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长春宫封禁的消息传得很快。皇帝似乎丝毫没有要保全皇后最后一丝体面的意思。内务府当日就从长春宫伺候的宫人,只留下了孙淼并两个宫女,一个太监服侍。

王疏月在翊坤宫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那一日的黄昏。

小太监们去接大阿哥下学了,金翘尚在养杖伤。

翊坤宫里是时人息寂静,只听见无数的杏花敲窗的声音。王疏月坐在偏殿里守着四阿哥,半岁来大的孩子还不通灵智,咬着手指睡得正香。梁安轻声轻脚地推门进来,打了个千儿道:“主儿,您晚想用些什么,奴才好叫小厨房备上。”

王疏月抬头轻声应道:“主子说今晚过来用膳吗?”

“哟,这可没说。万岁爷这突然封禁了长春宫,寿康宫的老娘娘怕是有话要与万岁爷说的……我将听何庆说,万岁爷散议后就去寿康宫请安了,这会儿还没信儿,要不……奴才使人去何公公那儿给主儿问问?”

“不必了。”

王疏月揉了揉在日影下有些发晕的眼睛,淡露了一个笑。

“煮些粳米粥吧。前两日的腌黄瓜也好吃。”

“欸好好。”

梁安接连应着声。

能看到她这一个笑,不说梁安了,翊坤宫中所有人终于都放下了悬了几日的心。想王她疏月从寿康宫回来的那一日,一言不发地在西暖阁里一坐就是大半日,问她不说话,饮食也不在意,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连大阿哥和四阿哥都不肯见,梁安是至今后怕。

还好有皇帝。

好在有皇帝啊……

梁安在心里替这位万岁爷念了好几声佛,方躬身对王疏月笑道:“不拘什么,主儿您肯用膳啊,奴才们就安心。哎!这可真是天道好轮回啊,害了主儿身子的人总算是得了报应,咱们主儿也能宽了这份心,从此啊,主儿您就是这后宫第一人了。”

这一声“后宫第一人”说得响亮了些,惊醒了睡梦中的四阿哥,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王疏月。王疏月顺手拿起放在膝盖上的那枚青干种翡翠龙纹玉佩去逗弄的他,四阿哥没有哭闹,所有的目光都集到了那枚玉佩上,时不时伸手去抓捏。

梁安也看得喜笑颜开。

“都说孩子最懂做额娘的心,前几日,主儿不好的时候,四阿哥也常哭,如今主儿不难过了,小主子也跟着开怀,真好啊。”

王疏月看着四阿哥的笑脸,含笑点了点头,轻声道:

“我没事了,前几日到让你们跟着忧心了。”

梁安忙道:“主儿哪里话,我们都是的主儿的人,主儿好,就是我们好,主儿不好,我们就天打五雷轰。奴才是这样,金翘姑娘也是这样,翊坤宫的心啊,都是齐的。”

他提起金翘。王疏月心里到有些担忧,回头问道:

“金翘还好吗?传太医来看过吗?”

“主儿搁心,好着呢,这宫里打宫女和打太监还是不一样的,奴才们皮糙肉厚,打得狠些也没关系,宫女们大多是旗下人,哪里能遭得住折腾,掌刑的人手底下都是有轻重的。又是传太医用了药,金翘啊,养几日就好了。”

“那便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主儿,咱们大阿哥回来了。”

话音一落,大阿哥已经自己推门,笑着跑了进来。

见王疏月正逗弄着四阿哥,便又赶忙顿住脚步,在门前站住的,规规矩矩地请了个安。

“儿臣请和娘娘安。”

王疏月招手示意他起来。温声道:

“跑得一头的汗,热着了么,过来,和娘娘给你擦擦。”

大阿哥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王疏月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四弟弟睡着么。”

王疏月将大阿哥揽到身旁,拿自己的绢子给他擦汗。

“没有,他醒了,等着你这个做皇兄的来陪他玩呢。咱们大阿哥今儿怎么这么早呀。”

大阿哥仰起脸道:“皇阿玛准的,皇阿玛说和娘娘您这几日不开心,让儿臣早些下学,多陪您说说话。”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道:“是和娘娘不好,前几日没有照看好大阿哥,来,站好让和娘娘看看,瘦了没。”

“没有,儿臣每日都有好好吃饭,好好上学。到是和娘娘,您瘦了好些。”

他一面说,一面抓了抓头:“和娘娘,您之前,为什么不开心呀……”

他这么纯粹地问出来,王疏月到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她不想骗他,却又不能对他言明。

也是啊,对着皇帝这个日夜有肌肤之亲的人,她都尚且胆怯,况眼前这个干净的孩子。

这么些年来,她用了很多的心力,把这个后宫的脏污和恶意挡在他面前。竭尽全力呵护着他那颗因为母亲而离世而受伤的心灵,让他成长为如今这样一个正直仁善的孩子。

他的存在,是王疏月对皇帝的爱,也是她对她自己和他人人生的善意。

诚然他还太年幼,虽然言语温柔,却无法真正她遮风挡雨。

而他的父亲呢,却实在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人。王疏月看着身旁这个温和的少年,从他那稚嫩的轮廓上,又看见了皇帝影子,继而想起那句从何庆口中原封不动传来的话:“朕不让你去畅春园,你若敢去,朕就打断你的腿!”

