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种!
余慈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首先会跳出这个念头。他关注的不是雪枝完全失常的表现,而是这一瞬间,女修滋生出来的别样情绪。
痛苦、恐惧、卑怯、羞辱……
这些情绪太过激烈,不适合入药,没有用处。
可在此混乱之中,还有那么一份“期待”,如风过枝叶卷起的蛛丝,纤细而绵长,似乎随时可能断去,却又表现出难得的坚韧,或者说,是一份不愿接触现实的固执。
完全可以入药!
余慈心念微动,已将这份情绪收取,按照秘法封起,只待炼丹时使用。
做完此事之后,他关注的重点仍没有偏移太多。
他注意到,因吐露心绪一端,失态之余,雪枝倒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心中积郁的压力有所消减,导致激烈情绪很快沉淀,带来的是平静又阴郁的心境,就像是阴云灰霾充斥的天空。
挺合适啊。
余慈不是说这种情绪,而是指目前这份儿心情,其实非常适合做为“鼎炉”,容纳各方采集的情绪,炼制七情魔丹。
可惜还是弱了些,一次两次还好,再多了,雪枝性命堪虞。
由于心中计较的缘故,他盯视的时间有些太长了,本已有些虚脱的雪枝,更是支应不住,也把那“最合适”的心境冲乱。
余慈暗道一声可惜,更知道该如何回应,当下咧嘴一笑:“好啊,若夫人有意,正好和白衣做个伴。”
雪枝轻啮下唇,余慈对她完全不合情理的说辞,问都不问一句,恐怕真的是心中敞亮,只故作不知而已。她感觉什么都瞒不过眼前这可怕的男子,又深以为耻,一时羞愤欲死,再也禁受不住,匆匆告辞,将托付给她的童儿都遗忘了。
余慈也不叫她回来,而是趁机对童儿吩咐两句:“玄黄啊,你的名字比较敏感,在人前不如暂换个称呼,叫阿黄算了。”
童儿实在是最好说话不过,一点儿异议没有:“好啊。”
拍拍它的脑袋,余慈笑道:“那就跟着刚刚那位,去挑几本书,带在路上看吧。”
等玄黄跑出屋子,余慈脸上笑容收敛,对雪枝的请求,他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爽快,雪枝本身因素所占比重很小,就是苏双鹤那边,也没什么意思。他主要是想看看,白衣勾搭这位,究竟会拿出怎样的谋算?她们针对的、利用的都是哪个?
希望能给出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吧,如若不然……沧江那边猎获剑修的事项线索,倒是越来越明晰了,不知论剑轩有兴趣没?
背着手走出屋舍,越是相处,他越觉得和白衣有缘——无关感情,只是觉得他某一部分神通与此女隐然有所共鸣,感觉就像是听到了某篇特别悦耳的乐章,有种天然的契合感。
难道真的让她传我衣钵?
余慈不自觉已经走到园中一座假山之顶,这里是全岛地势最高的地方,风景绝佳,工匠也在这里修了一座小亭,以为观景之用。
下意识里,余慈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地方,因为在他将全岛情形一览无余的时候,更多的人也将他看个通透。他其实也很清楚,如此心态,正是过往数十载,那个连用数个分身化名,闹得真界各地天翻地覆,却始终不露真身的本心写照。
可如今,他既然选择停在最高处,就必须将承受众人目光的聚焦。
余慈站在亭中,越过院中屋脊,观浩缈烟波,极致目力尽头,心胸为之一畅。
其实,心态转换,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之前的排斥,仅仅是对自身实力的怀疑,趋向万全的本性罢了,当明确了内外天差地别的距离时,自然而然就把脚下的一切忽略掉。
此时,他与绝大多数人所关注的世界,已经疏离很多……很多!
余慈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
凡人的七情六欲,世间的道德法理,很多时候,都无法承受长生真人这样的“庞然大物”,说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错非圣人,谁能在方寸之间,游刃有余?
就算余慈有所自省,想要照顾得面面俱到,也非常困难。
他的思维,也在实力的攀升中,不知不觉发生了异化。这种异化,是为了更有效地发挥他的力量,可往往就是这里的落差,使得心魔潜伏,危机暗藏。
余慈不允许自己在“伤春悲秋”中停留太长时间,很快就从中纠正过来,却也是自然而然地,从自家心境中,抽了一股情绪,留存待用。
……
做完才是一怔,什么时候,类似的事情做起来,都是天经地义了呢?
