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镜

作者:减肥专家

堂堂三劫真人,万飞罗手制的云符,当然是难得之物,在长生以下修士中,不说其他,便是拿回去参悟,也是好的。

可谁都能看出来,余慈这说法,很有针锋相对的意思。

这……是怎么一个立场?

高台上,沈婉笑容不变,却是出乎人们意料地回绝了:“按照规矩,中途交换之物,需要清单上所有宝物走过流程后,再由鉴定师标注确认,才有售卖的资格。若余真人欲得那云符,还请稍待。”

她回绝得干脆利落,让白闵都替她捏了把冷汗,可接下来,余慈竟是出奇的好说话:“啊,那是我心急了,就依沈掌柜所言。”

又向万飞罗拱了拱手,就那样坐了回去。

不知有多少人在这一刻长出口气。

万飞罗细长的眼睛微眯,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既然出了手,又有余慈搅了一通,自然不会再有人竞价,沈婉很快宣布,那道描绘“水眼”位置的地形图,由万飞罗购得。

收了地图,万飞罗也将所说的云符射出,直落在高台之上。

沈婉并未收起,而是发动阵势,使之在某种异力的作用下,绕着高台,在烟云中沉浮,使得众修士都能看到。

这里有个名目,叫“百宝环”,一次竞卖会下来,百宝环上宝物的多寡,直接彰显着竞卖会的成功与否,而且,往往是针对此中宝物的竞价,才是一场竞卖会最惊喜、最激动人心的部分。

只是今日,在场修士能等到那一刻吗?

万飞罗手制云符,卖相也很是不俗,外形便如一颗水珠,在百宝环牵引轮转的过程中,还因为用力方向不同,在不断变形,活灵活现。

“六种基本形态,对应六合方向,却有十八种变化。”

“结构较随意,应该是随手炼制之物,是防护型的,可惜不是遁术。”

这边,余慈和天角先生都先后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他们都是符法大家,只观形态,也能辨认出一些性质。

几乎是话赶话地说完,两人又相视一笑,大起知己之感。

孟都公子也来凑趣:“万飞罗所言不虚,余先生的估价也是准确,六形四十八窍,叠合三重……不知道还有没有进一步叠窍合形的余地?”

一般符箓便如法器祭炼层次,在同等的构符水准下,以分形、窍眼多者取胜,但更要看是否经过叠窍合形的优化。

六形四十八窍的符箓,纯论价值的话,已经类比于六、七重天的法器,而更重要的是,叠合三重,就是通过叠窍合形,使分形、窍眼折合至三分之一的程度,也就是要再算上三倍之数。

十八形,一百四十四窍——若是攻击符箓,已经等同于步虚上阶修士全力一击的水准,防护、遁术之类,效果更是惊人。

更别说叠窍合形之后,激发时的元气消耗、时间长短立刻缩减大半,实战价值大幅提升,已和九、十重天的法器相近。只是使用起来,有次数限制,可除了激发之外,又不需要维持之功,算是各有千秋,在面对比较激烈、被动的局面时,比法器还要适用。

综合起来,余慈的五万如意钱,算是非常公允的价格,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也正因为如此,万飞罗有些捉摸不透余慈的态度。

他回望了游紫梧一眼,看到的只是八角宝幢上诡异的法相。

游紫梧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倒不是他故意作态,而是武元辰似乎认准了,就是他在后面使坏,当即杀意横贯,一层层倾压过来,符合对方的性情,却严重不符目前的实际。

他不是受伤了么——这种有恃无恐的架势是怎么回事?

武元辰以胆气著称,却绝不是傻大胆,不是脑袋一热就不管不顾的浑人。当他倾力施为之时,定然是有他的底气在。

刹那间,游紫梧就知道,自己判断有误。

这让他深为忌惮。

任何一位大劫法宗师,都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判断,因为在他们做出判断之前,肯定是经过了多重考量,综合了全方位的信息,甚至也经过自身灵觉的洗炼,便等于是应敌出手,可想而知,一次判断失误,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

他一边与武元辰隔空对峙,一边回溯做出判断的种种依据,想找出问题所在。哪还顾得上回应万飞罗?

万飞罗也发现了这边的问题,不再做声,也不再进行预定的动作。

时间就这样滑过,转眼间,“玉书金篇”的诸多资源、宝物已经售尽,“青录紫章”单子都卖出小半,除了最初那一幕之外,竟然没有出任何岔子。长生真人中,除了万飞罗、余慈之外,阚兴离也出了手,却是以碧波水府的名义,买下了一些资源,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众多修士身处烟霞岚光障中,也有一种踏着云雾的不真实感。

难道那几位大能过来,就是看他们在这儿竞价来着?

