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方天际,红云潮涌而来的时候,江上雁就在最靠前的那一列。
他这一列,有七名步虚修士,松松散散站了一条向内凹的阵线,均匀分布在百里区域内,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是名震一方的高手,但在这个队伍里,也算不得多么出奇,因为在他们后面,还有至少十名以上的同级修士,各自站位,如临大敌。
玄黄杀剑一路东来,都是高入九霄,在碧落天域穿行,只有步虚修士可以接战,无形中限制了应对的人数。
在北地三湖,想拿出几十上百个步虚修士,不算特别困难,可绝大部分战力,都是在洗玉盟的强劲控制之下,如今,清虚道德宗这样的大宗门,态度一个比一个保守,相应的,其控制的修士,大都闭门不出,正因为如此,像江上雁这种修为达标,略谙阵法的外来修士,才有了机会,受雇佣参与到这场截击中来。
至于效果如何,江上雁着实不知。或许,后方的顾执会更清楚一些?
江上雁往后扫了一眼,那七宝云盖正在湛蓝天空之上,若隐若现。云盖之下,除了主持此役的三位长生真人之外,就是顾执了。
能以区区还丹修为,在长生真人之间争得一席地,由不得江上雁不佩服。
便在江上雁回眸时,云盖下方,顾执观远方血潮将近,笑吟吟打开折扇,让那一幅栩栩如生的美人行乐图展现在三位长生真人眼前,受折扇挥动的影响,他身前青铜小鼎上所插的三炷香,烟气流动,散出云盖之外,其内蕴的细碎烟尘,便在高空罡风漩流作用下,遍布百里方圆。
旁边三位长生真人对这一手出神入化的使药用香之术,都很是满意,这也正是顾执的价值所在了。
顾执这个“年轻人”,虽是限于还丹修为,寿元将尽,但对草药可谓专精,且见识广博,谈吐不凡,此时正可大用。
马明初也不吝啬赞许:“死魂香药性果然不错。我观阵中生机,确实压下许多。此番若能得手,小友当是头功。”
“马真人过誉了,晚辈实不敢当。”
顾执本用折扇给自己扇风,吹起两鬓数根银丝,这几年,他渐渐已经难以维持长青之貌,但潇洒依旧。闻言收了扇子,虚虚一揖:“死魂香效用毕竟有限,调配也是不易,数量上不去,还多亏了这阵势,才能均匀发散,结成烟障。在下不过恰好得了这一个配方,实无颜夺万象先生之功。”
他所说的“万象先生”,乃是北地三湖的阵法大家,诸万象。此时正坐在顾执身边,闻言细长的眼睛略睁一条缝,明如电光,又自闭瞌,略有自矜之意。
诸万象心气甚高,能请他来,也是很费了一番工夫。马明初一直担心顾执行事轻浮,说不定哪句会冲撞了他,但见两人相处还算融洽,也就放下心思。可下一刻,他就严正脸色,因为,玄黄杀剑已经来了。
远方湛蓝天空,正划开刺眼伤痕,随即便被血色污染,那血色浓重至极,碧落天域的强劲风灾、极光元磁,都无法吹散。
几位长生真人目光犀利,见到血潮声势,面色都很是凝重。
他们虽是从各个渠道中,得知一些有关玄黄杀剑的消息,但正面相对,毕竟是第一次,极有可能也是唯一一次。
剑遁之速,天下少有能与之匹敌者,这就使得拦截之人,一旦失败,就很难再赶上去,他们三位真人齐出,实力已经足堪自傲,可若被突破,就算后续仍有大能坐镇,层层关卡密布,专为应对特殊局面而设,未必不可收拾,却也难免受人嗤笑。
马明初振衣而起,他方脸长髯,大红道袍之上,片片焰光如鳞,华光四射,令人难以直视,威仪甚重。顾执则很不好受,被真人威压碾过,呼吸都停止了。
马明初也顾不得,叫一声“诸兄”,诸万象细目睁开,也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面小旗,当空一挥,便有青光洒落。这是阵势运转之中枢,由他操控,便生出奇门变化。
在高空中,以有限的步虚修士结下阵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怎样的手段,受到人数的限制,都很麻烦,也只有他这样的步入长生的阵法大家,才有机会,至不济也能以本身修为支撑。
远方剑虹飞来,后面就是席卷天际的血潮,江上雁当头那条阵线,没有硬撑,而是向后退去,并开始交换位置,由此带动阵势变化。没给他们太多时间,灿烂的剑虹切过,鲜红的血潮滚滚向前,那跳跃的血光,分明就在燃烧,江上雁等人根本没有躲避,也容不得他们躲避。
死魂香发挥了作用,众人的生机已被烟气遮蔽,一时半会儿,都冲刷不开。
玄黄杀剑最可怖的就是血杀之气,而绝灭剑式,便是将血杀之气精粹运化,形成全然死灭的如焚之力,以生死相对的“吸引力”,形成专门针对生灵的攻伐。
用上死魂香,正是针对此事,再避过剑器正锋,不与之相抗,以目前玄黄杀剑的力量,并不足以对他们造成伤害。
这个计算和判断,显然没有问题。剑风利如刀割,最多只是伤点儿外皮;血潮澎湃,却不过震荡肺腑,这些个步虚修士,虽是一个个都很不舒坦,却也足以将阵势维持下去,而这个就足够了。
盯着剑虹飞掠的轨迹,诸万象默默计算,在扑天血潮完全将松散的阵势吞没,甚至已经冲到云盖之下时,他猛地从席上站起,三角小旗劲挥,同时厉喝道:
“现在!”
马明初身上的道袍真的燃烧起来,映得脸庞发赤,他也大喝:“宋兄!”
云盖之下,一直没有开口的那一位,当即一声长笑,顶门黄光冲起,当空卷动,竟是凝化为一座巴掌大小的山峰,上面块石垒垒,纹理精致细腻,细看去,又有层层宝光交叠,非是凡物。
果不其然,这小巧的“山峰”一出云盖,迎风便长,顷刻之间,便高逾百丈,占地差不多有七八里方圆,哪还是个精致的玩物,简直就是移山飞岳的大神通!
山峰一旦显化,亿万钧巨力轰然压下,血潮也为之剧烈震荡,而这一击除了势大力沉,还相当精准,其山势重压,正好将飞遁的剑虹,死死压在山底,就算是天空中尽是血潮、山峰撞击的轰鸣,三位长生真人也听到了那一声略显尖锐的金石交鸣之音。
“好!”
马明初赞声起时,身躯已飞纵而下,直落在有撑天之势的巨峰之顶,来自“子午磁峰”的绝大吸力,使他朱霞道袍上的火焰,都要倒卷,他却不惊反喜,自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雷击木剑,披散了头发,持剑祈天,道一声“道祖庇佑”,便在峰顶步罡踏斗,游走不停。
随他足移剑指,子午磁峰所蓄积的恐怖元磁重压,不再是天然法度,而是重新组构,在镇压玄黄杀剑的同时,还与相距千里的地层深处,遥空对接,牵引出大地无穷无尽的地心元磁之力,再贯通周围早就布置完备的法阵、符阵,在他的感应中,那些本来沉寂的位置,一个个亮起。
这里面,有不远处诸万象的操控,也有早早安排在附近的修士发动,而之前在高空摆开阵势的那些步虚修士,则是受到阵势和磁力的双重牵引,不由自主被吸附到磁山之上,落在特定的位置,继续输出元气,经过阵势运化调整,更激发了子午磁峰的伟力。
上下力道贯穿,整个山峰便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里,向地面急坠。
磁山之下,血潮如浪般波涌,其中更有剑吟之声,鸣啸不休,却完全无法阻挡磁山的急坠之势。
诸万象向来心气儿极高,但这时候,也要赞一声“谷梁老祖神算”!
他专精阵法,马明初符咒双通,还有那一位宋公远,更是谷梁老祖座下高徒,“子午磁峰”为老祖亲赐。
之所以由他们三人同出,还带上一个顾执,便是设计好了套路,以最稳妥的办法,强行降低玄黄杀剑的高度,使下方费力布设的山川阵势,能够发挥最大的效用。
这是既定的计划,以谷梁老祖的声威,三个长生真人也不敢轻易变更,且没有必要。
岂不见那一路飞遁,无人能挡的玄黄杀剑,就这样被锁拿镇压——就算只是暂时的,可只要再持续一时片刻,接了“地气”,就算是神仙,也难脱逃。
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些事情要做:首先,要将那个能够驭剑的小辈击杀!
一向精于谋算的谷梁老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
只要是人,就是最大的变数!
对此论调,诸万象也深以为然。他扭头送过眼色,宋公远心领神会,手上印诀再变,有一道昏黄剑光,自袖中飞出,转眼飞临磁山之上,融入垒垒山石之中。
这一柄“玄璃”剑,专门配合子午磁峰而制,暗蕴磁光神雷,借磁力加速,在磁山之中的速度,可以达到此界飞遁极速的七倍,再发射出去,就算速度衰减极快,但一定距离之内,就算目标挡住,也承受不起那种冲击。
上一劫,曾经被此法凌空打爆的两位长生真人,可为前车之鉴。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山峰底部,有血光迸射。
宋公远微微点头,确认已经击中了目标。强劲的冲击、短促而铿锵的金铁交鸣声,还有磁光神雷的低鸣,都证明没有出现被卸力的现象,就常理而言,就算有玄黄杀剑抵消一部分冲击,那余劲也不是一个步虚修士能够承受的。
可紧接着,他就皱起眉头,因为发现出,虽然也有血肉离散的血光,可剑气虹光更是焕彩夺目,隐有法度。
宋公远看得清楚,一部分冲击力便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出去,毫无疑问,这要将冲击力纳入体内之后,才好发作,涉及到修士气血流动、剑意运化的精妙处,若那余慈不死,这一手可称为艺高人胆大,也可谓之狠绝——对自己。
与诸万象对视一眼,后者会意,阵旗挥动,借十多个步虚修士之力,加持在子午磁山,底下马明初,也得到消息,雷击木剑重击在磁山顶部,早已铺设的符纹,从撞击处亮起,四面扩散,速度越来越快,转眼已布满了磁山的上半部。
这是地祇馘魔大狱神符,一旦布满,天上地下的阵势就会完全对接,不留半点儿破绽,更以符法刺激,生就磁光杀场,在场中,一切存在都要扭曲,生灵进入其中,就是真形法体,呆得久了,也要给碾成碎末。至于神意感应,想要透过“场”的围锁,更是非地仙一级莫办。
谷梁老祖便是要以子午磁山为基础,期以十年,彻底封禁、乃至降伏玄黄杀剑,只这一点,就比那些要拿着宝剑和论剑轩做交易的人们高出个档次。
当然,摆出这么大的阵势,就算一时得手,也不要指望贪婪者会老实旁观,这就需要一整套计划和体系支持,谷梁老祖为此投注的心血,就是对一位劫法宗师来说,也是了不得的消耗。
作为关键环节之一,宋公远等人绝不容有失,此时他们的感应也开始受限,子午磁山下的情况,未免模糊,宋公远便忍着心痛,又取出一柄“玄璃”剑来,准备加一层保险。
便在此刻,迸射出去的血光,忽有一道偏移了方向,恍如一次甩击,在虚空中划出弧形轨迹,就像是妖魔的血舌,诡异弹绕,在“上唇”处舔了一舔。
所谓“上唇”,自然就是子午磁山的下部,而在那边,正有一位步虚修士。
作为组成阵势的重要一员,任何一名修士所处的位置,都是经过千挑万选,也有着周全稳固的防护。其实此人的位置距离“血舌”还有一段距离,可实体未至而杀意先至,触动了此人身外的防御法阵,其犀利之势,不可阻挡,山体上似是炸开了朵朵烟花,多层防护几乎是在瞬间崩解。
那修士脸色骤变,刚摆出个防御的姿势,额头正中,却有阴影覆盖,下一刻,火光血箭从里面炸开,燃烧的血杀之气,直接把修士的半成阳神抹杀,血色的火焰覆盖了大半个头颅,并迅速扩散。
那修士顷刻间就没了性命,身躯却受磁山的压制,吸附在上面,任由血焰蔓延全身,转眼就不成人形。
距离那倒霉鬼最近的,恰是江上雁,这位长青门首席客卿倒抽一口凉气,本能想避一避,却受阵势所限,移不出数尺之地。
而在高空云盖之下,诸万象正跟随磁山下移,见状低骂一声,手中阵旗再次飞舞,磁山上的步虚修士,有几个改变了位置,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了阵势,适应了少一人的情况,总算没有一下毁了名声。
可他也着实心气儿不顺,喝了一声:“不是说封了生机,便不惧绝灭剑式了?”
他话里有小半是针对的顾执,正缩在自家位子上的那位,苦笑一声,强自支撑着真人威压,没有辩解。
宋公远倒是摇摇头,手中的玄璃剑,按下不发,沉声回应:“这一击是主动操驭的手段,非是先天生死感应的层面,只不过是用上了绝灭剑式的法门吧。”
诸万象哼了一声,不再和顾执过不去,做出新判断:“余慈还在……而且抓着了降伏玄黄杀剑的窍门?”
宋公远没再回应,此时,以马明初拄地的雷击木剑为中心,地祇馘魔大狱神符已经渗透到了子午磁山最下端,天地虚空中,嗡嗡之声大起,那是天上地下的两截阵势隔空呼应。
亿万条气机探引出去,在两边实体接触前,已经对接在一起,纵然磁山尚未落地,这套阵势,却已经成形。
玄黄杀剑带起的血潮,虽是声势如海如潮,但子午磁山就像是耸立在海中的高山,任它风吹浪打,却自巍然不动,山体隆隆垂降,速度反倒又快了一层。
便在此时,磁山底部,又有几道血光翻卷,可此时诸万象吸取了教训,没有再让余慈得手。“血舌”甩击几遍,便像是困倦了的章鱼,收回触手,缩了回去,或是受此影响,一时间连汹涌的血海,似乎都有些褪色。
“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诸万象做出评断,紧接着抬头看天。天上日影略有模糊,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温度便似是上升了些,三阳劫正在这片天地间逐步成形。
这也是个麻烦事,但在谷梁老祖的计划中,有专门的人员处理,不需要他们分心。
等他再低头的时候,却愕然发现,血海非但褪色,更是“退潮”了。其侵占虚空的区域,只一息左右的时间,便收缩了一半以上,而且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
没等这边想出个所以然,万里长空为之一清,扰人耳目的血海便似从哪个缺口中漏了个干净。过于鲜艳的颜色洗净,那澄明的天空,倒让众修士有些不适应了。
恍惚之际,一直专注于布设符咒的马明初,忽然示警:
“他在山下祭炼……天罡地煞炼法,六重天!”
