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镜

作者:减肥专家

鬼厌也是从本体处,刚刚得知“道华真人”的名头,但他见蓝袍道士能够劝得住鬼神剑这等论剑轩的强者,本身气机又是玄门一路,非常浑厚精纯,理所当然就要往那边去猜。

显然,他猜对了。

随他话音,室内忽然发出一声尖锐扭曲的啸叫,音波过处,沈婉身外最后一层屏障轰然破碎,她面色发白,向后踉跄一步,撞在了石台上。但至此之后,再没有任何变故。

鬼厌身前,道华真人做了个稽手,平实的面容上沉静安然:“源洁则流清,形端则影直,反之亦如是。先生素来行事有异于常人,也怪不得别人往那处想,所谓‘立身一败,万事瓦裂’,当如是焉。”

“其实就是头一次见不吃屎的狗,谁不好奇,想过来瞧瞧?”

鬼厌眼神凛冽,往说话的鬼神剑处一扫,这厮嘴巴太臭,回头要拿个什么手段,砸掉他满口牙才爽气。但如今,他只是冷笑一声:

“顺便踩死个蚂蚁耍耍?”

他指的是地上已经被之冲击的强压碾得不成人形的侍者,不管怎样,此人绝对是无辜的,虽说鬼厌也不是说特别在乎其死活,可在道华真人的言语之后,提及这具尸身,无疑就是绝大的讽刺。

一语将两人堵住,看似气氛僵硬,其实对峙三人正一起收束力量,顷刻之间,中枢之地风平浪静。只不过那些陈设、法阵是别想再恢复过来了。

当然,刚刚动手、斗嘴都吃了亏的鬼神剑,眼神凌厉,在他身上打转,看得出来,便是收手,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确认了本体那边已经知道了信息,并做出应对,鬼厌态度更为自然。

其实以他目前的修为和手段,除非两大门阀出动大劫法宗师级数及以上的强者,且在修炼法门上,具有极强的针对性,否则想把他留下来,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一点,别人不知道,已经连吃了三次亏的论剑轩肯定明白。

所以,只看目前对方的人员配置,鬼厌就知道,那种你死我活争斗,十有八九是掀不起来的。

事实确是如此。

鬼厌又往沈婉那边瞥了一眼。说实话,虽是仓促间打了一场,他对道华真人和鬼神剑的恶感也就那样,倒是对目前仍未出现的另一位,极是不满。

随着鬼厌露出本来面目,作为室内角力的四方,第一个垮下去,便是随心阁的那位供奉。此人一退,便使得道华真人和鬼神剑的压力全都倾注在他身上,且是顺势而为,冲击力尤其强劲。

这一点鬼厌也能理解,他的恶名,从北到南,沾上了就是臭气熏天,到南国之后,尤其是成就六欲天魔之后,恶迹见得少了点儿,可更是凶名昭彰,如非必要,谁愿意和他站在同一战线上?

可那家伙,全不顾室内还有沈婉在,若不是室内对峙的三方已经没了咄咄逼人之势,只这么一个失衡,已经没了法阵保护的沈婉,大概就要和地上的侍者一般模样了。

摊上这么一个人做护卫,鬼厌觉得,沈婉要比北荒时还要倒霉……

“那人谁啊?”

虽说鬼厌说话没头没尾,可沈婉冰雪聪明,稍怔之后,便明白鬼厌所指。她之前紧张惶恐还不觉得,如今定下心思,便回过味儿来,脸上雪白,却是气的。

但她更清楚,这个供奉是荣昌配给她的,除了护卫之责,更有监视之实,她从根子上就把控不住,又怎能直斥其非?

最终,她只是淡淡地道一句:“陶供奉,你还在吗?”

外面没人回应,但有脚步声响起,很快就有一位满头银发的修士进来,不看头发,面容不过中年,眉心有一道淡淡青白之气,如覆冰霜。他脸上也是绷得紧紧的,好像有谁欠他钱似的。

此人便是陶供奉,他当然知道自己算是失职了,但有鬼厌恶名在前,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和鬼厌“搞在一起”的沈婉,也让他有些厌烦,没事找事儿,弄出这么个局面,岂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吗?

虽然在外人面前,也不至立刻指斥其非,但他已经决定,回头就向“太老阁”申诉,告沈婉一记狠的!

作为供奉,他是有这个资格的。至于眼下如何,谁理会!

但事情终究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还以为接下来道华真人和鬼神剑会联手绞杀鬼厌,可出乎意料的,不论是执玄门牛耳、向与魔门势不两立的八景宫中人、还是横行霸道、把东华山当自家后院的论剑轩修士,面对那个鬼厌,竟是没有再起争斗。

照这个局面发展下去,他还告个屁!