奇妙的情绪汇集、酝酿,也彼此影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儿。让人紧张、好奇,又觉得很是刺激。

很多修士根本没打算留到最后,在拿到了自己想到的宝物、资源后,二话不说,便退出会场,远远躲开,船上城中的泊阵没有一刻停歇,不断送下离场的修士,三宝船上,人数自然是越来越少,等“青录紫章”上的宝物开卖时,连最初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也就是四十人左右。

高台上,沈婉周边的“百宝环”上,已经流转着约五十余件各式宝物,以法器为多,初成规模。宝气穿透云雾,光怪陆离,便如此刻船上人心之变,不可测度。

游紫梧舔舔嘴唇,也是在品味情绪层面独有的滋味。

对一位精通此类法门的修士而言,目前的情况,可远观而不可近赏,可聆听而不可品尝,也就是说,在“色、声”之上千变万化,但在“香、味、触、法”四类性质上,又太杂乱了些,而想要炼丹,后四者才是重中之重。

若武元辰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炼出滋补神魂的七情魔丹,他就不是“落魂钟”,而是神主大人了!

而且这期间,武元辰给他的压力一点儿都不曾衰减,始终给予他足够的压力,这种情况下,再分神炼丹,恐怕连神……

脑中骤然一空,游紫梧灵觉激闪,便如剑刃出鞘,锋芒毕露,将之前某个不应有的死结一剑斩灭!

心头四通八达,再无窒碍,可他一点儿畅快之意都不见,心头情绪便如翻卷的暴风黑潮,阴郁而狂躁:

上当了!

游紫梧身外八角宝幢转速再次加快,喜、怒、悲、恨等情绪面目变幻,在虚空中自成一域,隔绝外来一切反应。便在这样独立的领域中,心底阴郁暴躁的情绪被逐一抽离,化入宝幢之中,还他一个清明心境。

确实是上当了,而且很可能是在不知不觉间着了道儿。

游紫梧“看”情绪层面的动向,在中央区域,也就是三宝船周围,光彩绚烂,那是在场修士复杂的情绪交错拼接,互相影响而成,正是看到这种场景,他才断言,武元辰根本不可能炼制出补益神魂,消除伤势的七情魔丹。

这个结论一点儿错误都没有。

但他恰恰是被这个无比正确的结论遮蔽了灵觉。

他把太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武元辰身上,偏执于一隅,失了对全局的控制,甚至也失去了对“量度”的把握。

人力有时而穷,武元辰固然在大劫法宗师中,也是第一流的人物,纯论个人战力,还在他之上,但细究根底,却绝对没有能力分心数用,在压制同层次对手的同时,还去炼制七情魔丹这样极其精密复杂丹药的能力。

不是武元辰……那是谁?

这一刻,他心思清明,念头通达,视野也不再局限于三宝船之隅,再往外界扩展。

随着距离的延伸,情绪的光色界限逐步分明,那是各个离开的修士不再受到三宝船上混乱情绪氛围的影响,真正属于自身生发的情绪滋生,其实也是千变万化,各有不同,但已经很少再有彼此影响的局面。

再外往扩,情绪光色则生出了令人惊叹的变化。

越往外,光色越是简单、纯粹……趋同。

他们彼此已经不再影响,可却在冥冥之中,受到某种更不可思议力量的支配,在彼此相隔成百上千里之后,内心的情绪万流归宗,向同一方向无限趋近。

虽然“声色”显得黯淡,可就像是锅里翻炒的菜肴,提了味,渗出香气。

游紫梧叹了口气,他知道,那“不可思议”的力量,就是人的本性。

喜、怒、哀、惧,为人之情绪四本色,是人生来就有的本能反应。

一生中色彩绚丽的情绪,无不是通过“四本色”的配比,才最终实现。

把握住了“四本色”,就等于是抓住了生灵情绪变化的根本,就可以无视距离、时间的限制,将人的情绪玩弄于股掌之上。

对方的目标根本就不是船上,而是船下——盯的就是下船的人。

必须承认,三宝船上的氛围被游紫梧他们弄得很糟糕,船上的人,负面情绪占了大多数,仅有的一点儿可以称之为“正面”的东西,也在这糟糕的氛围中,给污染掉了,船上的修士都很辛苦,用这样的情绪炼出的丹药,必然是剧毒无比,没有别的可能。