“啊?”
除了对符法特别敏感的马明初,谁能把思路从血海全无滞碍地转移到天罡地煞祭炼之术上去?便是前者,出于感应和经验,发出警讯,却也不免困惑:
死到临头,临时抱佛脚,顶个什么用?
也就是一怔的空当,祭炼六重天圆满时,独特的气机共鸣之声透了过来,伴之同起的,则是一声暗哑的摩擦之音。
如匣封口,如剑入鞘。
天地四方,陡然静下了去。
高空天域不可能真正安静,但声光色调的强烈对比,就是给人这种感觉。
余慈出了什么妖蛾子?
众人第一念头即是如此。而眼前,玄黄杀剑的力量,就在那瞬间消失了,子午磁山继续下坠,没有了血海托举,速度快了何止一倍。
宋公远发出尖啸,以师门秘术发出警讯,眼下看似往最好的局面上去,可情形如此古怪,为安全计,肯定要有所防备。
顾执突然开口:“或是被收伏了吧。”
诸万象冷瞥他一眼,却没有回应。若按着近些日子的传言,那个余慈早在剑园时,就曾执玄黄杀剑御敌,也不是不可能。
但诸万象认为,这事儿压不住秤砣,谷梁老祖的意志和手段,也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宋公远示警之后,受磁山阵势的影响,却是感应不到玄黄杀剑了,便扬声叫道:“明初老弟,在还是不在?”
此时最敏锐的,就是稳立于磁山上,操控磁山符法的马明初。他也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还在!”
诸万象和宋公远对视一眼,都点点头,宋公远喝一声:“明初老弟为我掌眼!”
他终于放出玄璃剑,通过马明初,加以定位,只一刹那,又是一声尖锐的震鸣,但这次,明显不比上回干脆,刺耳的摩擦之音,还有偏移的冲击波,让磁山都有些震动,显然是被消卸了不少力道。
不管宋公远那边战果如何,诸万象心神安定,默默计数,此时,距离地面已不足五十里,可以看到大地模糊的影子,在斑驳的色彩中,则有一个不断涨大的光环,招人眼球。
那是作为辅助的两仪圈,是谷梁老祖一位朋友的本命法宝,单是请那一位出山,其代价便是不菲。
当子午磁山和两仪圈成功对接之后,诸万象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马明初和宋公远还要为谷梁老祖卖命,而他则可以拿着丰厚的报酬,甩手走人。当然,如果他想,完全可以继续做下去……
这时,他数到了七,阵旗再挥,磁山上的各位步虚修士重新换位,恰与地下预设的阵势,以及两仪圈相应,子午磁山竟然是缩小了一圈儿,坠速更快了数成。
饶是如此,照这么个体积、速度砸下去,方圆千里,都要被冲击波夷为平地。
可最终的结果,却是无声无息。
子午磁山直接纳入光圈之中,光圈在扩大,山体则再次缩小,两边甚至没有任何接触,只见到一圈瑰丽的光环,自下而上,转眼漫过山顶,然后又倒了回去,同时也开始回缩。
便在这一过程中,子午磁山的坠落速度骤减,就像被人小心翼翼举着,然后慢慢放落。这时候,虚空中才响起颤鸣声,磁山上的步虚修士,还有马明初都纷纷飞起。
在他们脚下,子午磁山终于接触地面,地面土石受到无形的磁力作用,围绕磁山,层层垒起,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形成一座庞大的山丘,但很快又压平、凹陷。
那一座缩了两三圈,但仍有数百尺高的山峰,就这么陷进了地表之下,且肯定仍在持续下沉。
“一举建功,精彩,精彩!”
顾执倒持折扇,鼓掌赞叹,旋又一叹:“如今玄黄杀剑被镇压,在下虽蒙老祖和几位真人厚赐,但在此间,已没了用处,三阳劫火也是烧人……若诸位真人没什么吩咐,晚辈这就要告辞了。”
马明初等人哪还有闲和他客套,况且他流露出退意,也算是比较知趣,故而当即便允了。
顾执也干脆,叫上不远处的江上雁,两人划空而走,却是往内陆方向去。诸万象看他们的背影,迟疑一下,但最终还是留下了。
此时,天空中日影渐分,青、白、红三日分化,与真正的太阳一起,并行在天空中。
不管是谁,站在这个区域内,都觉得心口隐隐发热。宋公远暂时还顾不上这个,见不远处有预先安排的人在,便唤人过来打听:“如何?”
“已沉入地下三十里。”
“三十里?”宋公远看向诸万象,要听他的意见。这位阵法大家没有离开,很多事情都省了心力。
诸万象倒是很享受这种地位,细眼习惯性地眯起,略一计算,便道:“现在这情况,大约要到地下百五十里的位置,才能暂时隔绝三阳劫火。那时候,全面开启阵势算是正好。”
“好,我们也下去。”
宋公远对玄黄杀剑的沉寂还有些担心,可决断下得极快。毕竟余慈再怎么能出妖蛾子,也只是区区一人,而他们这边,却是规模超过百人,长生真人便占了一成的强势团体,更有师尊谷梁老祖坐镇,计划周密齐备,若那余慈知道轻重,也还罢了,若是顽固不化,化为齑粉,便是唯一的下场。
当然,他也不忘下一个命令:“打开水镜,我要看山下的情况。”
看那余慈,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
余慈还能用什么手段,只是一个“坚决”罢了。
驾驭玄黄杀剑,绝不能用他最擅长的半山蜃楼等剑意,只能跟着玄黄的节奏走,真是十分别扭。可要真是悟透了,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关隘。
他既然已经做出了舍弃一具分身的决断,就不会首鼠两端,要舍就舍得干干净净,不搞什么妥协。
此时,除了被天龙真形之气护着的分化念头之外,他从主体上分离出来的剑意,被玄黄剑意吞没;那具三方元气塑造的分身,被血杀之气浸染、扭曲和异化。
这是一个被迫的过程,但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故意纵容的结果。
有玄黄剑符为基础,他有了和玄黄杀剑沟通的渠道,而且还在不断地修正,以提高效率。
玄黄杀剑的剑意,没有什么雾化、虹化之分,有的只是纯粹之杀意。这样反而更好把握:用什么样笔触,去描绘,余慈这里的投影分身不用去想,自有主体调整,他要做的,只是适应这种改变,然后利用它。
也就是说,已经严重异变的分身肉躯,仅是一个“工具”而已。
这倒让余慈思路大开,因为,他想到了辛乙辛天君——那个以阳神成道,却给自己生生造出一具血肉之躯的大宗师。
辛乙的“肉身”,乃是真形法体的级别,眼下余慈做不到,但以炼器、祭炼的思路,照葫芦画瓢,绝无问题。
放纵玄黄杀剑,以血杀之气异化分身肉躯,这可谓之“炼器”;在此基础上,拿出当年精研玉神洞灵篆印时,学出的本事,自然就是祭炼。
他实实在在地将自家分身肉躯,炼成了一件专门与玄黄杀剑配合的法器。
然后就是等待,等一个更好的机会。
所以,此时呈现在水镜上的,就是一个木然如死尸般的余慈,抱着玄黄杀剑,平躺在子午磁山之下。
看到山下情形,宋公远这边,都是愕然。但没有一个敢掉以轻心,严控阵势运转,继续将余慈连人带剑压入地下。
水镜也不能支撑太久,往那边照得时间了,受磁光杀场的影响,水镜上布满了七彩光线,扭曲画面,让人看得眼晕。
宋公远挥手让水镜散去,皱眉细思,一时不得计,忽听有人朗声说话:“五弟立得大功,师尊必定欢喜。”
宋公远闻声也是一喜:“原来是大师兄到了。”
谷梁老祖历世两劫,共收有弟子二十余人,其中大都未得长生,可以不论,还有两位,虽成长生真人,却陨落在劫数之下,如今在世者,不过三人而已。除了宋公远外,还有此时前来的大师兄俞南,另外就是关门弟子邵长平。
谷梁老祖在北方势力虽是不小,却并未开宗立派,但“一门五长生”的调教手段,也足以为世人所惊佩,也有好事者,私下里将他与太玄魔母并列,称为“南母北祖”的。
当然,谷梁老祖绝没有承认过这种称号。
作为首徒,俞南跟随谷梁老祖已有一劫之久,虽是因为某种原因,一直没有进入劫法层次,但在长生真人中,绝对是第一等的强者,尤其是他的大还心镜神通,可以洞彻此界九成九的幻术,更能探究他人道基根本,有的放矢,因人制宜,同级对战,可说是占尽了便宜。
数息过后,俞南飘然而至,身外一层薄光,分土裂石,虽在地层之中,却如履平地。
此人面目倒也寻常,只是一对眼睛神采焕然,与他对视,便觉得心里活泼泼的,就像是清晨吸一口最纯净的空气,清灵奋发,神思灵动,无形之中,已受神通所摄,诸般隐秘,都翻上来,偏又甘之如饴,却之不能。
就算宋公远这样,与他相处久的,都不敢对视太久,低了头,向俞南行礼。
俞南到了近前,先与马明初、诸万象等人见礼,视线又往周边阵势上扫了一圈,“五弟你这边的进度,可是出人意料,比师尊估计的,早了足有一刻钟。”
宋公远赧然道:“惭愧,实是出了些变故。”
说着,便将前面一连串事项道来,俞南听后,沉思不语,宋公远也就住口等待。
谷梁老祖近一劫来,大部分时间,都为进入地仙境界而冥思神游,闭关修炼,平日里都由俞南主持师门事务。俞南为人低调,素来不与人争利,却因神通之故,不怒而威,宋公远对这位大师兄,还是非常尊敬的。
马明初和诸万象对视一眼,后者不必说,前者虽是一向与谷梁老祖走得很近,以子侄见称,可毕竟隔过一层,故而也都当起了闭口葫芦。
一时间,除了磁山沉降时低沉的轰鸣声,还有阵势气机变化的滋滋怪音,地层中便再无其他声息。
俞南这一番沉默当真很久,诸万象估计着子午磁山已经沉入地底将近百里,才听到他说话,开口就是一声雷:
“此人真身不在此间。”
“什么?”
宋公远勃然色变,俞南的大还心镜神通,他是绝对信任的,已经大致成形的磁光杀场,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既然如此,镇压在子午磁山下的那具躯壳,真不是余慈本人?
怪不得看起来像死尸一般……
俞南此话一出,马、诸二人的脸色也不好看,马明初关系近一些,便低声问了句:“大兄,何以见得?”
虽是刻意找了个亲近的称呼,但话中置疑的意思还要多一点儿。
俞南自然能听得出来,他为人疏淡平和,也不在乎什么人情道往,只是就事论事:“磁山之下,非是血肉之躯。倒似由特殊元气虚实转化,聚合而成,又受血杀之气扭曲……若是人体,早已湮灭不存。”
一席话言之凿凿,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心里面已信了七八成,只是有一个关节,始终想不通透:
“这是假的,真身何在?”
若说那余慈能够在阵势合围之后,还能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岂不是三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扇在他们脸上?只想想被一个步虚修士玩弄于股掌之上,从头到尾,懵然不知,他们便是邪火烧心。
尤其是马明初,想到之前还感应到对方六重天祭炼,从那时算起,差不多可以认定余慈是从那之后才遁走,若真如此……那又是什么神通?
“倒也未必如此。”
俞南的大还心镜神通,观事鞭辟入里,最善追根溯源,又道:“虽非真身,倒也不是空壳,此中有一道天龙真形之气,阳刚炽烈,其中还护着什么,一时倒看不真切。但明初老弟所言六重天祭炼之事,我已见得,确然无误,如此……”
他话没说完,话意已经十分明显。
宋公远等人都是见识颇丰之辈,闻言就有些了悟:“莫不是阳神藏于其中?”
“那这具躯壳就是傀儡。”
“元气聚形,不知是哪门哪家的手笔?”
“他分明是一个剑修,怎么走出这条路来?”
俞南听几人在旁边谈论,初时不说话,但见众人有离题的倾向时,方开了口:“阵势既成,按原先谋划行事便可,以我为主,以堂堂之势压去,足矣。”
宋公远等都是凛然从命,马明初还加上一句:“大兄说得是。”
殊不知俞南也在心中加了一句:“便是不足,也不会后悔。”
那一番话之后,俞南就不再开口,不久便自行离去。宋公远等人都知道,谷梁老祖的计划一环扣一环,作为老祖首徒,俞南任务颇重,从西面赶来的几个扎手人物,都要由他处理,自不好挽留。
知道余慈躯壳中的异处,虽说“以我为主”,但也不能大咧咧地不做准备,等俞南离开,他们又聚在一起商量出几个应变方案,这才散开,按照原先的计划,在几个关键位置护持。
不一刻,阵势全面启动的时间,悄然来临。
九地之下,如潮之音轰隆碾至,那是谷梁老祖以通天手段收束控制的地心元磁,做出的总爆发。
方圆三十里范围,约有两里厚度的偌大土层,向下陷去。这是谷梁老祖所布阵势的核心,里面包括子午磁山、两仪圈这两件宝物,还有最关键的符法、阵盘等。
由于早有安排,下陷到中途,由于地心元磁和阵势的双重作用,这块土层,已经与周边土石交融不分,又像是大地化为了海水,其位移而形成的空洞,自有周围大量土石推堵淹下,填补空缺,从地面上看,倒也不甚明显。
宋公远等人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却不得不离土层远一些,否则已完全成形的磁光杀场,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能将他们吸进去,碾个稀巴烂。
他们还是如此,处在磁光杀场之中的玄黄杀剑,还有那个余慈的假身躯壳,受到的压力怕要强出千百倍。
有人就怀疑,这种环境下,就是千锻寒铁也能给化成铁水,玄黄杀剑当真能承受得住?
