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命乖。”
一直冷淡严肃的商旅主事展露笑靥,并伸出手来。
黑猫轻灵跳起,顺着手臂,一路爬上她肩头,这时才松了口,晶石坠下,被她回手抄住。
蓝副执事不免多看几眼。
虽然阴霾漫空,女修手中的晶石依旧明透,莹莹生光,仿佛有数颗星辰藏于其间,光线柔和,十分养眼。
辰光石……而且是经过了处理的高等货色。他刚刚拿出来的原矿石,若按照这类方式“处理”,能剩下小指甲盖一点儿,就算老天庇佑。
货色高低不算重点,蓝副执事关注的是:
这颗辰光石不但是精炼过的,还做了进一步处理。
对于辰光石这种材料,精炼是大部分商家都会做的初级加工,也是唯一一道工序,后续绝不可能再加一根指头。
因为那已涉及祭炼的方向问题,再做下去,便是给顾客添堵了。
辰光石之属,一方面是用作法器制炼、修行引子;另一方面则是在阵法、封禁之上,都是讲求精细的,更重要的是“如臂便指”,祭炼也好、温养也罢,最忌杂气。
也就是说,这颗辰光石,不是矿区或是哪家店铺丢失的待售品,而是真真切切的有主之物,天知道这只黑猫是从哪儿刨出来!
看女修拿晶石在手,仔仔细细打量,若有所思,竟是一副想要深究的模样。
再想想她之前的种种言行,蓝副执事心叫不妙,这种事情,万万不能沾上了。
“朱主事,我那边还有点儿事……”
“请便。”
蓝副执事如蒙大赦,掉头便走,连自家手里出去的辰光石样品都顾不得讨回。
半道里,莫名有些感应,鬼使神差回了次头,正好看到,女修手指虚划,光丝凝空,将那颗辰光石圈在其中,寒意隐透,分明都结了一圈碎冰。
蓝副执事看得又打了个寒颤,终于想起,女修测试原矿的手法是哪里了。
他摇摇头,紧赶几步,掐灭了最后一点儿好奇心,只当自己没上来过!
可天不从人愿,刚到了山脚下,事情又找上了门。
有手下跑过来,通报消息:“执事,隔壁的管事立了水镜,想与您通个话。”
蓝副执事微愕,顺理成章就想起了崖上女修手上,那颗有主的辰光石,心中呻吟一声,当即便道:
“就说我不在。”
手下直接愣在那里。
见他这副模样,蓝副执事只觉得心烦:“罢了,我去看看。”
所谓的“隔壁”,自然就是原属灵辰宗,现在归金幢教掌控的矿区,因为两边离得近,通信什么的,最是便利。以前灵辰宗在时,两家沟通及时,关系还不错,现在自然要从头开始。
金幢教的管事姓金,自嘲是“教姓”,也是个老道的人物,接管了隔壁矿区之后,也来串过门子,至少在面上,做得不比灵辰宗那边差。
可蓝副执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事实验证了他的感应。
金管事与他“见面”后,劈头第一句就是:“今日本教所立矿区封禁中,有一处阵眼内的辰光石被盗。听说蓝老哥你岛上来了生人,不知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蓝副执事心里倒是有些准备,抱的就是含糊过去、谁都不得罪的心思,可那边问得也太直接了,而且更要命的是,他这边才一愣神、一琢磨的功夫,金管事已经下了定论:
“成,我知道了,不会让蓝老哥你难做。”
前前后后就这两段话,蓝副执事甚至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这边已经是“证据确凿”的模样,直接就中止了通信。
看水镜映照出的自家苍老面孔,蓝副执事呻吟出声,越发觉得自己是老了。
他定了定神,觉得为今之计,首要还是将此事报到上面去——他只是个“副执事”而已,担不了这压力!
转身准备离开,忽觉得不对,又回了次头。
水镜中依旧映着他的身影、面孔,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脸上皱纹在绽开的笑容里,越发地密集、清晰。
看到自家身影在水镜中的诡异表现,蓝副执事只觉得寒气从尾闾蹿起,直透天灵,头皮更是要炸开了,张口想喊,可镜中身影一步跨出,与他来了个脸贴脸,直透魂魄的寒意导入,转眼间就冻结了他所有的意识,使之永沦黑暗。
片刻之后,门开,蓝副执事扭着脖子,从屋里走出来,仿佛浑身都不得劲。
一直候在外面的手下很狗腿地贴近:
“执事,您……”
“离我远点儿!”