他又看到,鬼厌冰冷的眼神直投过来,很显然,这位新晋的“大魔头”,是对他临时抽手怀恨在心。

陶供奉心中大叫不妙。

说实话,作为一个老牌的长生真人,虽说如今已经沦落到在随心阁吃供奉的地步,但资历在那儿,靠山在那儿,他总还是有些傲气的。刚刚呵斥鬼神剑,便是这种心态的表现。

但要说他对室内三个长生中人,哪个更忌惮些,毫无疑问,是以鬼厌为最。

其余二人,鬼神剑虽是论剑轩的后起之秀,锐气十足,真动起手来,未必能敌得过他的老辣;而道华真人则是名门正派,只以言语便可搪塞过去。反正他背靠随心阁,最不怕就是和这些大宗门阀打交道。

唯有那鬼厌……

连续三次和论剑轩的对抗,都是从容遁走,搞得论剑轩灰头土脸,尤其是最后一回,先破了旗剑天罗大阵,随后又在李伯才李大剑仙的眼皮子底下遁走,随着移山云舟上的乘客分流四方,消息轰传天下。

特别是船上乘客,对两方都是观感欠佳,原本的“追剿”情状,不可避免地流变成“狗咬狗”的厮杀,比真实的情况更多出几分血腥惨烈,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今的鬼厌,已经是近些年来,新晋长生真人中,名头最响、煞气最重、恶迹最彰的那个。

得罪了此人,指不定哪天就遭了暗算,人家自去远方逍遥,难道随心阁还会为他大索天下,报仇雪恨不成?

想想论剑轩年前传檄天下的追缉榜文,再看看眼下鬼神剑的那副嘴脸,陶供奉只觉得头皮发紧,心下已是怯了。

心生怯意,陶供奉不自觉就摆出了戒备的姿势,而此时,沈婉冷淡的言语入耳:

“陶供奉,交易会还开着呢,你把不相关的人请出去吧。顺便叫人把这里清理一下。”

沈婉这言语,也是大胆至极,几不把八景宫、论剑轩的两位长生真人放在眼中,又或是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切,不过是一点儿小小的口角——对鬼厌等人或许这样,但对沈婉而言,又岂会如此简单?

一时间,屋中所有人都向她行注目礼,沈婉的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可是神色平静如水,在操作几下法阵,确定完全破损之后,转向鬼厌,竟是露出浅浅的笑容:

“抱歉,如今这情况,看来是要请贵客往现场去了。”

鬼厌也是意外,目光在其身上一转,却见这位自上而下,都从容恬淡至无可挑剔的女掌柜,在以他为屏障,阻挡了其他的视线后,虽是神色未变,投来的视线却是其自身都未必能察觉到的专注和僵硬。

所谓僵硬,正是紧张过度的表现,看得出来,她正竭尽全力地探究这边每一个细节。鬼厌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都会引起她不自觉的颤抖——在心尖子上!

于是鬼厌微微一笑:“好啊,在这儿正觉得气闷!”

一语既出,沈婉的身子终于控制不住,出现了一个明显的震动,鬼厌能够感受到,其形神交界地,飓风般刮起刮落的念头和情绪,带走了她绝大部分的力量,以至于她已经到了虚脱边缘。

可是,沈婉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候,以低微但坚定声音再道三字:“陶供奉……”

“啊,好。”

一语既出,陶供奉就恨不能敲烂自己的头,但话已出口,再拒绝是绝对不可能了,他移转目光,正好看到以微妙眼神盯着他的鬼神剑,老脸微红,随后又想到接下来的难题,心里面更是把沈婉恨到了极处。

沈婉却不在乎陶供奉怎么想,方才,她就是做了一个赌博,而且是胜算极小、看不到什么翻盘希望的赌命之举。

她赌的是从来没有和她有什么默契和私下交流的鬼厌,不会在这个时候拆她的台,进而支持她,维护她。

这里面没有太多的依仗,所凭借的,只是事发这段时间,她所观察到的,鬼厌对她的态度,包括控制交战的杀伤、询问失职供奉的名号等——虽说在变故中,更能够表现出真实,但这些毕竟都是非常微妙的感应,很有可能都是一厢情愿的错觉,或者就是完全相反的解释。

可沈婉更清楚自己的境况。

她在随心阁里的地位,本就是非常尴尬,时刻都走在悬崖边上。

如果她不赌这一把,已经抓着她把柄的陶供奉,还有其背后的荣昌,定不会让她好受,此次交易会的成果,十有八九都要为他人做了嫁衣;更致命的是,她在随心阁里的对头,更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正所谓进也死,不进亦死,纵然她明知鬼厌声名狼藉,也必须要搏这一回!