事实是,玄黄杀剑承受住了。此剑不愧是十余劫来,最能竞争“第一杀剑”宝座的绝顶剑器,磁光杀场的力量,没能动摇它的结构,最多是起到了禁锢的作用。
相比之下,余慈的分身躯壳,就没那么好运了。
磁光杀场内恐怖的扭曲力量,还有相应的阴雷磁火,在杀场成形的瞬间,就密集轰炸,把那身躯打得血肉横飞,几轮下来,已经彻底没了人形,最终在扭曲的磁力作用下,崩散为一团灰暗的雾气,围绕在玄黄杀剑周边,与放射的血杀之气融在一起,勉力保全。
若就常理来说,余慈距离形神俱灭,也就是一线之隔,除了那些练就不死不灭奇功的强者,没有人能在这种局面下逃得性命。可余慈还活着,其主体固然远在亿万里之外,不受任何影响,便是心念分身,也在天龙真形之气的包裹下,深藏在灰暗雾气之中,静寂如死,但生机不散。
强绝的磁力,奔涌的阴雷,还有阵势特意烧炼出的磁火,此来彼去,但在玄黄杀剑处消耗了些,在三方元气形成的灰暗雾气中又消耗了一部分,真正冲击天龙真形之气的,暂时已不足以击穿其防御。
此时此刻,分化念头没有形成任何思绪,它的作用,仅仅是一个贯穿本体和分身躯壳的中介,躯壳形成的灰暗雾气中,那一枚玄黄剑符,正不停变化。
原本的七大分形,已经多了两个,但六十四个窍眼,却少了近三分之一,只余下四十四个,血红的符箓,此时的外形,就像是一个狭长的扁豆,上面开了几十个通透的孔洞。
无论是分身躯壳所化的雾气,还是玄黄杀剑放射出的血杀之气,都渐渐习惯了,在符箓外围环绕,时不时穿行于孔洞之间,每一次的“穿行”,都让改进后的玄黄剑符微微闪烁,气机变化形成的细微声响,就像是夏蝉的清鸣,连成一片。
便在响声中,其结构也在持续不断地微调,速度不快,但从未被任何外力打断。
对余慈来说,这是一个奇妙但熟悉的状态。
他的本来意识,其实正漫步星轨,遨游太虚,体悟上清传承之奥妙;分化出的念头,分做两股,一股操控远在东海上的鬼厌,另一股,本来是主持当前这具分身的,却因为过于纯粹的剑意心念,与眼下的情况“格格不入”,在天龙真形之气的护持下,陷入了休眠。
真正主导玄黄剑符变化的,与其说是分化念头引来的本来意识,还不如说是他常年修行钻研的本能。
最初,这一本能只不过是简单的复刻,就像是《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诸天飞星”中的各类符箓,还有玄黄剑符,都是本来就有的,受分化念头或者是那几个信众的刺激,便有一给一,有二给二。
但这些年来,余慈在三方虚空的禁锢中,始终没有放弃修炼,没有放弃钻研,多年的挣扎,便是粗糙的本能,也给磨出了灵动的锋芒。
这一点灵性和意念,便在本来意识远走太虚之时,撑起了主体的思维流动,它或许在各个角度,都比余慈的本来意识逊色许多,但比分化出的念头更高出一个层次,而且,有着无可比拟的专注、细致和耐心。
前后三次分化出念头,它功不可没。
而从余慈借来玄黄剑符,控制玄黄杀剑的那刻起,一方面是余慈有意识地引导,另一方面也有血杀之气对符箓的刺激和共鸣,经过三十多天的适应,使得双方的契合度越来越高。
改变就这么一点一滴地堆积,不算快,但也从未停滞。
至于接下来,敌人会给他多少时间,够不够形成一个决定性的质变,并不在余慈的考虑范围内。
因为那一道在冥寂空无的三方虚空中,磨炼出的灵性和意念,不会浪费任何精力,到没有意义的方向上去。
目前,它只有三个方面的问题:
玄黄杀剑的纯粹剑意如何以符箓形式解读、描述;
三方元气的躯壳,在玄黄杀剑的影响和变异下,性质究竟怎样;
要怎么调整祭炼的方式,使之即使是在崩散如雾的躯壳上,也能发挥妙用。
随着对前两个问题认识的不断加深,记忆深处,一个似曾相识的面目浮出来。他叫什么来着?许……三爷?
余慈一时没想起那人的名字,可是记忆中那一套可行性极高,且受到辛天君赞赏,更由自己验证过的理论,却是铺展开来,并全无滞碍地运用到当前的雾化躯壳之上。
时间继续流逝,土层不知被拉入了几千里的地底深处,这个位置,不但地心元磁的力量强到无以复加,还包括强大压力下喷涌流动的岩浆、可以灭杀亿万生灵的地肺毒气,种种一切,共同构成了恶劣到极致的环境。
这是不逊于九天外域的绝地,某种意义上,甚至要更恐怖,至少没有哪个步虚修士,敢闯到这里来,真有哪个傻大胆到此,等待他的,就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而如今,这块致命的区域,却有一人迎出来,远远就笑道:“五师兄、明初师兄,万象先生,长平这厢有礼了。”
作为谷梁老祖的关门弟子,邵长平也是人中之杰,步入真人境界未久,一身锐气尚在,然而气度儒雅,仪采照人,往前一站,长身玉立,风标不凡,直让人眼前发亮,只觉得有勃勃生机,生发出来。
邵长平打过招呼,又笑道:“三位哥哥旗开得胜,赚了好些时间,我等在此间,倒有些手忙脚乱了。多亏徐师兄、骆师姐他们帮忙,总算没给大家拖后腿。”
说着,为初来此地的马明初、诸万象介绍阵法布置情况。他文质彬彬,言语间却是字句通俗,流利圆通,给人以亲切之感。
诸万象便不由感叹,谷梁老祖的三个徒弟,俞南讷言敏思,宋公远端厚稳重,邵长平则是儒雅灵秀,气质各异,法门神通也各不相同,却都是长生中人,只这一条,谷梁老祖便不愧是能够和太玄魔母并称的“良师”。
数息之后,庞大的土层终于停止了漫长的位移,在滋滋的声响中,从大地中脱离,却是移入周围地层中,一个早早开辟好的深邃坑穴里去。根据邵长平介绍,坑穴径长四十里,别说在光线微弱的地底,就是在地表,不拔升到一定高度,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诸万象等人也不知它有多深,只见到坑沿往下约百尺,便是炽热的领域,暗红的岩浆在里面咕嘟作响,像是煮沸的血浆,如此规模,可称为岩浆湖了,这也就是周边的光源所在。
分离出来的土层一送进去,便掀起一波岩浆大浪,火红的浆液溅落四壁,哧哧作响,现出一片火光。
坑穴里岩浆,深度肯定超过两里,分离的土层被完全淹没,子午磁山、两仪圈还有周边的阵势,遇到销铁熔金的炙热岩浆,气机愈发活跃,而岩浆湖中,肯定也有相应的阵势,嗡嗡声中,两边气机迅速构合如一。
邵长平说话间,也没有忘记他最重要的任务,一直等时机到来。见此长吁口气,取出一件东西,照半空一扔,便有五色霞光,如幢如伞,面积不断扩大,不久便当空罩下,却是盖在了坑穴之上。
“轰”地一声响,彩光现出形体,乃是一个炉鼎盖子,庞大到不可思议,竟然真的将坑穴盖得严严实实。
鼎盖似由青铜铸就,样式简单古朴,只中央一个如亭似塔的鼎钮,里面足以坐上三五十号人,说着很大,但在径长四十里的鼎盖整体之前,仍算小巧。
两侧各立一个提手,其上一为饕餮纹饰,二为狻猊之形,都是简单勾勒,虽只是轮廓略现,但高峻伟岸,却有苍茫古意,扑面而来。其中还有巨量符纹,贴合鼎盖材质纹理,以这鼎钮、提手为中心,分布四方。
如此,鼎盖一旦罩下,四十里的岩浆坑穴,就成了巨大的丹炉。诸万象等人都啧啧称奇,对谷梁老祖的布置,更多几分信心。
按照计划,众修士要在这里耗掉不少时间,邵子平接下来就是帮忙安顿,还给诸万象等人介绍已在这里坐镇的两位真人修士。
等一切妥当,宋公远终于能找个机会,和邵子平私下里说话。说起来,他对谷梁老祖深有信心,可这截留玄黄杀剑之事,从发端到执行,不过月余,匆忙布局,实不是老祖一贯的作风,而余慈的诡异表现,也着实让他有些担忧。
“子平你常在老祖左右,这一件事,究竟如何,你要给我交个底!”
邵子平微微一怔,他这位师兄,对师尊的忠诚毋庸置疑,便是心中不明朗,执行师命,也不打半点儿折扣。但既然将疑虑说出了口,便证明确实有些压力了。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谨小慎微,而是有着长生真人的特殊感应。
他暗记在心,随即也透露出一些信息:“师兄若说准备仓促,可也不对!这诸般事项,哪一件不是七八年前就开始准备。像那两仪圈……平治娘娘难道是好相与的么?”
最后一句,他声音压得特别低,附近的真人修士中,有一位骆玉娘,乃是他所言“平治娘娘”的徒儿,背后语人师尊,终究不太好。
宋公远却不关心这个,他惊道:“早有准备?这……”
他立刻住口不言,心中已知,此事非比等闲。事到如今,他也不问了,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一些秘事,老祖告诉他,就听着,不告诉他,装糊涂就可以了。正是这种性情,使他不比大师兄见事通透,不比小师弟灵动机敏,却依然能够获得老祖看重,他自然是有这份自知之明的。
宋公远安下心来,等待谷梁老祖等人回返,这一等就是五天。
千里地层之上,整整五天的积累,三阳劫已经厚积到了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四日并行,三阳劫火,肆虐天地,使得水枯地焦,生灵涂炭。由于这一片地域是特意找出的人烟稀少之地,人的伤亡倒不大,只是苦了飞禽走兽,五日来迁徙不绝,还是大批大批地死去。
如此劫火,终究无法彻底穿透千里地层,只是明摆着告诉人们,玄黄杀剑在此!
可问题是,已经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过来。
因为就在地表,阴山派的盖勋盖大先生,在两日前追索而至,与谷梁老祖首徒俞南一语不合,大打出手。那一场大战可谓旗鼓相当,但后续却是出乎人们的意料。
俞南苦战不下,竟是惹出了后面谷梁老祖。
这位大劫法宗师“不顾身份”,悍然出手,虽说盖大先生在此界长生真人中,可说是第一流的强者,但和谷梁老祖相比,还是差了快要两个档次,纵然有万世冢护持,却也弥补不了这天堑一般的差距,终于惨败。
谷梁老祖却没有强取他的性命,而是以绝大神通,配合早已经布好的阵势,将其束缚在这片区域,万世冢固然是万鬼横行,在三阳劫火的烧噬下,也只能艰难渡日,一着不慎,就可能化为飞灰。
虽然盖大先生未死,可这一手,比杀了他也不逊色到哪里去,谁也没有料到谷梁老祖竟然会如此辣手,一时间,追在后面的“有心人”们,都暂停了追击的脚步,也绕开三阳劫的范围,在外围盘旋。
地表的变故,影响不到地下。千里地层深处,传说中九泉之下,也不过如此。
暗无天日,难知光阴,总算在此的人物都是修为不俗,没事的时候,打坐修行就是,只要能忽略掉坑穴之中,时不时响起的轰鸣便成。
便在第五日上头,邵长平脚步匆匆,只在坑穴边缘稍顿,便踏上了那巨大到不可思议的鼎盖。青铜的材质,本来就很能导热,更不必说,下方不到百尺,就是熔浆之湖,一踏上去,脚下便哧地一声,热力与护体罡气有所冲突。
又听一声铃响,侧前方涌过来一团火烟,里面竟有一头雄健的狻猊神兽,鬃须蓬张,如一轮吞吐的焰光,口鼻间冒出的,都是缭绕不散的火烟,火红的眼珠盯着他,似乎随时可能扑杀而至。
邵长平并不理睬,师门心法自有规避之术,果然,看他走过,那头狻猊并不如何在意,他得以展开缩地神术,到鼎盖中央,那似亭似塔的建筑之下。
所谓“似亭”,是说建筑最下方,六根铜柱撑开一片通透空间,形制如亭;说它“似塔”,则是在“亭”上,又有七层建筑,飞檐圆转,与佛塔相类。如此结构,其实违逆了垒筑之道,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坚固厚重。
便在最下方的“亭”中,谷梁老祖瞑目端坐,其容色如铁,棱角分明,自头面而下,都似有一层金属光泽,气息全无,便如一座栩栩如生的塑像。
邵长平也是刚刚知道老祖驾临的消息,只来得及给宋公远传讯,便匆匆赶来,见到老祖在前,也不管鼎盖火烫,下跪拜礼。只隔了数息,宋公远也已赶至,亦如他一般。
谷梁老祖却没有理会,仍然瞑目不语,如此过了十数息,忽听得环佩清鸣,鼎盖之上,又有一人飘然而至,也不客气,直接就进了亭子,与谷梁老祖隔一铁桌,自顾自落座。
此时,谷梁老祖唇齿翕动,道了一声:“你们见过平治元君。”
宋、邵二人忙又行礼,倒是免了再跪一次。他们也知道老祖性情,随后便起立。
谷梁老祖倒也没有什么安排,只道:“按着既定的走便是。”
两人应诺,宋公远倒是抽机会说了一句:“万象先生、徐世兄、明初兄弟等想来拜见。”
“让他们稍待片刻。”
宋公远应了,与邵长平一起退下。两人都是深知老祖对面那位性情的,见礼前后,都没有抬头,走的时候也刻意避开视线。
当然,这一切对谷梁老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等两个得意弟子远去,他下垂的眼帘睁开,眼珠略微移动,看向一侧的故友。
那可说是一位绝色美人儿,但对他而言,容貌并没什么意义,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位“平治元君”,华服美饰,携玉佩冠,通体上下,宝光缭绕,直能晃闪人的眼睛。
气度倒甚为端庄,端庄到板滞僵硬的程度,就像是泥胎木偶一般。端坐在亭中金属圆凳上,眸光自然垂下,似是万事都不萦于心的模样,但更像是把全副心力,都放在维持这副姿态上,让人莫名看得很累。
这副样子,谷梁老祖也见惯了,他暗叹口气,主动开口:“听说元君前些年,倒收了个好徒儿。”
对面不冷不热地应了声:“比道兄的弟子们,还差得多。”
“怎会呢,元君眼光,胜我十倍,只不过要求太高吧。若能得元君青睐,那弟子必是前途远大。”
“我就代我那徒儿,谢道兄吉言了。日后她出门在外,还请道兄多多照顾。”
“……应该的。”
看似说一些闲话,其实谷梁老祖很是郑重。他这位故友,其实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但因性格倔强,强为友人出头,早年得罪了一位此界最顶尖的大能,遭逢奇耻大辱,更受到永难痊愈的重创,原本的大劫法修为,生生掉落一个层次,这些年来也是苦苦支撑,不惜违拗性情,与那位大能,虚与委蛇,才没有让伤势继续恶化。
但私下里,所有行事,无不是与那位大能针锋相对,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
这次怕也不会例外,谷梁老祖便听说,这位新收的徒儿,似与那位大能有些纠葛。否则,以她的伤势,长年闭关调养都来不及,哪里有精力调教弟子?以她喜好奢华排场的性子,多年来,又怎会只有骆玉娘一个徒儿。
谷梁老祖便知道,许下这一个承诺,日后免不了有些麻烦,可故友肯将两仪圈这等法宝相借,他又怎能吝啬。
两人又在亭中端坐良久,却再无言语,算得时辰将至,平治元君主动起身,淡淡一声告辞,缓步而去。
谷梁老祖看她身影渐远,收去心怀,再瞑目不语。
宋公远看着平治元君出了亭子,便对马明初点点头,当下,马明初、诸万象,还有一直在此地协助邵长平的徐昌,便登上鼎盖,前去拜见。
一旁邵长平留下,却是要陪着骆玉娘,然后请平治元君到住处安歇。
他知道平治元君是师尊故友,但在谷梁老祖座下数百年,也没见过几次。心里还是有些好奇的。
这一位女修,也是此界奇人。据传她本是凡俗中一大国皇室贵妃,因一份机缘,迈入修行界。她天资绝顶,一劫而成就大劫法宗师,性情爽利,知交遍天下,又喜好奢华,品流极高,当年所设“平治宴”,几若传说中的蟠桃盛会,此界修士,莫不以赴宴为荣,都有称她“平治娘娘”的,又因她本姓薛,也有人称“薛娘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死战,将她从最顶峰打落,此后深居简出,栖身在穷山恶水间,少现于人前。若不是谷梁老祖面子大,交情深,怕还请不来这位。
正想着,薛平治忽地停下脚步,离他们还有两三里路程。
下一刻,便见有人影从旁边的热力扭曲的烟气中走出来,拦在薛平治身前。这边邵、骆两人都是一惊,竟是谁也不知,是怎地在那儿藏了个人。
那人唱了个喏:“元君,屈成拜见。”
邵长平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只见那人形貌平凡,脸上有些商人的油滑,但这做不得数。
因这屈成,据说是天遁宗的一位长老——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天遁宗本就神秘莫测,自宗主以下,无不是顶尖的杀手,但其职司外界少有听闻,也很少露出面目,便是露出来,也是用以掩护的外壳罢了。
这位屈长老,本是与薛平治做生意,求购一种稀缺的丹药,却因后者受谷梁老祖邀约,准备此次截击之事,没时间理会,便给回绝了。可这位脸皮也当真了得,竟不知怎的,说动了谷梁老祖,直接跟了过来。
这里十位长生真人级数或以上的强者,也只有他,算是不请自来,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纠缠薛平治,邵长平应付起来,还真有些尴尬。
当然,平治娘娘对这种人物,倒是最干脆利落的,冷冰冰瞥他一眼,道:“‘熔影遁’的心法拿到了?”