冷沉沉的嗓音入耳,手下脑子一懵,就那么愣在当场,眼看着蓝副执事顺着来时的路径,又走了回去。
他嘴巴张了张,想低声骂两句,可莫名就是胆气全无。
此时的蓝副执事,与平时的圆滑形象完全不同。
莫非,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手下的疑惑注定得不到解答,此时“蓝副执事”沿着来时路径,不多久便又来到了到临海山崖上,但在此时,女修已经离开了。
“那个小妹妹,是叫朱文英吧。”
“蓝副执事”从这具形骸原来主人的记忆中,找出了相关情报。
绕着崖顶转了一圈儿,很快就锁定了朱文英留下的相关痕迹。
哈出口气,却没有一点儿温度,而是带着深重的寒意。烟气扑在之前朱文英虚空抹画的区域,当即展现出清晰的轨迹,以浓淡区分的话,甚至可以确认先后顺序。
“呵,是‘冰连环’……这种禁制手法,又带着九命幻灵符,必是蕊珠宫无疑。”
“蓝副执事”挥散烟气,摸着下巴,沉吟不定:
万里迢迢到这里来,又对辰光石这么感兴趣,莫不成是断货了?
据她所知,蕊珠宫与灵辰宗有长年的采买协议,拦海山乱局一起,确实影响很大。从来人的层次来看,也真像是蕊珠宫的采买总管一类。
不过,来的是不是太快了些?
想了想,也不久留,“蓝副执事”慢悠悠下了山崖。
人到半途,忽地眉头皱起,身子侧移到树影中。
眼帘微瞌,将自身气机保持在一个平稳区间。
几乎就在同时,轻风般的神意力量拂过,却是渗透到苦岛上下、内外,包括海底主矿区的各个角落。
渊虚天君!
那一位的气机毫不掩饰,但不到真人境界,想发现他也不容易。
余慈的神意力量没有在矿区停留太久,很快远去。
主动的探测仅此而已,但他的“基础感知”还在,苦岛矿区,乃至于外海数万里方圆的广阔海域,还在他的神意覆盖范围里。
若有什么特别的、强烈的刺激,他仍能够第一时间感觉到。
“再等等。”
“蓝副执事”从树影里出来,不急不躁。
余慈从南到北,行遍各个矿区,马上就要进行完了,实质性的作用当然是有,但更多还是一种宣告,一种表态。
此行过后,想来余慈绝不会再来一遍,否则过犹不及,反而会招人笑话。
到那时,就有做事的机会了。
天已入夜,各方僵持对峙的一天也算是过去了大半,拦海山外海的局势,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暗地里,谁也不是老实孩子。
滞留在苦岛矿区的商旅,大半已经安歇下去。
朱文英却是招呼九命一声,让黑猫给她加持了一记隐身符,随即潜行入海。
作为与九命幻灵符配套的辅助灵符,隐身符非常高明,岛上的三希堂的守卫都是懵然不觉。
但再好的灵符,都有一个适应范围。
对一个有心的强者而言,效果可要大打折扣。
不多时,“蓝副执事”也到了海边,身形与黑暗几融为一体。她盯着不见人影的海面,不言不语。
在魔门东支与渊虚天君达成的协议中,外海矿区许进不许出,否则格杀勿论。
也就是说,她现在把朱文英斩杀了,也占着理。
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否则她堂堂“四鬼”之一,也不会做贼似的,附身在这蠢物身上。
她还记得自己的目标,不是蕊珠宫,而是金幢教,是搅乱拦海山局面的隐形势力。附身之前,她已经在周边矿区附近转了一大圈儿,没有任何发现,蕊珠宫的修士,应该是很好的切入点,也是很好的诱饵。
本来他还担心金幢教修士缩在矿区里不出来,如今从金管事的态度中就能看出,对面反应的激烈程度,远远超出正常范围。
不在里面使点坏,她就觉得浑身不舒坦。
这时候,她愈发觉得附身的形骸太过笨重,大大地限制了她的实力。
有心重新脱窍而出,不过还是抑止了这个冲动,一步踏出,也入海追索而去,虽是带着累赘,可她的藏身匿形手段,却较前面朱文英还要胜过许多。
便在“蓝副执事”入海后,天空厚重的劫云中,宝蕴便像是在家中大床上,伸懒腰,顺便打一个滚,然后开通联系:
“喂,这里有人和猫跳海,你来不来啊!”
“……收到。”
宝蕴嘻嘻一笑,身形虚化,也是坠下云端,落在刚刚“蓝副执事”立身之地。
离得近了,她脸上的笑容忽有些收敛:
唔,怎么好像遇见同类了?