余慈终究没有在迷惑中停驻太久,很快就要离开,他还要去解决一些事情。
本体在假山小亭上站着,神意已经穿入心内虚空,凝成一个虚影,便在他现身的刹那间,心内虚空灵如转丸,平等天、星辰天、人间界、万魔池都是在他眼前翻滚化现,由他“挑选”进入何处。
证严和尚在哪里?
一念既生,浑茫虚空便锁定了位置,余慈一步跨出,就到了目标所在。
在与环带湖环境非常相似的湖畔,证严结跏趺坐,静静观水。他一道残魂,摆出如此端正的姿势,依旧有凝实之意,非是故意作态。显然,在心内虚空多日,残魂倒是渐有滋养,而最重要的是,此人心志端凝,难以撼动,形之于外,方能成此势。
余慈倒也不急着和他说话,刚刚跨空而至,让他略有所悟。
当自辟虚空的神通与心内虚空彻底交融,这片天地也就是实实在在的,也有远近、高下的空间规则,甚至也概略成形的天地法则体系。
任何生灵进入其中,都要受到法则的压制。
余慈是唯一的例外,由于他对心内虚空的彻底掌控,使得所有的法则都以他为中心而存在。且这片虚空,余慈是“看”它从虚地缥缈的心象集合,接引外气,投影天地,再化合如一的,习惯了它介于真实和虚无之间的情况,也习惯了以神意穿行其间,以虚对虚,对于法则的限制,就没那么在意。
可几日前刚刚站在真实之域,来了一场大战,更显化“万古云霄”,让他对“我”的意志与天地法则的关系,非常敏感,自然而然就关注着“我”对法则的影响。
所以,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定点切入的方式无关乎他对于心内虚空的“特殊性”,而是一种境界的体现。
也就是说,就算他与心内虚空全无关系,之前那一幕,他照样可以重现。
只要他对相应天地法则体系的认知到了那种程度,对天地法则体系的影响也符合要求,更重要的,能够达到这种“超然物外”的层次,在不特意扭曲法则的前提下,整片虚空,就像是在他手中转动的铁丸,可随意标注任何一位置,念动人至。
如果将此外化到真界天地中,道理也不会有任何差异。
当然,这是单纯神意到此,天然就适合穿行在天地法则中,若再加上肉身,就是另一种情况。
天地如浊海,夫真实者,一曰能出,二曰能入,戏水闹海,可谓龙耶?
刹那间,余慈对“真实之域”中,一重更高的层次,有了清晰的认知。
回过神来,见证严和尚依旧沉静跌坐,似乎没有察觉到身边多出一个人来。
余慈这段时日,对情绪很敏感,知道证严和尚明显走的是佛门传统“本心不动”的路子,心如明镜,一尘不染,若说瑕疵,恐怕也只余那份“力争自由”的执念了吧。
可若不如此,哪还有性情可言?
相较之下,倒是余慈自己,情绪生灭虽是复杂百倍,然而有情绪神通镇压,有黑森林法门管控一切念头生灭,隐然便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意味儿。
看似情绪丰富,其实……既然弄情,便是无情。
又一声无声的慨叹,余慈打断了证严的静坐状态:“和尚今后如何打算?”
“便为此残魂寻一具寄托之身,重新修炼,若有可能,愿往西极而行,寻一超脱之途。”
证严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连头也没回,答案清晰而简单。
余慈却知里面的难处:“寄魂夺舍,终不是长久之计啊。”
遭天劫毁灭肉身,固然是证严有意为之,以脱去大黑天佛母菩萨的钳制,可结果未明,伤害却是实实在在的,且是深植于神魂核心,再难祛除。
故而寄魂夺舍,最后还能弥补过来,成就佛果道业的,几至于无。
他对证严和尚知根知底,说话自然坦白。
证严并不意外,只道:“小僧还有一次机会。”
余慈微怔,这可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
机会?
证严缓缓站起,转过身来:“小僧正要与道兄说起。这些年来,小僧搜检血僧意识残余,颇有所得,是关于菩萨之事……”
所谓菩萨,在这儿自然是特指,是说大黑天佛母菩萨。余慈当即提起注意,知道证严接下来所讲的,必是与他有着极大的关碍。
“记得小僧当年,曾与道兄讲起,菩萨之威能,有如无垠星空,周覆万方。可如今再看,其实与小僧一样,都急于从樊篱中跳出。这片天地面貌,就是笼子、是锁链,系在身上一日,便永难有成功之时。”
“过去、现在、未来三部经义,其实只有一门法:贯通;追求只有一件事:轮回!述其法门,是其精擅者;述其所欲,是其重视者。越是重视,越是欠缺……世人轮回,不外乎六道之中,菩萨轮回,又当如何?”