可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好不容易捱过去,买到了想要的东西,一刻都不想停留,掉头就走的修士们,在远离祸端、压力消减之际,受到本能的调整,受到压抑的其他情绪,也必将抬头。

死里逃生的庆幸、低价购入的喜悦、亲身冒险的刺激、诸事了结的轻松,甚至包括“早离苦海”后,对仍在船上的那批人的优越感——这就是人的本性。

在情绪层面,这些不算是最正面的那批,却同样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而且因为实力的不同、地位的不同、性格的不同,还会有一些差异,而这也正好补益了“采集”中所需的多样性。

好吧,这其实已经不是“采集”的范畴,而是“种养”和“培育”的手段。

游紫梧自认为,就算是他这种完全不通七情魔丹法门的人,只要到手了七情魔丹的丹方,凭这“满园整圃”中个个合宜的“药材”,也有三成把握,炼制出有效的丹药来。

说到底,对方其实没有搞什么对抗,只是通过现在的局势,将他狠涮了一记,利用他催化了本来“药性”还不那么明晰的“丹材草药”。

到这一层面为止,武元辰的嫌疑还没有脱开,毕竟这是“借势而为”,需要的是神思巧妙,而非什么高深修为。

可接下来的作为,绝对远远超出了武元辰的能力范围。

离船的修士受本能影响,情绪趋同,是需要一个时间的,时间就拉开了距离。

近百人的规模,有的是通过船上城中的泊阵飞梭离开,有的是直接飞离,有的穿过了劫云,有的尚在云层之上。

彼此间的距离,最远的已有两千余里,散落以万里方圆计的广阔区域。

如果将其视为种药的“园圃”,这个“园圃”也未免太大了些。采集起来,就需要足够覆盖这片区域的神意感应范围,还有独门的采摘技巧。

武元辰本身的实力,大概也能覆盖到这些区域,但在与他全力对峙之时,还要做到这一点,可能性几近于无。

但他却是一个最合格不过的靶子,“体积”巨大,“阴影”覆盖面广,当他心甘情愿为人做掩护时,不知情的人也实在很难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

可这不是游紫梧上当的理由。

作为接受过罗刹鬼王亲炙的罗刹教高层,精通情绪层面力量各式能力、技巧,什么样的错误都可以犯,唯有在情绪层面的失误,是不可原谅的。

最要命的是,游紫梧至今还没有发现,那个藏身在武元辰背后的人物,究竟是谁!

在某个时间段内,他甚至找不到那人的蛛丝马迹,一直到对方将散落在万里方圆内的“丹材草药”收集完毕,意欲结丹,开始在船上这些修士中寻觅鼎炉,才让他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是临时的搜索……难道是临时起意?

游紫梧脑子再清楚,心中也不免波动:

他再不精通此类法门,也知道类似的情况,任是哪位大能,谁不是战战兢兢,慎之又慎,唯恐准备不周全。

若真像这样,举重若轻,全不当回事儿的,以其能力、心志水准,教中能与之比较的,恐怕都不超过三个——这还要算上神主大人。

是谁,究竟是谁?

其实,这时的游紫梧还可以做些破坏,但他没有这个打算。

这一刻,他不言不动,收摄神意,纯粹做一个旁观者,感受虚空中七情之妙,看那情绪层面不可思议的运化。

据游紫梧的了解,像“七情魔丹”这样的奇妙造物,鼎炉的选择也是很讲究的,当然不可能用传统意义上的那类烧火之物,它要的是同样容纳七情六欲的形神之质——也就是活生生的人。

而且,也不能是随便拿一个人过来便用,它要的是“七情生而不动,万念起而难兴”的特殊存在。要么,就是绝对理性的无情之人;要么,就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灰黯心境,其中又以前者为妙。

只有这样,才能使得七情运化受到的干扰最小,生就的丹药品质最高。

根据之前圈定的感应范围,那几个人里面……

没过多久,游紫梧就已经锁定目标,凭的不是感应,而是相人之术。

丘佩陡然间心惊肉跳,这种感觉一辈子也没几回。

她下意识地轻掠鬓发,借此开启了伪装成头饰的侦测法器,然而这种号称能测出“凶意恶念之来由”的玩意儿,却没有任何反应。她环顾四周,甚至偷眼瞥了下烟霞岚光障上层区域,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丘佩眉宇间积起阴霾。

其实这段时间,她心情也不太好,面对大大出乎意料的情况,并不是像之前对沈婉那样,一句“替你心焦”就能抹过的。

一旦出事,沈婉肯定要倒霉,但那些标榜着“公平”的耆老们,不可能真的无视了她的存在。为了不给他人口实,她这个监察执事必然也要承担部分责任,也许凭借雷铜和丘家的势力,过一段时间,自有起复的机会,可数十年辛苦经营,从家族中一个不起眼的庶女,爬到目前的地位,难道只能换来轻飘飘的所谓“他日起复”?