屈成咧嘴苦笑:“元君不要难为我了。熔影遁的心法给你,和教给你‘绝影三遁’有什么区别?”
天遁宗的“绝影三遁”,有熔影、寂影、绝影三个环环相套的心法根基,可说是宗门最顶级的玄奥秘术,是宗门根本所在,莫说屈成没有这个权限,便是有,也绝不会拿出来做交易。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薛平治便要举步离开,屈成这时却拿出绝影三遁的手段,身形迅疾一闪,卡在前面,陪笑道:“元君勿恼,那熔影遁的心法虽没得谈,可是我宗愿拿出‘不复轮’的秘剑心法……”
面对屈成的笑脸,薛平治依旧是那端庄但木然的表情,语气都少有起伏,但话意绝不客气:“没有熔影之术,不复轮就是个笑话。”
说罢,再不看他一眼,在悦耳的环佩叮当声中,缓步而去。
看那边邵长平和骆玉娘迎过去,屈成没有再拿出死皮赖脸的态度,开始仔细考虑目前的情况。
这一趟生意的艰难,超乎他的想象。
其实在天遁宗和薛平治之间,常年进行着类似的交易,概因后者是此界第一流的炼丹宗师,且是奇思妙想不断,许多丹药,都有着匪夷所思的效用,对天遁宗这样的杀手组织而言,大有可利用的空间。
可最近这几年,这位平治娘娘,性情愈发地不可捉摸,更难打交道不说,甚至还打起了熔影遁心法的主意。
屈成,或者说他背后的天遁宗高层,倒是能猜出薛平治的一些想法。
想当初,薛娘娘境界掉下,基业败落,也是此界的一桩大事,但真正知道内里玄机的,并不太多。天遁宗为了知己知彼,这些年收集了些信息,大概拼凑出一个轮廓。
当年一战过后,薛平治最大的问题,不是境界掉落,而是被对手以惊天手段,毁去了部分道基,顺势扰乱了某些本能,以至于六欲炽燃,七情关卡重现。不得不以秘法强行压制,最终形成这泥胎木塑的模样。
由此推断,她索取“熔影遁”心法的目的,就很明显了。
熔影遁正是将七情六欲心魔等等,化为燃料,淬炼成可以利用之力量的特殊法门,虽然这是应用之法,而非修行之法,时间长了,必将造成不可预料的严重后果,但对艰难挣扎的薛平治来说,便是饮鸩止渴,又哪还顾得上?
之所以拿出不复轮,便是因为此剑诀算是熔影遁的简化版本,算是一次讨价还价,却惨遭拒绝。
这女人性子太倔了,越是到山穷水尽,不顾一切的极端心思越是严重,简直不可理喻。
换了以前,屈成早甩袖离开,可问题是,最近有一桩大生意,执行时,薛平治的特殊丹药又是不可或缺。
屈成看着那边三人的身影,目光幽幽如鬼火……
忽地,他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只见鼎盖中央的亭塔前,宋公远等人已经拜会完毕,正往回走,而处理完这些俗务之后,亭塔之中,谷梁老祖的气机为之一变,与之相应,脚下鼎盖,还有鼎盖之下的熔岩之湖,都有变化。
鼎盖上烟气滚动,那头雄壮的狻猊神兽踏烟驱火,飞驰而去。随它离开的,还有脚下鼎盖的温度。
屈成将视线偏转,在与狻猊去向相返的方向,一团迷蒙的黑影不慌不忙,缓缓移动,在其中,一头狼形巨物,眼放绿焰,无声而来。其形似狼,但观其格外凶厉阔大的口吻,还有那无边凶横贪婪之气焰,便知这实是与狻猊同级的神兽。
饕餮。
狻猊,饕餮,正是这鼎盖之上,两种护法神兽,虽是只得上古真形万分之一的法力神通,但也不可轻视。屈成不愿节外生枝,很知趣地往后退,此时他看到,在亭塔之中,谷梁老祖已经拿出一道旗幡。
那旗幡好生古怪,地层之下没有一丝风力,偏是无风自动,但又不是风摆之形,倒像在激荡的水流,受其冲刷,而在其周边,确实是血光流布,刺人眼球。
那就是“妖府灵旗”了吧。
据说此幡,乃是当年谷梁老祖杀入血狱鬼府,抢夺出来的一件宝物,炼成法器,已祭炼有十七重天。在大劫法宗师眼中,也不算特别好的玩意儿,可是有一桩异处,便是能以此召唤血狱鬼府的妖魔。
要知世上一切打通真界与血狱鬼府甬道的行径,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些年,天裂谷、剑园等事,都涉及此项,尤其是前者,引来此界各大宗门关注,很是起了一阵风波。
谷梁老祖还没有到与天下为敌的地步,他这件“妖府灵旗”,最珍贵之处便在于,能够与血狱鬼府的妖魔沟通,经过长年祭炼,召唤妖魔浊气,再以本人气机种子为引,使之透空化形,便等于是捏出一个妖魔分身,能得到本体五六成的威能。
当然,那必定是真正的妖魔强者,方能如此。
据屈成所知,谷梁老祖的计划,便是借助玄黄杀剑的血杀之气,召唤出一具妖魔分身,再以役魔秘术控制,作为渡过下一次四九重劫的杀手锏。
话是这么说,屈成却不怎么相信。
妖魔分身再强,毕竟是外物,对一位已渡过一次四九重劫的大劫法宗师来说,价值没有表面上那么高,不至于用这种大动作。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脸上将最后一点儿表情抹掉,自往别处去,三五步下来,自归黑暗。
屈成不在意,自有在意之人。
对诸万象这样,没有宗门依靠,全凭自家领悟、苦修的修士来说,能够见到谷梁老祖这种成名已久的大劫法宗师施展手段,可称之为机缘。
故而老祖手中妖府灵旗一出,他就挪不动步子了,与他一般无二的,还有马明初、徐昌等,陪在旁边的宋公远倒也能体谅,最终只是要求让他们离开鼎盖而已。
毕竟是隔着二十里路,光线昏暗之下,想看清非要拿出独特心法不可。宋公远知道他们辛苦,还好心地解释一下,谷梁老祖现在的手段,比如这收如芥子,放若须弥的鼎盖,其实是上古重器离魂鼎的部件。
离魂鼎,传说是巫门兴盛时期,为处刑门中叛逆,专门制造出来的刑器。
巫门心法特殊,魂魄肉身元气结合紧密,为天下第一。像是玄门的阳神、真形之分,在巫门中倒是异类了。修炼到上层境界时,更能化入天地自然,便是碾成碎末,都能再次拼合重生。
想要击杀大巫,要么是用类似剑修的绝灭杀伐之力,一鼓作气,毁杀一切生机,要么就是用特殊的法门、宝器,强行分离其魂魄和肉身,离散元气,再分别处置。
由此,离魂鼎便应运而生。
这等刑器,自炼成以来,不知灭杀了多少声名煊赫的大巫,自然甚遭人怨恨,存世不过三劫时光,便在一场乱战中粉碎,那时剑巫大战都还没有开始。
谷梁老祖也是在一次游历时,发现这仅存的鼎盖。
虽只是鼎盖,却有当年巫门通灵秘术,召唤狻猊、饕餮两大神兽分形护持,内蕴离魂玄机,非比寻常。自获得此宝后,老祖潜心研究,逆推玄奥,如今已能够借鼎盖,模拟出当年离魂鼎的功效。
可惜,不抵此刑器全盛期之万一。
“真是那个离魂鼎啊。”
三人中的徐昌,是北地三湖区域,比较有名的散修,与邵长平交好,平日里也经常拜会老祖,此番一直在地底,协助邵长平安排法阵。对这里的布置,所知甚深,但也没料到,鼎盖的来头是这么大。
但还有一个问题:离魂鼎的来头虽大,却是专用来分解生灵魂魄肉身、离散元气之用,对玄黄杀剑的作用,着实存疑。
马明初猜测道:“是要将凶剑的血杀之气离散?”
话音方落,亭塔之中,谷梁老祖将手中妖府灵旗抛出,旗幡垂落,血光流动冲刷,摇摆不定。与之同时,老祖手上结印,澎湃灵光化为另一道湍流,重重击打在旗幡正中央,竟发出洪钟大吕般的声响。
声音传导至鼎盖边缘时,已经是三四息后,此时宋公远正介绍“妖府灵旗”的用处,话音也给打断,众修士中,马明初符咒双修,对灵波传输最是敏感,竟是打了个寒颤,惊道:
“老祖这是将神意打入虚空……”
他话中有些歧意,旁边的人倒也能理解,他的意思是,谷梁老祖的神意,借妖府灵旗的异能,驾驭灵光冲击,一举破开虚空,显然是往血狱鬼府去了。
这种逾限破界,精准定位的手段,虽是借助外力,不比玄门大罗天虚空神念之术,又或是佛门的小转轮无相念法玄奥,但论效果,却要胜出不止一筹,也就是比灵巫法门稍逊些吧。
至于跨空而去后,神意究竟与血狱鬼府的哪位大能交流,就非众人所能知晓。
他们只见到,妖府灵旗之外,血光浓郁,凝若实质,只在中央,被谷梁老祖的灵光打出一个狭长的空白,就像一只竖立的血眼,妖光四射,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异象。
倒是在鼎盖之下,有低沉闷浊的声音,渐渐凸显,一开始还以为是熔岩浆泡爆裂,但后来浊音滚滚,便如天外雷音,连绵不绝,最后震得坑穴都簌簌做响,让人怀疑,会不会突然垮塌下去。
诸万象疑道:“老祖是将妖魔分身,直接召入了熔岩之中?”