证严和尚不是给余慈解释里面的思路,而是将思考的结果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还好余慈对大黑天佛母菩萨一系,也算了解颇深,对《三际经》也有研究,才没有被他给说晕了头。
也正因为是理解,他也被证严和尚的问题给迷惑了:
世人轮回,不外六道;菩萨轮回,又当如何?
……轮回?
这就是证严和尚意图从头再来的意思吗?
如果在西方佛门完备的十法界体系之下,确实有六道轮回之说,也确实可以轮回转世,破开胎迷,重新修行,但六道轮回已经破灭五劫之久,再说它还有什么意思?
念头再转,余慈却记起来,黑天教的经义上,分明也是述及六道的,最典型的就是:“他年劫来时,五阴烦恼,三毒炽盛,轮转生死,无有竟已;他年劫去后,三界天通,不设障锁,六道浑一,难分贵贱,混染泥中,挣扎无从。惟诸佛子、诸善信、善布施者,必得涅槃永离三涂生死之患……”
从这段经文上看,大黑天佛母菩萨是要人信奉其教义,以求在劫来之时,劫去之后,获得超脱。
可按照证严和尚的说法,大黑天佛母菩萨自己,也想着重新来过?
不管是菩萨也好,和尚也罢,要想重来,都是冒着绝大的风险,也必须是有不得不为的缘由。
可作为一教之主,此界最顶尖的大能之一,连罗刹鬼王都要认真对待的盟友,那位对自己的状态,有什么不满的?
证严和尚没有提及,仅是微微笑道:
“菩萨长久布局,如今当已在不得不发之时,以那边的实力,小僧便赌他一个天地变色,重定乾坤,又如何?既然想借此机会,从头再来,寄魂夺舍,也注定了不是长久之身,何必介意?”
他还没有说得太明白,大概是自家也有许多猜度未明之处。
不过站在天地法则体系的最顶端,余慈掌握的信息,不是证严能比的,连听带猜,已经听懂了七七八八,而且心中更有一层连证严都难知晓的领悟。故而,余慈见证严说得差不多了,就点点头:
“是这样吗?那就祝证严师傅你得偿所愿了。”
说话间,他心念微动,星辰天上,十数颗星辰放出光华,更有莫测气机勾连其中,贯窍合意,便见一道长虹自星空飞降,落在两人边上,光华转暗,继而凝实,最终化为一个光赤的男性人体。
证严没有说话,只是静待余慈解释。
余慈道:“虽然不太在意夺舍的目标,可残魂一缕,还是难以支撑长久,这具符法傀儡,我便送你,可以暂时寄托神魂,亦可寄托诸天星力,温育滋养,送给证严师傅你,算是以壮行色。”
证严看那具符法傀儡,并不推辞,只向余慈合什行礼。
余慈却不受他礼数,只笑道:“其实我也有事情,想请证严师傅帮忙。”
“请讲。”
“这个符法傀儡,虽然能撑上许多时日,但我想来,证严师傅你应该不会久居其中。我就希望你就算是找到了寄魂夺舍的目标,也不要急着把此物舍弃……听你的意思,是可能前往西天佛国,那时,你就把它放在佛国腹心之地,可好?”
听余慈这匪夷所思的要求,证严也不问是什么目的,淡淡道:
“若我前往佛国,必当如道兄所愿。”
“那么……后会有期!”
证严转向符法傀儡,一步迈出,残魂便与之相合,本自瞑目肃立的傀儡睁开眼睛,其中灵光如焰,跳跃如实质。
略做熟悉,证严已经可以轻松控制这一具新身体,便再施一礼:
“烦请相送!”
余慈哈哈一笑,眼前的证严与凝成的符法傀儡,便都虚化,送出了心内虚空之外。
至于接下来,证严会去哪里,他再不关心。
余慈睁开眼睛,从心内虚空脱离,越过凉亭檐角,可见劫云厚重,不见天日,伸手虚拨,指尖看似在空气中划过,其实是贴某道法则脉络,抹了过去,但并没有真正触及。
如果刚刚他碰到了,世界绝大多数人物,依然不会有任何感觉,可问题是,肯定会有一位,暗中窥伺——他所虚划的,便是那一整条生死存灭法则脉络,而在此之后,就是大黑天佛母菩萨。
当年在移山云舟上,他已经知晓,他并不是唯一一位站在生死存灭法则之上的人物,还有另外一位,与他“分享”。
至于这种“分享”会带来什么后果,此前他还没有认真考虑过,但如今,待证严和尚撕开了那血淋淋的口子,纵然还有诸多事项未解,可相应的情境,他经领悟:
如果身临悬崖,即将跳下,手握一条救命的绳索,自己会把这条绳索的一端,还有相应的信任,塞到大黑天佛母菩萨手里吗?