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不幸的是,便是赌赢了,她也没有为自己赢得哪怕任何一个筹码,有的仅仅是一个茫然无所知的未来。

在原地静静立了片刻,沈婉终于恢复了一点儿力气,也有些艰难地移出了第一步,但至少在表面上,她还是仪态端庄,举止有度:

“如此,请贵客移步。”

说话间,她看到了鬼厌碧焰灼灼的魔瞳,长生真人级别的威压直抵心口,她觉得自己要窒息了,走动的时候,双腿软绵绵的,就在飘在云端,不知脚下虚实,随时都要能一头栽倒。

可她终究还是撑下来了,她艰难地移转视线,让自己缓过一口气,修长的双腿在裙裾间以长年训练的精准步幅交错移动,就那么走到了门口。

鬼厌无可不可地跟在后面,眼看两人就要迈出门去,后面还没有被“请走”的道华真人突然开口:

“请稍待。”

沈婉脚下一软,险些就摔出门去,总算暗中扶住门框,才让自己不至于出丑。

事实上,道华真人语气平和,语音连贯,虽是问话,却不给人强迫之感:“不知贫道有无荣幸,听闻鬼厌先生所奉主上之名。”

刹那间,室内的气氛又有变化。

鬼厌也停下身子,目光倏乎间在所有人脸上转了一圈儿。

道华真人和鬼神剑神情专注严肃,沈婉和陶供奉则是惊骇而茫然,一时无人说话。他最后将视线停在道华真人脸上,心里颇有点些惊讶,他还担心是不是理解错了,多问了一句:

“你想知道什么?”

道华真人态度诚恳,又打一个稽手:“若是允许,贫道、项道友及八景宫、论剑轩等同门、同道,愿闻那位大人的名讳。”

鬼厌一时无语:那个“秘密”,玩大了!

在九宫魔域时,鸦老分身就曾怀疑,鬼厌身后,是不是还站着一个“高人”,当时鬼厌也是一门心思地把脏水往大黑天佛母菩萨头上倒。最后这个误导成没成功也不清楚,主要是鸦老分身被昊典斩杀,它与本体到底有没有联系,还是个问题。

在那之后,因种种原因,他将九烟和鬼厌两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人物,牵到了一起,为了掩护真身,也给翟雀儿等人一个交待,就刻意将此事模糊处理,给她一种假象:即九烟和鬼厌等人之后,还有一位大能主持。

翟雀儿应该是相信了这个假象,这段时间,话里话外也多有试探。

这是两次有意放出的消息源,但都是对魔门那边,怎么论剑轩和八景宫也听到了风声?

可转念再想,鬼厌也必须承认,他自成就真人以来,不是没留下过破绽。

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一贯无恶不作、沉溺美色的蠹修魔头,自入长生之后,几乎就再没做过案子,但其行事,却是一点儿都不低调,几乎就是和论剑轩对上了,三次对战,一次比一次来得惊人。

如此行事,就是那些立志以战养战的狂人,都没他来得张扬。

察人之法,不外乎听其言而观其行,这样的鬼厌,在有心人眼里,除了顶着一个鬼厌名头,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人。

鬼神剑嘴巴虽臭,却是话糙理不糙:不吃屎的,那还叫狗吗?

既然不止一次给人以这样的“误导”,余慈就没指望能限定范围,或者说他还想着让人做出这种判断呢,只不过式和他预计的差别很大就是了。

好吧,这真不是什么问题,八景宫和论剑轩想岔就想岔吧,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他这也算是另一方式的名动天下了。

相较于问题背后的因素,倒是问题本身更让他头痛。

他的名号?还真没想过!

在神主这个身份层面上,除了那时在东华山周边,与罗刹鬼王狭路相逢,险险脱身之后,蒙她“赠予”的“壁虎”之号外,他还有个屁的名号!

可要把这个名号亮出来,道华等人会不会真接笑得背过气去?让他不战而胜?

且可以想象,在未来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壁虎神主”之名,大概会永远烙在耻辱柱上,供亿万修士耻笑吧。

他也就是一个思忖的功夫,那边道华真人又开了口,还换了一个称呼:“还请鬼厌先生不要误会,请问贵主上的名讳,是因为此界突遭大劫,正需各路前辈大能砥柱中流,勘天定元。请教名讳,是想由本宗敬祈天地,在紫极黄图之上,刻下大人之名,行天之法,匡定正朔!”

