐视祖宗规矩的骂名。我跟了你五年了,若还是个糊涂人,那我才真的该死。紫禁城又不是话本中江湖,恩怨情仇,哪能那样痛快,你恨太后,但为了蒙古科尔沁,你仍然敬她,仍然娶了她给你定皇后。连你都是如此,遑论我!”

“遑论我啊!”

她又重复了最后的半句话,几乎说得破了音。

“放肆!”

“放肆又怎么样。我明白你的话说得再狠,也不是在怪我。你希望我自如地活着。我也明白,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东西了,如果我还不懂事,还要在紫禁城里奢求你都不曾得到的东西,那我还怎么配陪着你,陪着孩子们……”

“王疏月!你明白个屁!”

王疏月一怔。

她一直记得,皇帝是一个连“后股”这样的话都视为不雅之词,绝不肯放入口中的人。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放肆地落粗字儿。

“朕为政,最后问朝廷要的,是一令天下行传,再无一处掣肘,为了这个,兄弟也好,臣子也好,朕杀的人不少。“苛刻”之名,早已担了一身。你以为朕还像从前那样,在皇父和嫡母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王疏月,朕如今是这天下人的主子,也是蒙古四十九旗的主子,甚至是皇后和皇太后的主子!但你……”

他搂紧了她的腰,几乎箍痛她。

“朕就是不想你做谁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