显然不会。
所以,大黑天也不会!
转来转去,原来这还有一位苦大仇深的……比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余慈沉吟不语,浑不知时间流逝,等他回神,已经天色暗淡。这时,他发现假山之下,已经有人候了很久。
由于雪枝的问题,岛上也是人心思变,门禁是越来越松了,以前还要请示从雪枝那儿转一遍手,再问他的意思,如今自作主张就带了进来。
不过,来人倒也有一面之缘。
那位垂手恭立,至少从表面来看,全不以久候为苦,当余慈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则是激零零打个寒颤,生出感应。仰起头,对上余慈的目光,当即大揖到地,高声唱喏:
“随心阁白闵,见过余真人。”
白闵,就是随心阁在三环城的掌柜,斗符夺丹之会上,余慈和他在八极宗船上有一面之缘。印象中此人有着生意人的圆滑,又很讲究和气生财,深谙人情之道,并不讨厌。
不过余慈对此人的印象,与此人对他的印象,似乎还有些不太协调之处。
余慈何等眼光,早看出此人唱喏之时,情绪起落不定,身上筋肉微微打颤,倒没有什么心虚或恶意,只是单纯的畏惧而已。还记得在船上,余慈展露实力后,那人虽也是敬畏,却不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
余慈才没闲心欺负人,见他这模样,也觉得好笑,只道一声:“上来吧。”
白闵头也不敢抬,身形保持弓形,疾行登上假山,在亭子之外,双手高举过顶,奉上帖子,口中急促却是吐字清晰:“鄙人不告而来,搅扰真人清修,望请恕罪。实是十日之后,为敝阁‘三宝船’过境之期,鄙人斗胆,想请真人到会,以增颜色,敢问真人可否拨冗与会?”
余慈伸手接过帖子,搭眼一眼,就明白,这位也知道自家的份量有些轻了,帖子上倒弄了不少花巧。
大概也担心余慈没有听过“三宝船”之名,帖子还有些解释。
这“三宝船”并非是特别久远的东西,也不是随心阁一家之物,而是几个商家“深感海鸥墟之中虽琳琅满目,然而良莠不齐”,“忧虑各方道友难以辨别,心血尽付流水”,故而每年都花费不菲的代价,将墟集上竞买那些上等珍奇之物,万里迢迢,送来内陆,供人挑选。
三宝之名,一曰物宝,是常规的法器、丹药等。
二曰“道宝”,是各类法门、神通修炼之术,也包括涉及各种层面、各个区域的资讯、情报等。
三曰“人宝”,这个就是比较禁忌的东西,是从海外、域外,甚至别处虚空世界,掳掠过来的生灵、外族,也是天地大劫之后,新兴的买卖。
余慈看得哑然失笑,显然,这是随心阁等几个商家,给海商会使的绊子。看起来只是当二道贩子,最后的钱财都是给海商会赚去了,可如果操作得好,对墟集市面上的高端资源形成部分垄断,人为造成“有价无市”的情况,还是会对海鸥墟的权威造成冲击,甚至将其打落成“芜杂”的集市,再难吸引真正的财主和强者。
当然,具体如何做法,是什么效果,还要看两边如何勾心斗角。
白闵口中也是连迭解释:“此艘三宝船自沧江逆流而上,尚未真正停泊,各类宝物最是齐整,也是天篆社天角先生、八极宗孟都公子极力相邀,才在湖上做首次停驻,那二位也想借此机会,邀真人相会,被在下厚颜抢在头里,送了帖子过来。”
孟都,在夺丹斗符会后,还没有回去吗?
倒是天角先生,是位比较纯正的研究符箓之人,余慈对他印象不错,但要让他耽搁十天时间,也是不能。
余慈看帖子上面的署名,即而微怔。上面天角先生排第一位,孟都公子排第二位,白闵排第四位,中间还有一人,名字却是熟悉。
沈婉?
