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

作者:她与灯

那夜里。热河行宫下了一场深秋的暴雨。

烟波致爽殿的西跨院里。大片大片的柏树树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一盏小灯孤零零地燃在锦支窗下。皇帝屈膝坐在榻上,一本正经地看书,也不知是在看哪一行,有多难艰刻难懂,总之,过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有翻过去一页。

王疏月从被褥中伸出一只手来,压下了他膝上的书。

那日她穿着藕荷色的中衣,袖口处绣着银色的暗云纹。衬着那只凝了雪般的手腕,流露出风流婉约之态。

“做什么。朕还没看完。”

“半个时辰,就看了这么一页呀。”

皇帝一窒。

“朕在想事。”

“想什么。”

“……”

皇帝无言以对。这半个时辰,他脑子里过了很多荒唐的事。想她白璧无瑕的皮肤,微微发凉的掌心,还有那根掐之即断的脖颈。无数官感强烈的画面撞在他的脑子里,令他心乱如麻,连话语也跟着迟钝起来。

“不要放肆。手拿走。”

身旁的人摇了摇头,愣是没有动。

皇帝索性一把摁住她的手塞回被褥中,“冻得跟根棍子一样,仔细膈朕。”

话一说完,却见她脸色微红地被裹在被子里,睁着一双水波荡漾地眼睛正看着他。

皇帝觉得自己脑子突然空白了。

他们太久没有享受过男女阴阳的大乐了。以至于皇帝有些忘了,要撩开这层极乐的纱,需要从什么地方起手。

然而她毫不回避地望着他。隔得那么近,纵然灯火不算太明亮,皇帝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她脸颊上那些柔软的绒。

他一下子乱了,但又不肯露怯,伸手胡乱地把压在身下的那本书拽起来试图掩饰……

“朕在想正事……不要……招惹朕……”

说到后面却自己都心虚了。

他很想念这一副温暖的身体,可是越想念,就越是想要珍重它。

“你该修养修养。朕……”

“你去哪儿。”

“你管朕去哪儿,朕去……朕去看折子。”

“贺庞。”

“不准叫朕的名字!”

他的脸猛地烫到耳根子,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赤足踩在地上,气势汹汹地对着她。找不到话来掩盖此时的尴尬和情欲,他便习惯性地拿硬话去怼她。说完之后,又后悔,恨不得去外面洗一把冷水脸。

王疏月拥着被子坐起身望着他,没有说话。

皇帝按了按自己的脑袋,望向一旁,半晌,方小声的说了一句:“朕没说对。”

“不是,是我放肆了。”

“朕不是那个意思,朕就是不知道说什么……那什么,随便抓了一句,你爱叫就叫吧,朕不说你。。”

他虽这样说,却还是不肯看她。

王疏月笑了笑,伸手牵住他的手,仰头道:“我身子真的好多了,我也很想你。”

皇帝觉得自己背脊上好像被一只软软的虫子发狠咬了一口。那阵疼啊,又糊涂又辛辣,猛地窜到他的耳根处。他不禁伸手至她的领口处,她也温顺地仰起头,那如鹅颈般优雅的脖子上甚至看不见一根经脉。

雷声阵阵的雨夜之中。

她久违的声音叠在皇帝的耳边。感情在那个年代,ga是横在男女之间唯一平等的东西,一双人放纵其中,把什么身份啊,担当啊,全部暂时地抛弃在脑后。彼此贪心地索去,也大方而无畏地给与。

此时天越寒,泥土和雨水的腥气就越重。

王疏月静静地靠在皇帝的怀中。

“贺庞,你睡着了吗?”

“还没。”

“是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有些……累……”

她说着自己也笑了。

“睡吧。”

“睡不着了。”

“那要如何,要朕陪你说点什么?”

“嗯……我问您个事吧。”

“什么?”

“关于……欸……”

她不由地笑笑

皇帝正佳眼睛,外面雨声隆隆作响,遮了一大半她的声音,皇帝索性把自己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道:“说吧。”

“您还记得,我之前问您,您那是什么怪癖,总是要我背靠着您睡吗?”