“嗯,当是如此。”
“不知是哪位魔将鬼王……”
“那就只有老祖,不,还有下面那位知道了。”
徐昌哈哈一笑。他的笑声传不到鼎盖下面去,不过他说的倒也没错,本将一切都交付给远方意识的余慈,其分化的心念原是在沉睡状态,却被突然狂暴起来的岩浆给惊了一记,倏然醒来。
深有数里的熔岩湖,正掀起一波波大浪,暗红的火流挥洒出去,带起夺目的红光,拍打在鼎盖之上,激起这场面的,明显是外力。
余慈探出部分神识,却见熔岩湖中下部,不知何时,开辟出一团诡异的幽暗地带,径约七八里,周边还有十几道稍微明亮一些的虚影,像是章鱼的触手,不断飘舞挥动,激起道道漩流。
将神识投向那片黑暗,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只是顷刻之间,就有汹涌信息碾压而来,拼合成一幅无边广大的图景。
那是一片污浊的大海,光线黯沉,概因天空灰黑,像是在烂泥塘中摊开的幕布,天空还在下雨,掉下来的,自然全是泥浆。
海面上劲风呼啸,海浪昏黄,其中隐现或大或小的漂浮物,千奇百怪,有些看上去类于人形,有些类于鸟兽,还有一些就像是粗糙拼合的产物——好吧,这些全都是生灵之属,几乎要填满了这块海面,起码数以万计。
此时,有一个声音,在这污秽的海天之音高呼,声如雷震:
“无岸,速来;无岸,速来!”
响应这声音,污浊的大海之下,突然亮起九只暗红的灯笼,然后整个大海都在摇晃,海平面骤然上升了七八丈高,扑天大浪,甩起千百具浮尸,又重重拍下,纷落如雨。
一起一落之间,海中响起高亢的嘶吼:“挽,挽,挽,挽……”
音波横荡,激扩如浪,余慈探出的神识轰然破碎,然后整个岩浆湖中,都响起那嘶吼之音。
声音拉得很长,听起就是“无岸、无岸”!
音波当然也透过鼎盖,狂暴得甚至要将鼎盖顶起来,坑穴旁上的众修士,都忍不住后退几步,纷纷变色。
已经快要走到自己住处的屈成,也听到这声音,即而呆住:
“浊海王兽,混沌之魔?”
血狱鬼府的妖魔,均为天地浊气戾气化生而成,血肉依附,泛而成形,故而绝大部分都是灵智低下,只有凶暴奸狡之本能,类于畜牲。
一般而言,灵智之有无、高下,可以视为判定妖魔潜力、成就的标准,像是罗刹鬼王、大梵妖王等血狱鬼府的王者霸主,无不是精悉人心,深通谋算。
但事情总有例外,有一部分妖魔,浊气化生时,缺了某种机缘,未能阴极阳生,化育灵机,导致灵智低下,但天然具备某种天赋,在以“劫”为单位的漫长时光积累下,渐渐形成惊天动地的法力神通,终成气候。
这样的妖魔种类,便归入“混沌”之种,只要入得“混沌”层次,无不是凶横血染一方的绝顶妖魔。它们虽没有智慧,却有着立足于血狱鬼府的通天手段。
最典型的,就是血狱鬼府中的毒肠血狱。
毒肠血狱是血狱鬼府“九地”之一,上下横亘亿万里,与其他地域多处接壤,其上生灵繁衍生息,数以亿计。但实质上,它却是被称为“混沌第一”的浑蒙太古之躯壳。
浑蒙太古,据传说是血狱鬼府成形以来,第一个化育而出的妖魔,万千劫来,依循本能在血狱鬼府中游动不休,每年因它变动位置,导致各家妖王边界变动,从而引发的战事,不计其数。偶尔头尾相接,则会引发横扫血狱鬼府的“太古毒风”,威力不比寻常天劫逊色。
但多少劫来,没听说哪个妖王敢去找这一位的麻烦,大多数时候,他们会下意识地将其遗忘。在混沌妖魔的排名中,大家也习惯了略去第一名,或者干脆不将其列入。
忽略掉浑蒙太古,“浊海王兽”无岸,就是混沌妖魔中,极其醒目的那个了,当然,由于两界隔绝,此等妖魔,在真界名声并不响亮,但天遁宗的情报收集,一向优秀,血狱鬼府的强者资料,多有入档保存的,故而屈成有所耳闻。
在归档的情报中,这位,似乎总是以失败者的面目出现。
十二劫前,罗刹鬼王破关而出,一举登入神主之位,辟离幻魔狱为“神境”,易名为“离幻天府”,之前一直为离幻魔狱霸主的无岸,连战连败,只能仓皇离开它的出生之地,猎食之所;
十劫前,无岸携“秽灵浊海”抢入血精海狱,与此地第一妖王销形法主苦战时,又遭罗刹鬼王背后一击,险些就在血精海狱中,骨肉销融;
六劫前,无岸在漫长的游荡之后,投靠浑蒙太古,定居在毒肠血狱,哪知正碰上它老人家头尾相接,“太古毒风”横扫六合,它当场被正面击中,惨遭重创,又是拖命而逃……
如果拿这一连串战绩来看,这位“浊海王兽”,确实总是在不断地惨败、奔逃,如丧家之犬,可要有人真这么想,“秽灵浊海”之中,灵智永沦,挣扎难起的万千妖魔,包括其中十余位妖王级别的浮尸,只要有机会,定然会齐齐唤一声“蠢货”!
自“浊海王兽”成气候的那一刻起,它就是血狱鬼府亿万生灵的梦魇,其所到之处,必有“秽灵浊海”相随,千里汪洋没顶,生灵立为鱼鳖。
此海乃是阴秽浊气凝汁演化,又经它天然神通炼制,污秽心智,吞噬灵明,妖魔便是生出智慧,一遭灭顶,也便会被其同化,归于混沌,最终化为行尸走肉,供其驱役。偏偏灵智一时难以散尽,便在漫长的时光中,受阴秽邪气污染,逐步泯灭,任是万般挣扎也无用,可说是天底下最狠毒的处刑手段之一。
或许是心理作用罢,屈成便觉得地底本就不甚清新的空气中,多出一股腐烂气味儿。他也开始佩服起谷梁老祖了,想驾驭住无岸,就算是分身吧,其信心也是一等一的,至于具体如何操控,还要看后面的手段。
而若一着不慎……屈成也要想想,如何及时脱身才是。
像屈成这般,从吼啸声中,一下子辨别出“浊海王兽”身份的,毕竟是少数,像宋公远等人,有离魂鼎盖隔离,高温熔岩中和,还有磁光杀阵压制,在坑穴周围,冲击虽是强烈,但气息倒是不好分辨。只是隐约感觉到,老祖召唤的妖魔,气息浩瀚如海,又阴秽邪谲,本能地让人心生戒备。
他们的感触,比之熔岩湖中的余慈,实在差得太远。
余慈分身探出的神识被粉碎,又想再探,可紧接着便被透空而来的强压,堵在玄黄杀剑周边,只看到暗红熔岩似是被巨量的墨汁注入,急转浑浊,那处贯通两界的幽暗地带,也给遮蔽——或像是就此扩散开来,撑开了一处似存若无的滤网。
就算神识受限,他也能清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极遥远的虚空之外,渗透进来。
“挽……”
连绵不断的长嗥声里,熔岩激流重重拍打在玄黄杀剑之上,虽是转瞬被剑气排开,还是震得剑身嗡嗡低鸣。这也就罢了,可那激流中,分明还内蕴一股混浊狂乱的力量。
它没有直接对撼血杀之气,而是莫名就渗透进来,以其完全无节奏的混乱姿态,影响血杀之气的流动。
其实,血杀之气本没有什么法度可言,完全是以玄黄杀剑为中心,四面漫溢,临到极限时,再有所回流,形成汪洋血海。可回流者,不过十之六七,有相当一部分,就此散溢,这也是玄黄杀剑威能起伏不定的原因之一。
余慈以玄黄剑符为本,祭炼分身躯壳,一方面是在适应血杀之气的冲击,另一方面,也等于是在帮助玄黄杀剑,控制局面。原本已经有所进展,但这股力量一来,六重天三十六层的祭炼,竟然立时就崩散了两层。
非但如此,分化念头也是一昏,亏了天龙真形之气回护,才又清醒过来。
也就是一个昏沉的空当,血杀之气的流散,较先前严重百倍,在他的感应里,血杀之气便像是投进了无底洞,再无回音;又像是扔进了磨盘,碾碎稀释,面目全非。
激变之中,分化念头第一时间将目前的危机“转述”给本体,提醒那边,要注意干扰……
一念未绝,本体那边明显是计算失误,忽视了外力影响,也没有和崩散了的祭炼层数接上茬口,虽然很快就做出了调整,却还是被狂乱的力量带偏了。
已化雾的躯壳有一部分突然撕裂,与之相应的,就是连续四层祭炼崩碎——这五天压在磁山下,分身躯壳为抵挡磁力绞杀而雾化,需要重新调整适应,导致祭炼层数停步不前,依然是六重天。
这么一来,算上前面崩解的两层,祭炼层次直接掉落了一重天。如此粗暴的逆转,莫说是余慈,就是玄黄杀剑,都紧跟着发出一声颤鸣,血杀之气的散溢速度,都加快了数分。
余慈没有慌张。
如此变化,恰证明了分身躯壳与玄黄杀剑的联系,已经建立起来,且相当紧密,所以祭炼的失误,才直接影响了血杀之气的流转。
从这个角度看,算是好的征兆吧……
熔岩湖里,跨界而来的混乱污浊之力,无疑就是之前拦路那些人引来,源头就是叫“无岸”的。这怪物的底细,他不清楚,但根据先前幽蕊的情报,设局将他逼到这地步的修士,集结的力量非常惊人,甚至有大劫法宗师坐镇。
看这跨界召唤的通天手段,十有八九是真的。
以玄黄杀剑目前的状态,正面相抗,绝无胜算;要想干扰其召唤……等他真正驾驭了玄黄杀剑再说吧!
面对这一情况,能怎么办?
其实,他什么都不做,也没必要做。
产生冲突的,是跨界而来的力量和玄黄杀剑;对方破坏的,是分身躯壳的祭炼法度。此一法度,是由他本体那边所控制,说来说去,他现今分化在此的心念,确实是什么都做不得,什么都做不到。
好吧,严格来说,他还能做一件事,就是保持安静,冷眼看着,为祭炼保持最佳的环境,如果能在对方的召唤完成之前,部分掌控玄黄杀剑,就有机会,若不然……
没有“不然”!
他强行挥去无用的思绪,分化念头沉寂下来。
要维持住既有的节奏,不至于被外力扭曲,没有别的办法,只一个“专注”而已。
更进一步地说,是要求绝对的专注、绝对的正确!
因为当前的冲突,正是“法度”与“混乱”的对抗,从来都是破坏容易建设难,任何一个失误,都会是致命的缺陷、混乱的起点。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更何况,那混乱狂躁的力量,一捅就是一个大窟窿。
只有完美,才能无懈可击。
但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余慈在天罡地煞祭炼之术上的造诣已经是出类拔萃,能够在低层次的祭炼上,拿出“一气贯重天”的手法,一气呵成,但这不代表他能够规避一切失误。
他运用的手法,源自于许三爷,虽是“一法千器”的格式,其实却是“一器一法”的路子,针对性太强,需要最多的,就是解析、推演和尝试。尤其是像分身躯壳这样的“法器”,仍没有定型、抓不到实质、时刻在变化,即使不惧毁坏,可相应的,不失败个千八百次,哪有成功的可能?
便如眼下,余慈虽是用志不分,心无旁骛,专注到了极致,该来的错误还是会来。
一次思路的错误,导致两道符纹画错,雾化的分身躯壳微微波荡,正常来讲,等波荡结束,重新来过就成,但这回,那跨界而来的力量,就像是噬血的恶鲨,闻风而动,循此破绽,一突而入。
那一瞬间,藏在天龙真形之气后面的分化念头,直接被震得“跳起”,雾化的身躯都是麻的,恍惚中,扑天浊浪拍下,像是千百金钹齐齐轰响,却是那怪物千篇一律的嗥叫:
“挽!”
分身躯壳的祭炼层次应声而落,这次直接跌落一重天,至于玄黄杀剑那边,原本浓郁的血杀之气,则生成一个扭曲的漩涡,流转更加混乱。
此时此刻,天龙真形之气便显出它的超凡之处,在其卫护下,本来脆弱的分化念头,便像是包裹在坚硬的礁石深处,任浊浪排空,卷击灭顶,却总能在波谷中显现,巍然不动。
它不动,本体那边的联系就没有断,隔了这一层,更不会受到冲击影响,祭炼就在“躯壳法器”的动荡中,继续下去。
熔岩湖愈发地混浊了,还有几处,乱流激荡,有什么东西,从中化育,那是阴秽浊气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又受到妖府灵旗的影响,聚合化生,临时形成的妖魔。这些东西,类似于鬼魅阴灵,虽不能长存于世,甚至固定的形体都没有,但在熔岩湖中,破坏力不容小觑。
这些妖魔扑上来,却是终于触发了玄黄杀剑的暴戾本能,而这里面,有一部分也是因为余慈的控制力减弱。不管怎样,瞬息之间,剑气如瓢泼大雨一般洒出,熔岩湖被剑气撕裂了无数道长痕,但凡是“湖中”,那些妖魔,无一能逃脱,均被斩碎。
战绩惊人,却没什么可夸耀的。
因为在剑气挥洒的同时,祭炼层次也在飞速下滑,血杀之气散溢更甚,玄黄杀剑却是愈发地狂暴,隐然间,就是玄黄剑符也受到排斥,那跨界而来的力量,甚至在“涂改”玄黄杀剑的本能!
如此下去,等到彻底失控的时候,玄黄杀剑会毫不留情地将余慈,这个距离它最近的存在,绞杀粉碎。
祭炼的层次无时无刻不在下滑,本体在努力,可是种种限制、干扰,积累出来的失误,就像雪崩一般,最终轰然而下,整个系统,都在崩溃。
等死不好受,分化念头虽还没到影响余慈生死的地步,但临近的感觉,并无差异。
而在这时候,余慈却转着一个念头:
真的不需要做点儿什么?
也许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空白,又或是在那瞬间,心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运转。
之后,他放开了一切感应,就像是睁大了眼睛,将所能看到的一切,都反馈到本体那边,与之同时,他就在随时可能倾覆的分身躯壳中,默颂莫名而来的经义。
无需知其源头,甚至无需明其本义,只需知道,这是最契合他眼前之景、心中之志的妙文:
“不疑、不惑,不由他而自知……是故身中,不起诸漏;心成法界,神化无碍,是矣已!”