不打开神主网络就是这点不好,手下信众的位置,很难确切掌握。
沈婉是他信众之一,而且对他来说,也是比较少见的以“信”入门者,将神主视为寄托。这样的信众,远比种魔者“健康”,代表了未来较为可靠的发展方向,由不得余慈不重视。
他直接问白闵:“这个沈婉……”
“正是此艘三宝船的大掌柜,不瞒真人,敝阁这些年在海上的日子并不好过,然而沈掌柜出马,总能满载而归,能力之强,让阁中耆老也赞赏有加的。”
“是吗?”
从北荒,到东华山,再到这千宝船,是能者多劳,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颠沛流离呢?
虽想见见,但十天半月耽搁下来,也没意思。
“我知道了。”余慈终究没有明说去还是不去。
白闵不敢多言,恭恭敬敬退走。
余慈无意识翻动帖子,还想继续考虑大黑天的问题,思路却不像之前那么清晰。倒是神识扫过,发现帖子本身制作得颇具匠心,里面其实还暗藏机关,附带着本次“三宝船”上的宝物名细,着实是琳琅满目,且价格不菲,很多都是天材地宝级数。
据说天地大劫虽然久久不散,可深海之底、四极天柱附近,由于特殊的环境缘故,那边的天材地宝生长,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对内陆修士来说,尤其是对八极宗这样的势力来说,虽也有域外的补给渠道,可变数大,风险高,远不如大宗门阀的稳定,若能从这里扫货,不无小补。
当然,余慈更相信,他们在海外也一定有收购的路子,任是哪一家都不可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不管怎么说,十日后的三宝船上,一定非常热闹,怕是不比当日夺丹斗符来得差。
唔,这些人聚在一起,得失难定,心绪翻澜,岂不是说……
七情魔丹有材料了?
沉香袅袅,灯火昏昏。沈婉结束了每日例行的功课,再向香案上空白牌位叩首,款款起身,步出舱室。
外间早有侍婢侍奉她换上正装,梳起发髻。
她做功课时,都披散头发,身着素服,旁人以为是“清净庄重”之意,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自己敬奉的主上,与“清净庄重”没有半点儿关系,至少在仅有的接触中,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
此后十余年间,再没有过那样的交流,这份关系正变得愈发单纯。
可一层疏密难测的大网,已经将她容纳其中,她也成为了大网的一个结点。
沈婉在随心阁的发展,着实算不上一帆风顺。看起来是一步一个脚印,可实际上,怎么都没有彻底的独当一面的机会,毕竟随心阁中,依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希望沈姓一族永世不得翻身。
可就是在这种严峻的背景下,她仍然从困于一地一域之地的掌柜,做到了更上层的大掌柜级别,在“三宝船”这种说不出是高明还是愚蠢的决策出台后,更是硬把矛盾重重,利益微薄的“三宝船”,做出了格局。
这里面,那张无形的网,给予了她绝大的帮助。如若不然,她恐怕早被层层碾来的恶意凶念,还有实质性的打击压垮。
相应的,也使她愈发认同、愈发虔诚。
这时候,沈良拿着记录情报的玉简走进来,上面排列出了最值得关注的客人名单以及相关的情报资料,和她一起商议,在竞卖会上的策略。
这种各方高层、强者云集的场合,最是头痛,其中的利益矛盾千头万绪,弄不好就要得罪人,如何卖出高价,又不至于失控,比起在海货收货,可要麻烦得多。
作为同族同辈的亲属,二人年岁其实差不多,但这些年来,沈婉虽也是劳心劳力,但日夜功课不辍,感接虚空阴阳之气,渐有所得,在推演解析之上,造诣渐深,偏又以信入道,心地纯明,正所谓“重意忘法,谋而不虑”,也擅长“抓大放小”,故而神姿清朗,韵致雅淡,不见半点儿俗气,亦难让人辨别年岁经历。
而沈良已经远非当年埋头苦修的毛头小子,前些年因为敌方一次刺杀,绝了修行上进之途,至今不过还丹境界,但在生意场上,却是愈发狠辣,眼光凌厉敏锐,不怒自威,两人站在一起,说他是沈婉的父亲,乍看都有人信。
可只要再仔细打量,就会发现,沈婉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从容恬淡之姿,喜怒不形之于色,莫测其深,沈良与之相较,实有高下之别。
沈良对沈婉也确实是深为敬服,以他的能力,虽早有独当一面的资格,还是留在沈婉身边,处理那些繁杂俗务,配合无间。在随心阁内部,二人并称“二沈”,是深为某些人忌惮的沈族复兴之最关键人物。
正商议到深处,忽有侍婢进来通报:“丘执事求见。”
二人对视一眼,沈良皱眉道:“她来干什么?”