“……”

道华真人说的每一个字鬼厌都知道,可合在一起,他便晕头晕脑,浑不知此中何意。

勘天定元?紫极黄图?

还搞什么匡定正朔,这都什么跟什么!

偏偏这个问题还无法问清楚,看道华真人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这里面的道理,是某个层次的大能所必知的常识。如果他问出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八景宫那边,他这个神主,识见狭隘、底子薄弱?

当然,他也可以架起神主网络,从各处眷属、信众那边收集信息,可这种方式相对于当前形势,耗时太久,动静也大,指不定便被哪位过路的大能感应到,那时可就真正尴尬了。

没办法,鬼厌只能拿出江湖手段,脑子里念头转动数圈之后,嘿嘿冷笑:“在紫极黄图上刻名……很了不起么?”

看起来是单纯表示不屑,其实话语中没有任何明显的起伏顿挫,是将“紫极黄图”、“刻名于其上”、“八景宫动手”共三层意思含糊着一起表述出来,只看道华真人怎么理解和反应。

与之同时,鬼厌也注意到,室内几人,鬼神剑面露不屑,沈婉有些迷惑,倒是那陶供奉,老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同时眼珠转动,明显是知道些什么。

鬼厌哪还会与他客气,趁其心绪不稳,暗中施展手段,直接破入其形神交界地,捕捉与“紫极黄图”相关的念头。

这时候,道华真人也做出回应,依旧是态度平和:“我知贵主上自有一番胸怀,不屑借于外力。然而如今天地劫起,短则数十年,多则数百上千年,谁也难说,可万劫辟易,变故不生。若贵主上刻名于紫极黄图上,至少水火风雷等天刑劫难可免,长久算来,益处绵延,非比寻常。”

听道华真人这么讲,正窥探陶供奉念头的鬼厌,差点儿就把神通使得岔了。

水火风雷等天刑劫难可免?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

如今这局面下,岂不是人人都要把名字刻上去了?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一来此事需要所谓的“敬祈天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二来刻下名讳的人的身份,必定很有讲究,现在看来,莫不是只有走神主之道的,方能如此?

这个思路比较合乎情理,且进一步了悟,像是元始魔主、罗刹鬼王这样的大能,恐怕根本不需要八景宫插手,其名号就会自行印刻其上,所以才有“不屑借助外力”之语。

再进一步,不管那紫极黄图究竟是怎样的宝物,若要将名讳刻在上面,定然不是随便说一个就成的,刻上去的名讳,必然与本体有着非常直接的感应,否则这“天刑劫难可免”,就说不过去了。

越是想得深入,鬼厌越觉得,不能轻易应允,一来是有所忌讳,二来就是很可能会闹笑话的。

故而他表现得愈发淡定:“有些话,不用再说第二遍吧。”

刚说完这句,陶供奉那里就有了进展,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有关紫极黄图的消息,都被鬼厌这边盗了出来。

这些资料不是很全,陶供奉本身,也还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但已经足够让鬼厌知道,紫极黄图,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所谓“紫极黄图”,其为天下人所共知的源头,要追溯到巫神最为活跃的上古时代末期,大概是三十劫之前,是当年巫神所掌控的无上至宝之一。

在世人所共知的五位神主中,佛祖、道尊、元始魔主这三位根本无法计量时间跨度,乃是真界开天辟地以来,便以一直口口相传的无上存在。

而巫神就是仅次于以上三者,唯一一位从百劫之前,漫长的太古时代一路走来、依旧存在的大能。就算现今沉睡不醒,其巫门势力益渐衰弱,但至少人们还没有把他彻底忘记。

遥想当年,巫神在时,天地日月、海陆山川,一应灵气升降,都在他掌顾之间,可代天行刑,执天之权,封赏精怪,使其为山河海陆之主。

而每一个受封的所谓山主、河神、海皇等,其名讳都刻印在那紫极黄图之上,地位由高至低,一路排下。其神权法力,都与紫极黄图密切相关,一旦名讳抹消,神力便自消解,名不正而言不顺,势必被其他精怪取而代之。

世俗之间,流传有所谓“封神榜”的传说,大概就是由此异化而来。

据说此宝是真界天地山川灵气所钟,亿万年间,点滴聚化而成,方有此神异之力,名讳刻于其上,便是与天地法则意志“结亲”,自然可避一应天刑劫数。

后来剑巫大战,紫极黄图被无劫剑仙一剑斩破,失了封神之能,但依然可以将神道中人的名讳刻上,以避灾劫。其后巫神沉眠而巫道式微,也不知怎么着,此宝流落到了八景宫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