事态似乎并无变化。
祭炼的层次依旧在崩解,基本的架构都面目全非,速度还越来越快,转眼之间,已到了最后一重天,再崩下去,就代表余慈数十日来的辛苦,尽付流水。
然而,他分身不为所动,只是默颂经句;他本体也不为所动,依旧在勾画符纹。但也就是从颂经的那一刻起,他画出的符纹,差错越来越少,到后来,已几乎杜绝。
每一条纹路,都与当前情况完美契合,落下之后,便引动分身躯壳、玄黄杀剑的气机,多方勾连,正因为如此,才具有强大韧性,任干扰如何强大,都不会轻易崩毁,便是偶尔有承受不住的,后面早有数倍于它的纹路画下。
而这并非是余慈符法造诣突飞猛进,细看过去,实是符纹分布范围有了较大变化。之前,余慈勾画符纹,是以玄黄剑符为中心,辐射分身躯壳的每一个角落,便是后者雾化之后,也是如此。
可如今,符纹显现的位置,却是无限地贴近天龙真形之气外围,倒像是以此堡垒为依托,修建起的防线。
其实,这不关天龙真形之气什么事,真正的关键,是以他投影分身为中心的一片狭小区域——刚刚漫过天龙真形之气的范围,就在这里面,起了变化。
在其中,本体每放出来一道符纹,落下时,方位、力度、形状,都会比原定的计划大大改变,这不是迟疑、犹豫,而是在计算,是自觉地运用解析神通,瞬间演化千百次,进行修正。
到最后计算的过程也模糊了,每一笔落下,都有绝对强大的信念支撑,他知道,他肯定是对的。
要知受到跨界力量的干扰,外界环境每一刻都在起变化,不能尽为他所知,那狂暴混乱、全无节奏的变化,是不可能被预判的,解析神通在此种情况下,发挥不出任何效用。
所有的失误,都源自于此。
可现如今,什么狂暴、混乱、无节奏,只要是进入到这块小小的区域内,都会被某种奇妙的力量压制,任它如何混乱,其压制本身,就是一种节奏和规律。
正因为如此,在此间,跨界力量的干扰,就再没有任何作用可言。随着解析神通发动,在这块区域内,余慈可谓明见全知,自然不惑不疑。
这块区域还在扩张,速度不算快,却抵抗住了所有的干扰,渐渐在雾化的分身躯壳中,占据了一定的比例。等这比例越过了某个标准线,一直在混乱外力中摇荡翻滚的玄黄剑符,嗡声颤鸣,受到这边力量的牵引,直接飞入其中。
此时的玄黄剑符,比之先前,又有大变。无疑,这是根据玄黄杀剑的变化,做出的应对。
目前的情况下,余慈已不可能拦住血杀之气的散溢,他也不知道,没有血杀之气的玄黄杀剑,会是什么样子。可越是如此,玄黄剑符越需要改变,纵然这剑符有几处分形,本就源自于对血杀之气冲击的摹画。
玄黄杀剑就是靠血杀之气么?其剑意之精髓,仅此而已?
分身不负责思考这种问题,余慈只看到,祭炼一直没有中断,玄黄剑符持续在变化,每一个窍眼、分形的存灭,都有感悟在其中,不是似是而非,而是清楚明白,每一次变形,就是对玄黄杀剑的全新认识。而作为贯通人剑的枢纽,其作用也一直稳定存在。
余慈分身安静地感受这一些,也依旧默颂经文。
经文中字字句句,都是阐发心中难言之妙,挖掘出内心埋藏已久的宝藏,使之明白显化。但他深知,其玄奥不在经文本身,而是来自于一篇与此全无干系的文字。
那文字及其化生的异相,深印在他神魂中。精光乱眼,八角垂芒,横亘在九门十柱的牌坊之上,正是碧落通幽十二重天。
这经文是对碧落通幽十二重天某段文字的解读,那些个受多重禁制影响的文字,不是眼见口诵便能解析,非要有特殊机缘、感悟莫办。
真正解悟出来,再用人能够理解懂的文字复述,并不简单。
莫看余慈颂经容易,其实潜意识中,已经遍溯所有记忆,最终还是借花献佛,从当年共享的十方慈光佛的片断记忆中,找出一句佛经,才真正与其真义契合无碍。
可真的找到了合适的语句,就是顿悟,就是大光明。
对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余慈心中朗照,已无片云丝缕遮蔽。
不疑,不惑,不由他而自知。
不管此经文在佛经中如何解释,在余慈这里,在解读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文义时,便可解释为:
在人身这样一个相对封闭的体系中,由身心所蕴之特质,形成一个能够自洽的道理,可以用这个道理,去解释身心之中,所有的已发生、正发生、未发生的一切,不会出现任何错失。
这便是“是故身中,不起诸漏;心成法界,神化无碍”。
或可谓之“演化天地,不假外求”。
此亦碧落通幽十二重天中“自信”之妙诣。
是的,这就是那些迈入长生,超拔尘俗之辈所特具的能力:
一人一世界,一法一天地。
如此,可谓界域!
真人界域。
终于,界域越过了最关键的那条线,它覆盖了分身躯壳的全部。
血杀之气依旧流散,在熔岩湖中稀释消失,可这又如何?
玄黄杀剑陡然发出尖锐的颤音,四尺青锋寒光凛冽,像是当年握持它的剑仙,弹剑发啸,不可一世。
余慈分身心念自然延伸而出,与剑意汇同一处,直刺到熔岩湖底。
“挽!”
无岸的长嗥声再起,如风暴海啸,来自异界的妖魔,正将它的力量肆无忌惮地碾压过来。
在污浊的熔岩之中,那力量已经自行演化出它最适宜的环境,最常用的形象,便等于是长生真人之界域,只不过更类于地狱九幽,更适于在人们噩梦中出现。
熔岩中,有巨大的虚影渐渐凝实,那是无岸透界而来的投影。
或许是自成浊海,常在其中活动的缘故,无岸确是一个海鱼的形象。只不过头有九目,巨口无牙,鳞片大若磨盘,上面有着青灰的纹路。
从两腮后方,一直延续到背脊之上,扯出一排林立的触手,最长的超过百丈,触手前端却都是凝成了脸孔形状,有的类似于人,但更多的还是丑陋妖异,当是根据血狱鬼府的原住民所化。
尾部无鳞无肉,露出长有二十余丈的尾骨,鱼骨森森。甩击间,击中海面浮尸,当即腐蚀,化入巨骨之中,浊烟四溢。
似乎是感受到剑意威胁,还有余慈的注视,那浊海上万千浮尸,空洞死寂之瞳眸,齐齐睁开,昏黄之光,破界而出,鼎盖之上,妖府灵旗,猎猎作响,纯血色的旗面上,慢慢勾勒出无岸形状。
妖府灵旗上的异相,生发出戾气如潮,尤其那渐渐成形的人面触手,虽是虚影,却伸缩飞动,便像是几十上百个拖着长尾的幽魂,穿梭于鼎盖上下。
纵然相隔二十里,纵有熔岩之高温,鼎盖边缘众修士,都感觉到阴冷之意,渗肌透骨。若再细致感应,便能从中发现,那全无半分规律的混乱狂暴,就像是在体内炸碎的冰刀,有不慎,就可能是千疮百孔、不可挽回的重创。
面对这种力量,众人一时都没了言语。
好半晌,徐昌摇摇头,似乎要用这个动作,将浸染过来的狂暴力量甩开,末了开口叹道:“这必是血狱鬼府之中,哪个绝世妖魔……对那边终究不是太熟,宋师兄,你可知道,这是哪个?”
宋公元默默摇头。
此时,他们身后,邵长平和骆玉娘悄然回来。宋公远对前者点点头,往远处黑暗中看了眼,低声道:“骆师妹,元君已歇下了?”
骆玉娘知道他只是按着礼数客气一声,要说这么大的响动,谁能安心歇着?不过师尊对此没有兴趣,她也不能直说,便只点头,算是回应。
宋公远笑了一笑,又沉默下去。
随时骆玉娘加入进来,气氛变得有些古怪。骆玉娘对此亦有感应,却不在意,或者更适应这种环境,只往鼎盖中央的亭塔注目过去。
恰好谷梁老祖呵出一口气,色泽微黄,里面蕴着一颗如鸡子大小的扁圆之物,这便是根据妖府灵旗的需求,专门结成的气机种子。也就是老祖神通如海,这一口气,已有还丹修士破元出丹的力量。
气机种子打入妖府灵旗之中,便像为旗幡涂抹上了最后的颜色,那绝世妖魔已接近成形,在血旗上摇摆,栩栩如生。
此时,出人意料的,骆玉娘低声开口:“果然是无岸。”
“无岸?”
徐昌本就有一点儿猜测,被骆玉娘提醒,登时醒悟过来:“是浊海王兽吗?”
可骆玉娘又不说话了,显然,她没想着和人交流。
徐昌被噎了一记,却只能尴尬着笑笑。
眼前这位女修确确实实是位美人儿,气度亦是绝佳,不过人们欣赏她的美貌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她美丽容颜所透出的沧桑,以及抵御这一切而形成的固执和坚强,让人不敢轻侮。
作为薛平治当年的近知侍婢和唯一的弟子,她跟随师尊,历经了荣光和磨难,薛平治所承受的,她一样不缺,而由于身份和实力的差距,她甚至要更艰难。
这样的经历,形成了她独特的行事风格。
一方面,她非常低调,像诸万象,参与此事之前,甚至都没听说过她;但另一方面,真遇到事情的时候,她的行事手段又极其激烈。整个人就是在两个极端间摆荡,极少有中庸的选择。
为什么骆玉娘一到,气氛就变?就是因为宋公远、邵长平、徐昌、马明初等平时走得较近的,对其行事风格都有所耳闻,故而很是小心,诸万象则是眼明心亮之人,有样学样,自然就沉闷起来。
一直憋着也不是个事儿,邵长平便笑道:“徐师兄,你和骆师姐说这浊海王兽……”
有个台阶,徐昌自然立刻下来,三言两语将有关无岸的信息说了,又赞叹道:
“那无岸最擅长污秽灵智,同归混沌。想那凶剑也是有灵的,且已经崩溃得差不多了,同是陷入混沌不明之地,再有这无岸临门一脚……我说么,便以老祖之能,纯是借地心元磁和熔浆之力,强行将那凶剑炼化,不是不可以,却也要耗去十数载光阴,原来还埋伏了这样的路数。”
他说话倒是切中实际,宋公远等人都是赞同。
无岸是血狱鬼府真正的大妖魔,其真实战力,绝对是地仙层次,只因神智问题,被拉低了半筹,但某种意义上,反而更为可怕。
谷梁老祖与它扯上关系,其实是有些冒险,可冒险就有冒险的价值,从气机运化的程度和强度来看,那无岸成形之时,玄黄杀剑被扯入混沌,也只是几次呼吸的空当吧。
便在人们都期待那一刻来临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剑吟,透过鼎盖,传导出来。
在无岸透空投影的无俦威能之前,剑鸣之音显得很弱势,似乎无岸的吼啸声再大那么一点儿,就要给压得不见,可从头到尾,始终就差那么一点儿。
剑吟声若断若续,却顽固地存在,那尖锐的调子,横在深沉如雷的轰鸣声里,像是浅海中碍眼的礁石,怎么都不能忽略它的存在。
亭塔之中,谷梁老祖瞑合的双眸略睁一线,眸光如寒霜,落在妖府灵旗之上。此时血旗抖荡,无岸的身形已经化现了九成九,可某一处,却是有一点儿扭曲,始终没有调整过来。
铸铁一般的面容仍无波动,他微微启唇,却有宏大之音,自唇齿间轰鸣而出青铜鼎盖像是被铁棒重重敲了一记,“当”声巨响,整个都在打颤,鼎盖上两只护法神兽,其形倏然崩散,一化火烟,一化幽暗,各投往其塑形所在的提手处,很快,鼎盖上符纹并起,连绵成片。
而坑穴周边的符阵,亦随之纷纷发动,低音共鸣。
宋公远见状,顾不得说什么,就地盘坐,就此将心神契入符阵之间,和子午磁山联在一起。
子午磁山本是谷梁老祖的随身法器,也是差一点儿就进入法宝层次,后来传给了他,作为本命重器。祭炼多年,早已得心应手,只待一个机缘,就要突破单轮十八重天的极限。
这回作为符阵的枢纽,是老祖对他的信任,他敢不全力以赴?
人器心血相连,宋公远一旦契入其中,就把握住了当前的局面。
熔岩湖中,磁山之下,那玄黄杀剑和余慈,明显是要做最后一搏,不知怎的,暂时排开了无岸法力神通的侵扰,剑意凛冽,跃跃欲出。
谷梁老祖却是不给他们半点儿机会,口发离魂神音,以此激发了离魂鼎的玄秘法力,虽仅有一个鼎盖,但巫门刑器的威能,仍是不可思议,千百层血杀之气,被一击洞穿,积蓄其中、与玄黄剑意息息相关的怨戾凶气,如热汤沃雪,纷纷消融。
一时顽固不去的,却是被离魂法力强行捆缚,撕裂开来。
若是真正的生灵在此,这一下就是分魂裂魄的死手,宋公远便是旁观,也觉得心头发寒。但他也没有闲着,磁山上层层符阵发动,磁光杀阵顺势再提一个层级。
或是受妖府灵旗节制,无岸的神通法力,与离魂鼎配合得天衣无缝,抓住这一线之机,倾巢而出,如风卷残云,本就离散的血杀之气,尽都被吞噬一空,霎时间,子午磁山之下,倒是干干净净,只有那四尺青锋,殷殷鸣啸,周边一层稀薄雾气,若有若无。
而得了血杀之气的滋补,无岸则是兴发如狂,熔岩湖中,排起大浪,四十里范围,都是火流充斥,真力盈满,颠动不休。
让人怀疑,下一刻,那绝世妖魔,会不会就此突破两界之隔,冲杀过来。
谷梁老祖却是早有准备,亭塔之中,再度结印,借妖府灵旗划开的一点儿两界空隙,就此弥合,只有一点联系,留存在无岸本体和投影之上,通过妖府灵旗发生作用。
熔岩湖中的混乱,稍稍有所平复,宋公远吁出一口长气,无岸的混沌法力,完全不分敌我,他维持子午磁山及周边符阵时,也很辛苦,现在就好过多了,剥离了血杀之气,玄黄杀剑的威能,至少要掉落七八成。
更何况之前血杀之气全便宜了无岸及其投影,前者不说,如今妖府灵旗周围,当真是血气如海,无岸虚影,在里面兴风作浪,其品质怕是已上升到法宝层次。此消彼长之下,玄黄杀剑还想翻天么?