丘佩自然是不甘心的。

心神一时摇动,她习惯性地将这些杂念都压伏下去,安定情绪,可心底深处,终有某种冲动忍受不住,最终形成一个执念似的想法,让她坐立不安,末了一咬牙,趁着众人心神都被竞卖会或几位大能牵引的时机,悄然离开。

上层甲板的烟霞岚光障,与下层宝物、资源存放处的防护法阵完全相异,甚至相斥,几乎所有人在二者之间穿行,都会引发某种警报。可凡事总有例外,作为船上地位特殊的监察执事,丘佩自有办法悄然进出。

漫步走进货舱,这里也是人来人往,正按照买主要求,不断往外送货,已经有几个舱室给清空了,也代表着今日竞卖会的成绩。守卫们见到丘佩进来,也是奇怪,却也没人敢置疑什么。

某种意义上,丘佩要比沈婉更能拿捏他们的前途命运。

丘佩才不会理睬这个,又下一层,合拢的舱门很快将外间的喧嚣挡住。这里法阵的防护愈发严密,外人到此,当真是寸步难行。丘佩身外莹莹发光,光色轮转,还有一些肉眼分辨不出的变化,为排布的机关测知,这才通行无阻。

临到底部,那里已经有人等着。

此人名叫梁建,五短身材,身形削瘦,面色透着一层青黄光泽,显得阴沉压抑。这位乃是随心阁自小培养的长生真人,也是船上三个长生级别的护卫之一。而他另一个身份,则是丘佩的搭档,同样身负监察之责,只是身在暗处,起辅助作用。

看到丘佩,梁建有些困惑,也有些警惕。

外面的局面他也知道一些,正是紧张头痛的时候,丘佩此时过来,说不定就会引起哪个大能的注意。当然,某种意义上,同在一条船上,就是不注意又如何?难道还能跑得了他们?

不过该问的话还是要问:“怎么到这儿来了?”

丘佩无意识地笑了笑,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好像不看到舱底的货物,心神就定不下来。只是对梁建可不能这么说,她便道:“事机走漏,藏着也没意义,我过来看看,若能做下拆解,趁乱运走一些的话……”

这确实是她曾有过的想法,是想将一些部件藏入交付的资源、材料中,转移出去,但变数太大,验货的关口也不是那么好过,若再激怒了那些大能,本来会有的活命机会,就要给葬送掉了。

相较于前途、地位,还是性命更宝贵些……

看梁建怦然心动的表情,丘佩忽然发现,自己做了蠢事。

梁建和她不一样,自小在随心阁长大,受那些耆老亲炙,洗脑入心,对随心阁的忠诚,远比她这个大姓子弟强烈得多,也纯粹得多。这种方式固然危险,可他是真可能不顾性命去做的。

而以其性格,万难做到天衣无缝,那时候倒霉的是全船之人,丘佩自己也别想解脱。

正要乱以他语,忽有晕眩袭来,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丘佩几乎要立身不住,本能扶住舱壁,才没有跌倒。

刹那间,她心跳速度较正常区间狂飙了五倍有多,若是常人,直接就是个“死”字。便在心脏的驱动下,气血蒸腾奔涌,直冲顶门,却出奇地没有闷涨之感,反而是空洞洞的,仿佛有一个无底深渊沉陷,将她一身元气菁华都抽离干净。

如此境况之下,恐惧之情在所难免。她张开嘴,想向梁建求助,那边也发现异常。长生真人的眼光,已经是在另一个层次,梁建脸色当即就是发黑:

“你着道了!”

虽然是发现有问题,可根源在哪儿,如何解决,梁建也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只能看到,丘佩神魂激烈动荡,失去了对肉身的控制,以至于元气逆行,直冲脑宫,那势头怕是瞬间就能将其震成痴呆,可莫名地就在那里运化盘转,明显是受摄于人。

但对方究竟要干什么?

倒是远在上层甲板,隔了数道法阵的游紫梧看得更明白:“蕴丹出丹,极度刻意,火候掌握得一塌糊涂……这人真的炼过丹吗?唔,色分五彩,竟然成了?”

就在他感慨之时,缈不可测的遥远虚空之外,某个意识忽有触动。

游紫梧微微一怔,随即垂首静心,也将自身神魂彻底开放,所有感应,都任由那位调拨查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