余慈说是收到,其实没能及时赶过去。
他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从南到北,从最南端的奇石滩,一路赶至北海、东海交界海域,也到金幢教占据的两处外海矿区转了转。
没逗留太长时间,俱净坊那里,“有些人”已经心如油煎,主动召集各方宗门、势力,打着为渊虚天君洗尘的名义,邀余慈回返。
这个邀约,对余慈来说,倒也颇有意义,等于是俱净坊、乃至于洗玉盟各宗对他主导地位的正式承认。
对“有些人”来说,也等于是饮下一杯苦酒。
余慈没有拒绝,按照赵相山的谋划,这也是他“收获”的时刻。
星炼铜这样的珍稀材料,就是把俱净坊各宗聚在一起,才有大量收集的可能,余慈可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至于外海矿区,就先让宝蕴盯着,为防万一,又把玄黄派去镇场,想来除非是鬼铃子亲临,金幢教祖杀至,都可放心。
不过,事情的进展倒是出乎意料地迂缓,宝蕴先前的兴奋,很快就变成了无聊。根本原因就一个:
朱文英的行动,出乎意料地谨慎保守。
她根本没给“螳螂捕蝉”的“蓝副执事”使坏的机会,头一天夜里,确实潜入海中,然而只是在两家矿区的分界线上徜徉一段距离,就径直回返,把“蓝副执事”和宝蕴,都给闪了一记。
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放了空炮。
当然,宝蕴也好,“蓝副执事”也好,都看出来,朱文英在“散步”,但那只黑猫,却是穿透了金幢教矿区的封禁,跑里跑外,出入自如,不知在搞什么鬼。
可就是知道了,似乎也没什么用。
在天亮之前,朱文英便回返苦岛,第二天仿佛没事人一般……
不,还是有点儿事的。
她派人请“蓝副执事”过来,将昨天黑猫叼过来的辰光石交过去:
“昨日只顾得琢磨其中的祭炼手法,却忘了这是有主之物,今天请执事到此,是想请执事帮忙发个告示之类,看有没有人来认领。”
认领……
如果“蓝副执事”还是蓝副执事,眼下心绪必定非常精彩。
其实就算现在,那位“蓝副执事”心中,也是好生古怪。
“……如你所愿。”
简单的对话过后,“蓝副执事”携那颗有主的辰光石回返,告示什么的且另说,她也要好好琢磨一下,究竟这个辰光石上有什么学问,朱文英又在折腾什么!
隔了半日,告示终究挂了出来,很快,隔壁就派人来拿。
金管事则没有再和“蓝副执事”交流,也许,那位对突然迂缓下来的局面,也是很难拿捏吧。
连续七日,外海矿区风平浪静,魔门东支陈兵海外,洗玉盟诸宗严守海岸线,倒把几个矿区全当成了飞地,虽不能说音讯不通,总是不太方便。
而关乎生死的因素淡化之后,有关切身利益的追求,很快就抬了头。
随着“雾鬼”、“咒鬼”的冲击力渐渐消褪,俱净坊这边,想要打破僵局的呼声渐高,而且当日帝天罗与“咒鬼”的交战,终究还是有人看到的,真相既出,“某些人”更是群情激奋,到余慈眼前请愿的次数也大大增加。
只是,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被余慈轰出门外。
“四鬼”的名头压不住人,渊虚天君还压不住吗?
这几日,余慈尽展强势独断的行事风格,而坊中最大的几个宗门、势力又不可能联合,“某些人”也没有得到来自宗门的进一步支持,越发显得势单力孤。
这样,内有余慈镇压一切异声,海外又有朱文英诡异行径,诸事不顺,陈乔然也变得焦躁起来。
最让他不可理解的,还是金幢教祖的态度。
遇大事有静气,确实是上位者的做派,可如果“静”得过分,那就是木讷了。
他已经忍不住向“更上面”传讯相询,得到的答复是:
后援将至,外海接应。
这儿要什么外援?