偏在此时,老祖发声,在他耳边轰鸣如雷:“定心!”
宋公远一凛,又听闻亭塔那边,嗡嗡之声大起,却是谷梁老祖第二次放出离魂神音。
他立时反应过来:“是了,还有那余慈……狮虎搏兔,当用全力。”
一念未绝,他胸口忽地发闷,低哼一声,脸上明黄之气连续刷了七八层,连皮肤本色都给盖过。瞬间的功夫,他的脸就被激变局面搅得微微扭曲,张开口,却只来得及叫声小心,仰面便倒。
身后的邵长平只来得及扶住他,便见身前的巨大鼎盖重重上跳。
径长四十里的金属盖子,硬往上跳,是什么概念?
聚在这里的众修士都还糊涂的时候,熔金销铁的暗红岩浆,已在某种巨力的推动下,喷溅而出。
就是以真人修为,硬抗这高温岩浆,也殊为难受,但众修士都非凡俗,知道出了问题,并不轻易退让,都提气抵御。
可这时,他们却听一声禅唱,发于极深之底,辉煌如大日,四十里熔岩大湖,也承接不住: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悬空之妖府灵旗,应声而落。
谷梁老祖眉头皱了一皱,落在鼎盖上的妖魔灵旗,血光翻滚,重又腾飞而起,只不过受前面的干扰,旗幡上无岸的形体,又有些扭曲。
老祖暂时不关心这个,他只是为熔岩湖中发生的事情而困惑。
当两界贯通,无岸投影的时候,熔岩湖中受到混沌法力的影响,就是他大劫法层次的神魂感应,也难以尽知其中发生的一切。他本以为这种局面会在两界重新分隔、妖府灵旗祭炼成功的那刻起改变,可这短短两息时间内,发生的一切,都是照着推翻他计划的方向来的。
不知道熔岩湖中,玄黄杀剑和那个叫余慈的变数,使出了什么手段,就在混沌之力退去的瞬间,突然发动。
先是子午磁山,接着是离魂鼎盖,最后是妖府灵旗。
三样法宝或接近于法宝层次的宝物,就是像三个排队前进的醉汉,第一个栽倒,第二、第三个就紧接着摔下去。
其中尤以第一个,即子午磁山最为严重。
后两个仅是失控了刹那,那强劲的干扰神通就消失不见,子午磁山虽也如此,可要说,他那公远徒儿也是倒霉……
其祭炼的子午磁山,其实是镇压玄黄杀剑的阵势中枢,该阵势从地表至地底,数千里规模串在一起,原是严密无缝,环环相扣,周边地脉都引了两条过来,生成的磁光杀阵,只重压便有亿万钧,说是十万大山临头,也不差多少。
谷梁老祖自忖,他进去也要出丑的,偏偏异变起时,子午磁山完全不讲道理地“跳”起来,一域动,全局动,磁山的失控,立刻引起了整个符阵的反噬,宋公远作为祭炼者,第一个就逃不过去,那反噬也由他一个人生受了。
也就是宋公远千载修为,扎实稳固,而最初布置符阵时,思及玄黄杀剑的绝大毁灭之能,宁愿损些威力,也强化了容错调整的空间,才不至于让宋公远当场重创,饶是如此,几个时辰之内,也休想再动手。
宋公远的情况,谷梁老祖非常了解,可相应的,在混沌之力已经远去,乃至于被他操控的现在,子午磁山下,为什么还会多出一块让他无法把握的狭小空间?
他知道一切的变故均出自那里,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探知其中详情。
磁山虽还在失控状态,但已在符阵的作用下,开始调整,妖府灵旗被他重新控制,至于离魂鼎盖,他只是按上去,这个庞然大物就轰然落下,将坑穴盖得严严实实。
这其间,再没有出现任何异状,不知道熔岩湖中,究竟在搞什么鬼。
“果然是封闭第一。”
在那片狭小空间中,谷梁老祖来回扫射的强横神意,余慈自然也有所感觉,确认对方暂时无法穿透界域之屏障时,他也要感叹所立界域之奇妙。
碧落通幽十二重天创造出来的目的,乃是无量虚空神主想要摆脱元始魔主的控制,隔绝外界的窥伺,正是其根本优势之一。
如今看来,虽是界域初成,难言完美,这个特质已经非常明显,令人欣慰。
但这还不至于让余慈忘形,如今他还没资格这么做。
无论是余慈本体,还是这具分身,都在步虚层次,能够衍化出真人界域,实有其道理在。
本体处,诸天飞星之术的一整套符法体系,毫无疑问是“道理”的基石;玄黄杀剑及分身的剑意,是比重极大的组成部分;至于玄黄剑符,定然就是符法和剑意转承的关键;最后,再由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心法作结。
这是一套“道理”上能说通的体系,可界域的“道理”,还远不完美,这些源头不同的“部件”,真正想在宏观微观上处处自洽,不留破绽,对现在的余慈来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谓“远看一朵花,近看满脸疤”,便是如此了。
界域能够支撑起来,有很大一部分,是依托玄黄杀剑。
剑道法门,哪有域一说,本就是最“不讲道理”的杀伐手段,有些破绽,天然便有强横的剑意弥补,最终形成的结果,总算还可以将就,至少目前可以运转无碍。
这个界域不完美、不完整,甚至不完全属于他,同时很原始、很畸形、破绽处处,不需要外界的冲击,就是内部哪个地方出点儿毛病,就随时可能崩灭。
但界域之内,涉及玄黄根本,使他对剑器的控制力加强,依靠着玄黄的强横、符箓的积累、碧落通幽十二重天的高妙,他还是撑过了第一波的压力。
无岸吞噬掉血杀之气,气势最盛时,没有轰破这里,反而让界域在压力中尽可能地补全、完善,当两界屏障重新支立,此消彼长之下,余慈已窥见乘势而起的机会,故而祭起早已备好的平等珠神通,要一举冲出。
先顶磁山,后撑鼎盖,再落血旗,余慈在那瞬间,已经做到了可以做到的一切,只剩下借助玄黄杀剑,冲杀出去这一条而已。
那就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意外就在此时到来。
界域的成长,突破了某个临界点,形成了对余慈分身躯壳和玄黄杀剑的彻底包容。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在界域之力的作用下,在某处,更准确地讲,是在玄黄杀剑那边,突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了。
就像是破土而出的嫩芽,无声无息穿透厚重的泥土,一个恍神间,就将那生机勃勃的嫩绿颜色展现在他眼前,给人以惊喜。
而当余慈为这微弱而纯粹的小东西吸引了全副注意力的时候,炽烈的火焰从虚无中来,就在界域内部,来了一次肆无忌惮的大爆发。
熊熊焰光之中,青、白、红三色并起,幻出大日之相,最终形成天心杀伐之力——三阳劫火!
积蓄于长日,爆发于须臾。
此一天劫的性质,就在此刻,做了个淋漓尽致的展现。
而其作用的中心,正是那初生而纯粹的小东西。
余慈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要比劫火的爆发还早上那么一线,天龙真形之气已经扑上,要将那“小东西”,那一个初生的意识护住。
玄黄杀剑低吟声起。
玄黄杀剑……的意识!
正因为余慈明白那是什么,才会毫不犹豫,径直扑上回护。
劫火不是好惹的。从余慈被子午磁山镇压那日算起,三阳劫在头顶的千里地层之上,已经停驻了五日有多,而在此之前,一个多月的转移,也可以算做一种积累。地表之上,劫火积蓄了到了什么程度,余慈计算不出来。可这瞬间,跨越虚空限制,自虚无中爆发的劫火,当真是有销神熔形之力。
得自于鱼龙,又经云楼树里天龙真意灌注,余慈摄来的天龙真形之气,已经算是此界最上乘的存在,之前抵挡阴兵鬼卒,神魂杀伐,都立下了大功,此时却也在劫火之下,小半化烟,可说是自当年借昊典剑仙屠龙之力,重创何清以来,最大的损失。
余慈却顾不得心痛,且这损失,也是在预料之中。
既成界域,把握其“道理”,在其间,便不会为表相所惑,所谓“见微知著”是也。
那三阳魂印既在,劫火未出,余慈就有感应,这也是长生中人对劫数的天然敏锐。
余慈的回护不可谓不及时,但问题是,他能帮手的地方,差不多也仅此而已。
对外物,便是法宝一流,也能拿出平等珠来,珠落宝落;可对内,余慈并没有别的什么好主意,天劫永远都是看碟下菜,针对性极强,就算余慈想代人受过,不管实力如何,也要先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去。
正如此刻,三阳劫火发动,余慈虽然是用天龙真形之气,帮玄黄一回,但那只是一部分,更致命的火焰,是在那初生的意识之中爆起。
三阳魂印大家都有,余慈能做到的,就是他引来的那些,不至于祸及旁人。
三阳劫火,最终还要落在玄黄杀剑上。
不过,这时倒看出刚才果断抛弃掉所有血杀之气的好处,由于玄黄杀剑狂暴应劫之时,混乱的意识与血杀之气缠绕在一起,三阳魂印也就自然将其视为一体,血杀之气的抛离,使之也发生了分裂,针对初生意识的劫火,竟是消散了一半有多。
纵然如此,在余慈的感应里,小东西也给烧得“吱吱”直叫,如果说刚刚还算是嫩芽,现在就一下子“枯黄”了。
天地法则意志就是这么狠辣,早不来,晚不来,就在玄黄意识“嫩芽破土”的最脆弱之时到来,要的就是一击致命。
眼看着那初生的脆弱意识,就要在劫火中化为一缕青烟,余慈分化的心念扑了上去。
当头的,是已经大变模样的玄黄剑符,这是双方交流的枢纽,也是与初生意识“不分彼此”的证明。
在界域的狭小空间中,玄黄剑符发出奇妙的湛然清光,大异于先前血色淋漓之相。清光将分化念头与玄黄初生的意识笼罩其中,在这里,双方绝无隔阂。
也在此时,余慈首次感应到了玄黄的意志。
这是重生还是初生?
余慈不可避免地关心这一问题,在他的意识中,自然还是当年互托性命,引为挚友的玄黄,重新醒来,最是理想,可从界河源头一役后,刑天语焉不详的解释,还有玄黄杀剑近日来的表现,让余慈不敢抱持太大希望,此外,舍弃掉血杀之气的行为,也是壮士断腕的狠招,天知道会对玄黄意识产生什么影响。
下一刻,余慈心头便是重重一沉。
在那初生、微弱、乃至于奄奄一息的玄黄意识之前,余慈感应到的,是一片混乱。
就算玄黄当初遭难,神智沉沦,可无论如何,以界域为依托,孕育的意识,也不应该混浊至此。
显然,这是劫火烧炼所至。
余慈和玄黄意识交接,只觉得那里面闪掠过种种片断,他仿佛看到启炉的那一刻,剑光虹彩,冲霄掩日;也看到剑光之下,伏尸百万、血流飘杵,又看到了剑翔九天,横行域外,或矫然凌厉,或雄奇孤傲,或不可一世。
而这种种的一切,都混在一起,彼此交错混杂,甚至彼此争斗,把已经混乱的意识,搅得更不可收拾。
三阳劫火竟阴毒至此,在一击未能烧化初生意识后,干脆将玄黄杀剑本体积蕴的“余毒”激发出来,若这初生意识也不能维持纯净,玄黄便是重生,与沉沦时又有何区别?
便在这时,鼎盖之上,谷梁老祖明显已经反应过来,其沉重如山的威压降下,更有那摄入无岸形相的古怪血旗,放出滔天浊水,直透入熔岩湖中来。
之前让人手忙脚乱的混沌之力,如潮水般涌入,更可怕的是在此混沌之中,已经隐约有了方向性的法度,显然为谷梁老祖操持,针对性和杀伤力强出何止十倍?
内忧外患齐至,余慈的思绪都不由断了一断,但在界域的支撑下,转瞬又清醒过来,此时再没有迟疑的时间,他当机立断,清晰的意念在本体、分身处一个来回,亿万里之外的本体,还有同样遥远的承启天,同时摇动。
某处海面上,正往北方去的鬼厌闷哼一声,身子猛往下挫,坠入海中,随即散化身形,也将中枢的道意玉蝉隐匿起来。
而作为中转,北荒上空,多年沉寂的承启天中,似有簌簌枝叶摇动之音,虚空神通和刚刚恢复一点儿元气的云楼树勉力支撑,终于将某个似有若无的缥缈真意送出。
熔岩湖中,余慈分化的念头也是骤然恍惚,似是突地跨越千里地层,来到九霄云外,见有一座玉楼,若隐若现,天音丝缕,绕梁不绝。
所有的一切都发于须臾之间。
等分化念头恢复了清醒,却觉得自家意识,似乎与一个温凉互蕴,难知冷热的“东西”靠在一起,说不出那是什么,给人的感觉却恍若美玉,纯而粹之,氤氲生烟。
可真正去感知,却有让人脊梁骨都为之抖颤的强压,在其中孕育。
三阳劫火又来,天地法则意志捕捉到了这关键的变化,要将其彻底催灭。
余慈心头发紧,又因为受天外送来的真意影响,当下一念如剑,与那劫火相抗。
念剑既出,出乎意料的,却是好生轻灵!
铮!