不由地笑弯了眼。

大阿哥仰起脸,“咦”了一声,笑道:

“和娘娘,您终于笑了,那儿臣可以给皇阿玛交差了。”

王疏月刮了刮他的鼻头,“你这么小,办什么差。”

“哄和娘娘的差啊。皇阿玛让何公公给儿臣传了话,要儿臣哄您开心,若您不开心啊,儿臣还要去请罪呢。”

王疏月一怔。

“你皇阿玛真让何庆这么跟您传话吗?”

“嗯啊。不过儿臣也觉得纳闷,以前皇阿玛给儿臣传话,不是训斥,就是督儿臣的书……那严词,儿臣都是要一字一字背下来的。所以啊,儿臣这次还专门问了何公公,皇阿玛的原话是什么,何公公偷偷跟儿臣说的,皇阿玛说他在和娘娘面前不会说话,说儿臣说的话,和娘娘肯听。”

“什么……”

“真的!”

王疏月乐不可支,这个何庆也算是个活宝儿了,早晨来传话的时候,把皇帝原话和囧样子学了个活灵活现,如今又当着大阿哥的面说大实话损他主子的面子。

想着,开怀地笑出了声。

其实,真正逗乐她,让放开心绪的,还是皇帝这个笨拙的男人。

他吧……到底一生自信,只是在和她相处这件事上,时常露怯,露怯也就罢了,还非得绷住。但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王疏月都是听懂了的。他不准她去畅春园,不准她像当年的云答应一样,受所谓“传统”的伤害。他封禁长春宫,收皇后金宝,实则是为了她对抗蒙古,对抗满蒙贵族对汉人的歧视和压制。

王疏月明白,今日之后,不论是蒙古亲王,又或是八旗宗室,甚至是京内御史台,都会写出雪花般的奏折砸向南书房的案头。皇帝要面对的,远远不止一个太后。但他那开弓从无回头箭的处世之道,却足以令王疏月安心。

诚然,在这些家事国事的相互牵连之中,不乏他汉制满用,满汉融和的政治抱负。

但他同时,也为王疏月做到了一个满清朝廷的君王,能为一个汉人女子所做的极致了。

不过,就算做了这些,他还是那副死鸭子嘴硬的性子,什么都不肯明说。

尽管如此,王疏月还是联想起了,他曾在木兰围场对王疏月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候,他看着王疏月被裹缠过的那双脚皱着眉头,说:“朕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晚出生个二十年,出生在朕掌天下的时代,朕不会让你缠足,你也就不会受这份闲罪。”

这句话的意义,放在现在来看,再也不是缠足不缠足这样具体的事。

在他掌天下的时代,他向这个温暖的女人伸出了自己惯常冰冷的手。而当他被那双手彻底温暖之后,他也终于牵着这个女人的手,松开了她脚上的束缚,慢慢走出了前明的那片黄昏。

所以,面对宿命,王疏月觉得,在他身边的自己似乎也应该更有勇气一些。

她一面想着,一面揽着大阿哥朝窗外望去。

那日恰好也有耀眼的金阳。从雕花窗格里透进来,地上满是杏花簌簌飘落的影子,幽香与余晖,温柔地落了她一身。

大阿哥摇着她的手道:“和娘娘,您在看什么。”

“看外面的夕阳啊。”

大阿哥顺着王疏月的目光看去,轻声道:“和娘娘,喜欢看黄昏,皇阿玛也喜欢看黄昏。”

“是啊……和娘娘知道。”

“可是黄昏……有什么好的呢。”

“黄昏啊,余有光热,不至冷寂。”

***

偏殿外。皇帝听着王疏月那一句:“余有光热,不至冷寂。”,低头笑了笑。

何庆轻声问道:“万岁爷,您不进去?”

皇帝摇了摇头,撩袍往阶下走去。

“不去了,你不是说朕不会在皇贵妃面前说话吗?就让恒卓陪着她,朕回养心殿看折子。”

何庆闻言吓得个半死,忙扑跪到皇帝面前道:“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站住脚步,喝道:“走开,挡朕的路。”

“不是,万岁爷,您饶……”

“朕又没说要打你,慌什么。”

“啊?什么……”

皇帝回头朝偏殿看了一眼:“皇贵妃今儿笑了,你们都有赏,起来,去敬事房领吧。”

“万岁爷,您不是骗奴才吧。”

“君无戏言,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