皇帝的背脊一僵,这么私密的癖好,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问出来。他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嗯……”了一声。“那您还记得,您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皇帝怔了怔。

他记得,他当时用了一种特别调侃的语气,说得王疏月脸红。那个时候,他一味地只顾在她面前保有自己的体面和气焰,完全不顾及让她理解到自己真实的心意。但其实那并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吃这张嘴的亏已经吃得太多了,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好好地修炼修炼,把那层傻气儿全部压下去。

说心里话,在他眼中王疏月是一个很优雅精致的女人,他喜欢她平日里衣衫柔软,发髻一丝不苟的模样。可是,那些温暖的绸料之下,她这个人却,被这座紫禁城,被她背后漫长前明“文化”伤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她为王家的门楣缠过足,因为自己而长跪过雪地,受过正月里的大寒,一双写得祝体的手,也曾被拶子拶得血肉模糊,生产之后,又在女人的病痛之上辗转。她这副身体的里内,并不见得像她的皮肤一样白璧无瑕。

所以,怎么说呢。

平日里,他并不能关照她实在病痛,但在床榻上,他却想要实实在在地拥抱住她的脆弱。

他不介意她受过的伤害,他想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护住她这个人,给她最好名誉,最光明磊落的人生。

“朕就是希望,在朕身边的时候,你不要隐瞒,也不要害怕。”

王疏月怔了怔。这话让她心里软软地发痛,时光过去这么多年,他的言语终于柔软了。

皇帝却伸手揉了揉她散开的头发。

那头发像瀑布一样柔软地泻在他的肩头。衬得她的肩膀越发纤瘦。

?

“你这个人,也不知道是蠢还傻,有什么事情,都不肯跟朕说。但其实……”

他犹豫了一时,声音渐渐轻下来,平声开口道:

“但是,朕很心疼你。朕希望自己记着,你再隐忍,再坚强,也都是一副弱骨,你不跟朕哭,并不代表你不知道疼。。”

他说着,顺着她的长发,顺抚着她的背脊。

“王疏月。”

王疏月轻轻的应了一声。

“嗯?”

接着,便听到了背后传来他略带鼻音的声音。

“在朕这一朝,朕不能让你成为朕的嫡妻,但朕这一生,不会再立后了。”

王疏月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皇帝却平声续道:“朕长你几岁,若朕走在你之前,朕会把最大的尊荣留给你,准你出宫,奉养恒宁府中。朕希望朕不在的时光,你也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受伤害,不被诋毁。”

“若我走在你前面呢。”

“那朕会扶棺一路,一步一步送你去朕的地宫。”

“你的地宫?”

“对,朕的地宫在茂山,那里有从万树园移来古苍,北面是皇父给朕的赐园——镂云开月。哈……也不知是不是缘分,那块地和你名字也是相契的。朕要和你生则同室,死则同穴,若如桑格嘉措所说,人若流水,这一世的缘分,还能流淌的下一世的话,朕也想试着去找找你,王疏月……”

“在。”

“咱们彼此等一等啊,别走太快。”

王疏月心里一阵软痛,轻声道:“那也是我们能定得吗?”

“反正朕会等等你,至于你等不等朕,你凭良心吧。”

说完,他自己也笑,又道,“其实,朕有一句话,朕不能让别人知道,也不能告诉你,但今日……”

他顿了顿,又道:‘今日既然朕都跟你胡说到这份上,就索性说了吧。”

“什么话。”

“疏月,朕离不开你。”

“我一直都知道。”

“什么。”

“那天夜里,我是醒的……”

雨声掩万物之声。边地秋草被洗净,抽出刀剑般的锋刃。

时光流逝无因,如谜。

平昌十五年。

据史载,帝南巡。此回随行的的嫔妃只有王疏月一人。

帝妃同游卧云精舍,辰时入,酉时方出。

那一年,长洲的春去得特别晚,过了四月,仍然处处是未开尽的桃花与杏花。担着豆腐脑的小贩从卧云精舍门前行过,落花被风肆意地卷起,纷纷扬扬地落在王疏月头顶。她梳着素净的发髻,没有簪花,蹲在楼外的晒书台上帮着晒书的人们收书。

皇帝站在他身旁,翻着一本长洲学派的文人私集。

其文文采斐然,读之口舌生香,他不由赞道:“嗯!朕恨与此人晚见啊,程英,这个云外居士是长洲何人,召来朕见一见。”

晒书的人们相视一笑。

程英与皇帝却皆不解。

“何意。”

晒书者其中一人道:“这位云外居士是我们小姐从前的雅号。”

皇帝一怔。

却见她抱着一本书站在杏花树下,年越三十,眉眼之间却不见的一丝岁月的痕迹,仍旧是当年那副如霜似雪的模样。

“年少的时候写着玩的。如今看起来,还真实怀念。”

皇帝合起书笑了笑。

“有在书社刊印吗?”