剑吟声再起,这声音不是剑器的震鸣,而是玄黄初生意识的鸣啸。
余慈以念为剑,抵御劫火,也是为了激起玄黄杀剑的威能,按着以前的经验,已经做好了发力的准备,然而这一下却是举重若轻,绝没有前面几十日的艰难滞涩,甚至可以说,自从遇到玄黄以来,他从来没有驾驭得这么得心就手过。
不过,下一瞬间,一切的疑惑、所有的杂念,都在昂扬的剑意之前,烟消云散。
同样崩灭的,还有那些或是来自玄黄杀剑所经历的各个时代的记忆。
站在生灵的角度,这或许是一种宝贵的财富,但就目前而言,这些记忆,也正是遮掩了其剑意本质的魔障。
剑者,凶器也,它造出来,便是为了毁灭,再无他意。
在如此纯粹的毁灭之意前,任何与剑无关的念头,都没有存在的可能,它们只能沉淀下去,等待着再一次的发掘。
正因为纯粹,所以轻灵。
余慈洗炼干净的分化念头,与玄黄初生的意识一道,别无拖累,当三阳劫火倾压而来时,自然勃发,一直在磁山镇压下,少有作为的玄黄杀剑本体,倏然摇动,奇妙地虚化而去。
三阳劫火焚烧而至,青白红三色火焰,却嘶声裂开了道长长缝隙,灼灼之势,为之一滞。
这时,方有清缈之音,徐徐而来。
任他熔岩湖中热浪如吼,血旗之下妖影翻腾,这如丝缕般若断若续的轻音,就是在耳畔缭绕不散。
猝然听闻此声,不论是周围邵长平、骆玉娘等长生真人,还是谷梁老祖这等劫法宗师,心神都为之一动,竟被这清渺之音牵引,只是时间有长短而已。
谷梁老祖虽受影响,却是微乎其微,反是本能地就往亭塔地面上重重一拍,离魂鼎的通天法力,就要再度发动。
但这时,又一缕轻音泛起,与前面首尾相连,便似在虚空中抛一根圆绕的细丝,感觉就是稍稍一转,离魂鼎奔涌的法力,竟然就是一窒。
紧接着就是第三转到来。
谷梁老祖但觉加持在妖府灵旗上的那气机种子都有些浮动,操驭而去的无岸混沌之力,竟是被清音寻隙而入,勾上了他操持的根脚。
然后是第四转、第五转、第六转,每一转拔起,清缈之音就越发高绝,也越发地难以捉摸,让人怀疑,究竟是还在响着,或是余音绕耳,再或者就是干脆响在他们心头上?
妖府灵旗之上,无岸的投影法相很是一番挣动,虽然并未受到正面冲击,却极不舒服的样子。
到这时,谷梁老祖的心神倒是彻底澄澈,对手龟缩在那狭小范围中时,他神意一时浸染不入,可当这妙至毫巅的剑意拔起,他反而有了模模糊糊的感应。
要达成目标,这便是最后的机会!
他一直瞑合不动的眼眸,倏然睁开,放射电光,竟在空气中炸开“嘶喇喇”的爆鸣,与之同时,又一声离魂神音迫发,饕餮、狻猊两只神兽分身,竟然又自化形出来,且一涨百尺,雄伟如山,在低吼长啸之中,冲着鼎盖下的熔岩湖,一跃而入。
也在此时,第七转清音丝缕,从容不迫地流转而出,也从这一转起,鼎盖边缘的几位长生真人,心头都是一惊,森森寒意,像是开裂的冰河,便在这千里地层之下,缓缓压来。
某一瞬间,人们甚至以为是有一柄利器架在他们脖子上。
毫无疑问,这是与他们同级别的长生中人,才能够形成的威压。
如果是一般情况,对如此敌意,怕是立刻就要打开“猎场”,与对方一较高下,才能摆脱这附骨之疽般的难受劲儿。
可眼下,谁也不好轻动,只能皱眉忍着。
也正是由于这份儿感应,他们终于发现了对方的根脚,这一剑……
“十二玉楼天外音!”
屈成的嗓音从后面响起来,这位天遁宗的长老,已经把那份儿油滑掩下,眸子像是扩散的墨汁,黑黝黝地难辨其真。
他的话也使得邵长平等人一阵沉默:论剑轩的十二玉楼天外音!
几乎与他们的心跳同步,巨大的离魂鼎盖,突地重重一震,虽不如刚才整个跳起来那么声势惊人,可在众真人的锐利目光下,却能见到,那鼎盖靠中心的某个区域,较之最初时,已经有了微微的变形。
也在那处,本来浑然一体的鼎盖,倒似是开了气孔,湛青的焰光透出,然后是炽白、暗红两色接续而上,形成高逾丈寻的喷焰,而无形的焰尾,更是不知射出多高。
这下大家都认得了:三阳劫火!
那本已经阻绝在千里地层之上的三阳劫火,就这么喷了出来!
来自于天地法则意志的压力,使得距离尚远的众人,都不由得向后微仰,生怕引火烧身,可伴之而生的独特气机,却让人变色,定力稍逊的徐昌怪叫出声:
“破劫呀!”
鼎盖之上,乱象显现之时,余慈神意悠悠,自然舒展,已经雾化多时的分身躯壳,没有变化的迹象,可他就像是真正握着了玄黄杀剑,直面劫火。
便在那纯粹轻灵之妙意中,剑光圆转,顷刻七转。
至此,余慈神意便是一滞。
这是他的极限了——余慈当年借玉神洞灵篆印,结玄武星象,以真人层次,引来平等天飞仙剑意神通,也不过七转而已。
饶是如此,七转既过,便是长生,也可斩得。
无上剑意的神通之下,之前炽烈的三阳劫火,为之纷乱难聚,原来烧到玄黄初生意识上的,顷刻之间,就是湮灭,稍外围的,也被剑意迫得硬往上蹿,最后直接穿透了鼎盖,倒让上面的人们吃了一惊。
三阳劫火的退避,让余慈缓了口气,十二玉楼天外音虽好,暂时也不能根除劫数,他还要换一种手段,先行突围,再图后计。
正要发动,他赫然发现,自家神意流动,竟然不听使唤了。
就像被卷进了激涌的湍流中,身不由己……好吧,这更像是被绑在了哪个风筝上,直往上升!
这念头也只是一闪,便被抹消,此时的余慈,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已经再一次进入到那纯粹轻灵的状态中,进来太急,以至于都有些恍惚。
便在这时,玄黄杀剑低鸣,这次却是从里到外,无一处不震荡,已然虚无的剑器,更难捉摸,流动的剑意便似划破了一层轻纱,在几乎难以感应到的轻微阻滞后——
八转已成。
余慈分化念头动荡,他根本是以最近的距离,观摩了这十二玉楼天外音第八转的剑意玄妙,收获之大,不可估量。
而稍有些恍惚的意识,也清晰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玄黄!
前面十二玉楼天外音之七转,是余慈以他的剑道修为和剑意神通,尽全力展现出来,目的就是带着玄黄渡劫。
玄黄初生意识,已然洗炼干净,出世十数劫来的记忆,尽都沉淀,血杀之气,更是尽被无岸吞噬殆尽,余慈此举,也是将原本出自于玄黄馈赠的《上真九霄飞仙剑经》,再送回给玄黄的一个过程。
殊不知这部无上剑经,在玄黄杀剑内的印记,当真是深刻到了极致,余慈携之剑意七转,就等于是划出一条通往那印记的大路。
一部《上真九霄飞仙剑经》,可说是论剑轩历代千百剑仙的成道根基,述尽剑道堂奥,其印记翻起,结果还用多言?
故而从这一刻起,玄黄初生意识终于逆转了局面,烙在剑器深处的印记,带动着它,也带着余慈,沿着前七转的路径,一路走高。
所有的念头,不过是一道电光划过,随后余慈便被那剑意八转的玄妙牵引,心神不由自主,盘旋飞升。
剑意八转之后,清绝高缈,已非熔岩湖、离魂鼎、乃至于千里地层所能限制,更何况在那九霄之上,四日并行,三阳火烧,无时无刻不想着将玄黄杀剑的初生意识抹杀。
劫数感应之下,哪一方能够甘休?
玄黄杀剑本体未动,但那一道清绝高缈的剑意,却已是扶摇直上,循劫火之势,逆袭而上。
余慈分身意识剧震,首次与玄黄意识拉开了距离,这是他的修为境界已经跟不上飞仙剑意的缘故。
但也在此时,他对剑意之根本,应劫之法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试问:持剑应劫当如何?
答曰:任他劫来,一剑斩破!
这不只是余慈的感应,而且是历任握持玄黄杀剑,纵横天下的绝代剑修,乃至于衍化出《上真九霄飞仙剑经》这部真界第一剑经的千百剑仙们,整齐且唯一的回答!
余慈的意念倏地抛起,就像是扔往无垠碧空的一根冰针,微小而脆弱,随时都会崩解干净。
可他与玄黄意识的联系,依然未断!
便在此时,八转已毕,又是首尾相接,没有丝毫停滞,圆转之中,天外音第九转!
似乎有“波”地一声怪响,缭绕在耳边。
余慈念头莫名一轻,就像是久溺之人,从深水中挣扎着冒头,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如释重负。
一层负担蜕下,就是一个新世界。
这时余慈哪还不知,他无意间,又破开一个关卡,进入到剑修的特殊境界中去。
自从借鬼厌躯壳,成就一枚真人境界的分化念头,又和论剑轩的修士,打过几回交道后,余慈曾想过一个问题:
同样是修行,那些剑修,与寻常玄门、佛门乃至于魔门的修士,明显走得不是一条路子,后面三者,成就长生时,不管如何大能,要的都是一个“妥协”。
也就是说,不管界域里“自生”的道理如何完备周详,真正破入长生时,总要与天地法则意志达成“协议”的,彼此都退一步,以形成暂时的共生状态。
可观剑修,其一往无前的势头,这种“妥协”,又该如何做法?
现在他知道了,剑意所至,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从来就没有什么妥协,也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要的就是这份浑然一体的纯粹,斩破天地之束缚,逍遥于外。
他甩脱的负担,正是之前限制束缚他的部分天地法则。
可如此奇妙的感觉,余慈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便见得周边劫火灼灼,青白红三色烈焰形成了巨大的熔炉,将升空的意念包围。
便在八转之时,飞仙剑意已破土而出,扶摇而上,九转毕,已是飞游碧落,直破入三阳劫最炽烈之所。
这是劫数的根源吧。
此时,余慈的意念完全是被玄黄牵引着,感应已十分吃紧,此中压力,也太过强烈,恍惚之间,熊熊劫火之后,似有一只冰冷的眼睛,盯紧这边,内蕴恢宏之力,苍茫强绝,只等一个机会,便要爆发出来。
天地法则意志,当真是老朋友了!
当周边环境的信息渗透进来的时候,余慈抛出来的这缕意念,蓦然再震,随后似是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上升势头骤停。
而牵引他的玄黄,仍驾驭飞仙剑意,冲霄而上,转瞬间,缈不可见。
第十转!
余慈的意念彻底停滞下来,但由于双方的关系太过紧密,他还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应,缀在后面,但也仅此而已。
那不是余慈的意识所能触及的领域,所以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仰望那越来越远的目标,扷舌难下。
他还记得这感觉,当年北荒一战,他攻入陆素华识海,却碰到早早封在那里的陆沉拳意。那拳意喷薄而出后,永无休止的攀升之势,正如此时一般。
只不过到得后来,那拳意高高俯瞰而下,若操持万物权柄,横绝六合;而这飞仙剑意,却是无物可挡,直趋天外之天,越发缥缈不可测。
虽是这么说,可余慈凭借着那点儿模糊的感应,还有对天地法则意志的熟悉,却是隐约捕捉到了剑意的轨迹,也能够确认,二者已是撇过了层层劫火,来了一个针锋相对。
这是要直接斩断三阳劫后的“黑手”啊,还可以这样破劫?
余慈的意念已经很难保持彻底的纯粹轻灵,种种心绪重新涌来,也在此时,剑意再转。
第十一转!
天地之间,似乎是响起一声郁郁雷鸣,那是针锋相对的双方,一次正面的碰撞,但在余慈的感应中,更像是老天爷的威严被冲撞后,发出的怒吼。
雷音滚滚,凛若天威……就是天威。
最先受到冲击的,自然就是余慈,在显化的雷音之中,不只是被牵上来的这缕意念,其分化念头,乃至于本体处,都是重重一颤。
与之同时,他与玄黄之间的联系,就像被拉扯到极限的皮筋,在强绝的力量之下,终于崩断。
余慈还是跟不上远远超出他现有层次的飞仙剑意抛出的这缕意念,以远超来时的速度,收缩回来,同时,也以惊人的速度,进入冰销瓦解的状态。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一是意念之中,留下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层次的信息,承载力已然不足;其次则是由于那三阳劫。
飞仙剑意十一转,直接斩向天劫根源,任是三阳劫再怎么恢宏强盛,也等若是废掉了。只不过,这等劫数,断然没有浪费的道理,由天地法则意志操控,其判断、决断都是在最完美的状态下,故而,劫火转向。
三阳魂印可不只是一个,抛开了玄黄,还有两个目标呢。
只不过,余慈意念的回收,当真是一瞬千里,三阳劫火想要将其吞噬一空,实难办到,至于沾染了三阳魂印的分身处,则有玄黄杀剑本体相护,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攻下。
那么……
瞑目坐在王座之上,已经数日不曾动过的盖大先生,倏地睁目,仰头上看,却见高空之中,除了那一尊真正辉耀万方的大日,其余青白红三日幻相,齐齐扭曲,顷刻之间,高空之上,滚滚火浪翻涌,在那中央,裂开个口子,一道明亮却难以辨别色彩的光束,直贯而下。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最后反倒是笑起来。
大地震动,其震波由外而内,便是千里地层之下,也有感应。
亭塔之中,谷梁老祖呼出浊气,里面还带着一缕火烟。
当日他禁锢盖勋,旁引天劫之力,看上去一蹴而就,实是用上了一件祭炼多年的法宝,要不然也不可能将盖勋这等无限接近于劫法宗师,更有万世冢这等独门界域傍身的高手,一举压下。
可就在刚才,那件法宝遭遇重创,三阳劫火之力顺势灌来,也亏得是他,些许劫数,已动摇不得,却也要分出些心思,加以抵御排解。
至于受其禁锢的盖大先生,其生死如何,却不是他关心的事了。
盖因此时,熔岩湖中,磁山之下,蛰伏已久的玄黄杀剑,剑意高缈,直入九霄,已有镇压不住之势。
下一瞬间,穿透离魂鼎盖的三色火焰倏然灭去,可鼎盖也随之震动,然后,再次跳起!
或许是下方震荡太过激烈,鼎盖边缘的邵长平等人,却是见到,有一蓬火烟从裂开的鼎盖和坑穴交界处散溢出来。
所有人心头,都是警兆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