“我竟然这么招人厌?阿良可还是记恨姐姐当年踹你下河的事儿吗?”
人未至,笑先闻,便听环佩声响,一位美艳妇人笑吟吟不请自入,掀帘到了里间。
以沈良如今的城府,被人直接道出幼时的糗事,脸上也抽搐一下,但他深知眼前这个美妇人,脸皮之厚,心胸之险,几乎是冠绝随心阁,着实不可轻乎。
出身依附大族丘氏,本也是千金之躯,却以有夫之妇的身份,勾搭三主姓中,雷家新一代抗鼎之人雷铜,且并不满足于一个外室的身份,百般设计,借雷铜之势,站上前台,由此平步青云。
此时,她就是以“太老阁”委派执事的身份,实则是雷家明明白白送来的监视者,钉到了“三宝船”上。
当年沈氏一族败落,雷家就是罪魁祸首,按照常理,丘佩到船上之后,应该是百般刁难才对——她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是,必须要说,她的贪婪显然更在对雷铜、对雷家的忠诚之上。
如果丘佩真的一门心思和沈婉作对,“三宝船”这份不太稳固的基业,必然要给折腾得七零八落。可是,这位却也在话里话外,给沈婉以提示,要她拿出好处“孝敬”。
本就处于夹缝中的沈婉,根本没有拒绝的能力,不得不想办法,从“三宝船”的生意中剥离一些,交到丘佩手上。
这样当然是违反随心阁条律,丘佩的最终目的也就很明显了,除了给自己准备修行资源,分明也借此抓着沈婉的把柄,试图将初有起色的沈氏一族,控制到手中,为己牟利。
沈良是许多事情的具体操办人,对其中内情自然清楚。
若说他这些年最想拔剑斩杀的,头一个自然是雷家家主雷争,排第二的,便是这贱人!
不过,沈良更明白,现在绝不是翻脸的时候,故而任丘佩如何挑逗,他都面无表情,只当自己是根木头。
和丘佩虚与委蛇的,还是沈婉:“丘姐姐此来,可是有事安排?”
“确实有一桩急事。”
丘佩扫眼看见放在梳妆台上的那枚玉简,也老实不客气地扫过神识,继而笑道:“原来你们也在商议此事,这就好办了。”
她指向排在头一位的名字:“这个余慈……据说和妹妹有些交情?”
“曾经打过交道,在天裂谷附近的绝壁城。”沈婉心头微微一动,颔首承认。
“真年轻啊!当年妹妹与他见面时,这位还只是普通的离尘弟子吧?”
“的确如此。”
沈婉也有些感叹,看资料上关于此人的种种,若非上面同样确认了他出身离尘宗等一系列身世,且确实只修炼了四十年左右,她未必敢认。
当年她主动请缨,前往绝壁城,出售玄真凝虚丹,了结亦师亦友的周有德之遗愿,最后便是和余慈打交道,亲眼看他在易宝宴上盖压全场,出手购得丹药。
此后又在北荒,和他打了许多交道,借他身上宝物,在北荒站住了脚,甚至还由此锁定了劫杀周有德的凶手。同样的,自己也帮了他一点忙,自认为二者的交情也算不俗。
不过,在北荒的这份交情,所知者甚少,可以作为自己的一张底牌,她和沈良计议着,若那日此人真的到场,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从这里打开局面,也是选择之一。
所以,沈婉末了只是淡淡加上一句:“谁也不会想到,当年的通神小辈,三十年间,便有这般成就。”
“也没有结下几分交情?”
沈婉微微摇头:“当时心系周管事遗愿,只是平平淡淡吧。”
“是吗?这样啊……”
看丘佩眼珠转动,不知又动什么坏心思,旁边沈良终还是忍不住,阴森森道了一句:“若说了解,丘执事应该比我们知道得更多吧。从这份资料上看,您夫家的那位殒落,似乎与他有密切的关系。具体如何,难道没有个准信儿?”
这些话对丘佩而言,完全是不痛不痒,笑吟吟道:“你是说离尘何清吗?说起来,我家那死鬼还要叫她一声姑姑。可当初人家也算是破门而出,就算后面又扯上了点儿关系,也没那么亲近。若她活到现在,自然是另一回事……可如今,还是抓着余真人更现实些。”
稍顿,她声音略低:“太老阁要搭条线,我琢磨着,不妨亲历亲为,里面有些难处,妹妹可要助我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