“哪里敢啊,我是个女人。”

皇帝将书递给程英,“刊印出来。”

“欸……哪里又费那银钱……”

“朕给你出资费。”

王疏月不由笑了:“这座卧云精舍都是您的。说起资费啊,我十几年钱,还真的存下了一些。大约有个二三十量的银子……你……想不想去吃些什么。我带您去逛逛吧。”

皇帝走到他面前,抬手替她摘掉头上的落花。

“不吃。留着。”

“啊?留着做什么。”

“听说你年少的时候,连一朵绒花都没买过,朕一直在想,如果朕那个时候,知道是你在修缮卧云,朕一定每一年都给匀给你些银子,让你买得起花儿和簪子。所以这些钱,留着,朕一会儿带你去东市买簪子去。”

“还挑白玉的吗?”

她说着笑出了声,一旁的何庆和张得通也跟着笑了起来。

皇帝有些无措,喝道:“笑什么!”

张得通与何庆都闭了嘴。

王疏月却迎向道:“其实,我喜欢烧蓝和点翠的,偶尔也喜欢金银错的。”

“呵,朕从前赏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因为,那个时候是主子赏奴才,奴才哪里能说什么。”

皇帝品出了这句的意思,一面点头一面道:“朕懂了。”

“不过,但凡是您喜欢的,我都喜欢。您尽管挑吧。我今儿……要珠玉满头,做个好看的姑娘……”

***

史料上并没有帝妃东市同买簪的记载,然而,长洲的民间却一直流传着皇帝在紫云铺中,为皇贵妃挽发戴簪的故事。其间皇贵妃踩到了皇帝的衣袍,皇帝便在紫云铺前绊了一跤。后来,云铺的掌柜不敢再用那道门槛,索性把它砍了下来,放到殿中供奉起来。

年年岁岁,人们口口相传。

故事之中的皇帝刚硬,贵妃则是一位温柔汉女。百炼钢遇绕指柔,在那个直视天严颜就要被砍头的时代,人们都为这个“穿龙袍偶尔有会被你绊倒”的故事入迷。

***

昌平三十年。

皇贵妃王氏病逝在畅春园中。

三十年的冬天,皇帝亲自扶棺入茂山地宫。

而后的十年,皇帝一直不曾再册过皇贵妃,也不再立后。封禁翊坤宫,再也不准任何的嫔妃入住其中。

次年,皇帝在镂云开月地境上开建御园,其中有一处地方,钦赐名为驻月堂。而后的十几年,皇帝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驻月堂里度过的。

生死皆有定数,无论冥冥之中,她有没有在前面等他,又或者下一世,他与这个女人还能不能再遇见,他都要坚韧地担着他的责任,关照他的子民,好好地把这一生,尽兴地过完。

昌平四十年,皇帝驾崩。

荣亲王恒卓继位,封四阿哥恒宁为平亲王,第二年又追封自己养母为后,在茂山帝宫,为帝后二人移棺相挨,完成父母生则同室死,死则同穴之愿。

往后的一个时代。

朝廷仍然是一片沉浮不定的汪洋,争夺和纷扰从不间断。

但皇族兄弟之间,终于不见上一代的血腥杀伐。

其实,时代给予每一个人的伤,都没有办法全然愈合。

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之中,汉人的女子仍然难为嫡妻,满清的贵族仍然在做着血统高贵的虚梦。

女人仍然缠着足。

所有的宗教仍然沾染着政治的热血,无法清净地拯救任何一个人。

大堆大堆的文化,被焚在一轮又一轮文字狱之中。

这个故事中的男人和女人,也只不过是在最世俗的人间,悄悄地,掏心掏肺地爱了彼此一场。

生虽苦短,然既有愿同流,就请奋不顾身,不必害怕。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