陈乔然更是难以索解,与蔡鹄商议,后者却因为他私自绕过金幢教祖越级上报,很是不满。
话不投机,几句话下来,两人就发生争执,陈乔然上千年的养气功夫,一朝破功,直接拂袖而去,却又要按着上面的命令,布置接应事宜,一时间情绪翻涌,恼恨不己。
“这位陈师范,不过尔尔……”
余慈坐在俱净坊各宗专门为他安排的静室中,缓缓睁开眼睛。
此时此刻,陈乔然的情绪激烈,心念层生,形神交界地简直就是空门大开,如果他有意魔染,也就是一念之间。
当然,如果不借助照神铜鉴的话,必将是一个长期而反复的过程。
毕竟,陈乔然没病没伤的,一旦静心定神,以其劫法宗师的心境修养,十有八九会发现不妥,至少也会有些许感应,虽不至于想到是外魔入侵,但只要做起功课,就会和余慈的染化形成拉锯。
这才是魔染的正常状态。
余慈不指望、也不会另生枝节,给计划改造完善的照神铜鉴添乱。
寻常的魔头,可不像余慈,精通黑森林法门,余慈也只要是留个后门,收集情报罢了。
比如现在,就有了新情况:后援,是哪个?
思忖间,宝蕴再一次传来消息:
“你那个美婢又溜猫去了……你也不管管?”
朱文英的行动很规律。
白天,她非常老实地按照渊虚天君与魔门东支达成“封海协议”,根本不想离开的事儿,领着商队,在苦岛矿区勘查矿石原料,和三希常管事就价格、运输等事进行谈判,完美履行商旅主事的职责。
可待到夜里,她却是每每潜形出海,绕着两个矿区交界处,也不深处,只溜猫散步,谁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进展。
日日夜夜折腾下来,螳螂也好,黄雀也罢,都积了不少怨念,宝蕴更是一有机会,就把朱文英可劲儿地贬损,大有翻身做主子的意思,亏得她当年在北荒,还受过人家的照料。
其实余慈也是,怎么说他也是堂堂正正在东海亮了名号,传令各矿区,莫不遵从。难道朱文英就不知道?几日来,根本不与他联络。
即便他在北荒用的是“九烟”的身份,可蕊珠宫那边都该清楚才对。
余慈也在想朱文英的真正盘算,只呵了一声:“等她真的闯空门再说罢。”
宝蕴忽然沉默。
“怎么了?”
“她进去了!”
终于动了!余慈重重拍膝:“盯紧了,还有那位‘螳螂’也是……”
宝蕴懒洋洋道了声“黄雀明白”,便中止通信,自去盯梢。
余慈沉吟片刻,也与赵相山沟通,大致确定了行事方式,便也出门,要亲自往那边走一趟。
朱文英真的进入了金幢教矿区,而且一进就是上千里路,如同在自家地盘,各处地形,都是胸有成竹。
作为灵符化生的奇妙存在,“九命”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儿的灵性,但真要如臂使指,也有一个极限距离,大约是一千五百里左右。这两日,她便通过“溜猫”,将金幢教矿区与苦岛矿区交界地的大片区域,察探了一遍。
心里大致有了谱,也收获了除第一个关涉“辰光石”的阵禁节点外,另外两处相同的布置。
但这已经是极限了。
距离获取明确信息,还差了一些。
所以今晚,在诸事安排得当之后,她冒险穿入矿区,进一步探查。
由于具备明确的思路,新的收获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半个时辰之后,新的阵禁节点被找到,至此已经是四处。
朱文英没有触碰阵禁,拿出辰光石招恨。只是取出一枚特制的玉牌,上面是根据节点布置画出的图略,如今再添一笔。
随即她画了个印诀,将牌子放在九命眼前。
九命眸中,幽幽碧光照射,在牌子上扫过,复杂的线条忽生忽灭,旁人必定看得稀里糊涂,但朱文英却是非常清楚:
“按照宫里划定的阵禁法度,还有六种可能,不过,再算上月来打听到的消息,消减不太相关的几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要进一步确认的话,下一个节点,要绕个远路……
算一算时间,她准备继续前行,可才抬头,就有声音响在耳畔:
“这位道友,此地是本教产业,没有协议,是不能进来的。”
朱文英定住身形,从容答道:“本教?是金幢教的道友?这里不是苦岛矿区吗?”
“道友需知,苦岛外海以北四百里外就是本教产业,共有海底界碑五十余处,海上海下封禁三层,我也奇怪了,道友是怎么进来的……呵呵,这几句话鄙人憋了七天,总算是说出口了。”
说话间,人影显现,距离朱文英还有里许距离。
朱文英长眉微蹙:“你是谁?”
“敝人姓金,暂为矿区管事。”
金管事微微而笑:“这几日,朱道友那只猫进进出出,好生灵巧。九命幻灵符,当真名不虚传。湛水澄湛仙子,也不愧是天资神授的符法高人,竟然能造出这种奇妙之物。
“不知,可否借我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