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敬国公府将要出嫁的准毓王妃意外去世,消息一夕之间传遍整个上京城,大多数人听罢除了感叹一句可惜,更多的又议论起毓王殿下那克妻的传闻。

若说之前两回或还只是巧合,如今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三次,已无人再怀疑,凌祈宴他就是个天生死老婆的命!

凌祈宴派了府上长史替之去敬国公府吊唁,连太后都让宁寿宫里的大太监去了国公府一趟,皇帝大约觉着确实是自己儿子克死了人家闺女,破例给林家女追赠了一个县主身份下葬,又将林家长孙的官职提了提,安抚平息了林氏迁怒皇家的怨气,待到年节一过,惜华郡主出嫁,这事便再没人提起了。

不过这段时日京中各府都有些人人自危,有适龄女儿的,纷纷动起来,赶紧给定下亲事,就怕被皇帝和太后盯上,硬塞给毓王,毕竟不是谁家都能像敬国公府那样,女儿死了还能追赠个封号,还能恩泽儿子,换做其他家,死了那可就当真白死了!

上元节一过,太后带着凌祈宴去了趟城郊的皇家寺庙,一路叮嘱凌祈宴,到了菩萨面前,须得虔诚一些,万不能不当回事,亵渎了菩萨。

凌祈宴心不在焉地应着,他知道这回连他祖母都怀疑他当真克妻了,才想要带他去庙里,看有无办法化解,他还不能拒绝。

……算了,就让祖母宽心好了。

懿驾停在寺庙外,住持出门来迎接,与太后互行佛礼,领着太后与凌祈宴进入庙中。

沿着林荫曲径进入正殿,凌祈宴规规矩矩地跟随太后上香、叩拜,再听老住持诵经。

这一听就是一个时辰,凌祈宴实在熬不住,趁着太后没注意,悄悄起身,退出殿外去。

外头院子里的迎春花都开了,飞花漫天,正是好时节。

凌祈宴心情很好地伸了个懒腰,江林过来小声禀报他:“殿下,张三郎也来了庙中,听闻您在这里,来与您问安。”

凌祈宴叫人将之带过来,张渊这段时日老实了许多,凌祈宴已有一段时间未再见过他。

张渊今日来这,是为给要在这庙里长住的母亲和妹子送些东西,听闻凌祈宴跟着太后来了庙里拜佛,特地来见他。

开口便与凌祈宴请罪,被凌祈宴挥手打断:“行了,那林小娘子还没嫁给本王,不必与本王请罪。”

张渊赶忙谢恩,但依旧苦着张脸,眉宇间都是疲惫。

凌祈宴睨他一眼:“敬国公府的人为难你们了?”

“那倒没有,我父亲、母亲已经将赔罪的姿态做足了,敬国公府也不好再多计较,不过以后再想跟他们走近,只怕难了。”

这事显安侯府不能说一点责任没有,毕竟事情发生在他们庄子上,那绳子松动了,庄上的下人竟无一发现,确实离谱,敬国公府好端端的女儿就这么没了,想也知道很难不迁怒他们。

显安侯府的底蕴远不及敬国公府深厚,这些年家里也没再出过有出息的子孙,府上已然有了没落之相,如今又与敬国公府生了龃龉,日后他们侯府在京中这些高门世家中,必将更难立足。

这事凌祈宴也帮不上忙,毕竟他这个克妻的王爷,只怕比显安侯府还更叫林家人怨怒,但他父皇已给了足够的补偿,林家自然不敢再记恨他什么,如此一来,只能将怨气发泄在显安侯府身上。

凌祈宴皱眉想了想,问张渊:“为何那系秋千的绳子松了,却没人发现?”

“我父亲审问过那些下人,是负责庄上工事的仆丁偷奸耍滑犯了懒,没有按时查检,那日庄上的两个使唤婆子伺候那些小娘子们荡秋千,轮到林小娘子时,力道不慎大了些,那原本就松了的绳子彻底断了,这才出了事。”

张渊尴尬解释:“事后我父亲将人都押去敬国公府,任由他们发落,敬国公府说不是他们府上下人,他们没权处置,我父亲只得自己动手,让人重责他们一百大板,再发卖出去。”

敬国公府这个态度,无非是想给显安侯府更多的难堪罢了,偏他们还不能说什么。

张渊说着又抹了把脸,问凌祈宴:“我母亲和妹子听闻太后娘娘来了庙里,想与太后娘娘请个安,不知可否?”

凌祈宴点头道:“太后应该没这么快出来,等下午再请她们过来吧,本王和太后说一声。”

张渊连连道谢,比起林家,他们显然更担心太后因好端端的孙媳妇没了,恼了他们,能有机会当面赔罪再好不过。

张渊离开后,凌祈宴又独自在大殿外站了片刻,太后终于出来,数落起他:“我先前都怎么跟你说的,要虔诚要虔诚,师父念经念到一半你就跑了,你这孩子真是……”

凌祈宴厚着脸皮卖乖撒娇:“祖母听了也一样,祖母这么疼我,菩萨看了肯定不忍心不帮我。”

太后无奈摇头,叫凌祈宴随她一起,跟着领路的小沙弥,去了后殿。

这里便更清净了,连穿堂而过的风声都清晰可闻,凌祈宴不自觉地放轻脚步。

后殿里只有一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和尚,正闭目打坐。

他们在蒲团上坐下,老和尚缓缓睁开眼,太后小声与他说了几句话,言语间分外恭敬,老和尚的目光转向凌祈宴,片刻后,又阖起眼,手中佛珠转动,沉声念诵起什么。

约莫过了一刻钟,在凌祈宴已等得不太耐烦之时,老和尚终于再睁开眼,神色沉定地与太后道:“小殿下是天煞孤星的命数,没有父母妻缘、亦无子女缘,世事不可强求,若能坦然受之,或能有另一番造化。”

凌祈宴瞬间面色铁青,太后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身子摇摇欲坠:“……可会看错了?”

老和尚沉默以对。

见状,太后的眼中已朦胧有泪,下意识地去看凌祈宴,凌祈宴脸色难看地站起身,快步走了。

“太后娘娘不必过于悲伤,”老和尚低声劝,“小殿下是有福报之人,亦有长命百岁之相,虽命里还将有波折,但日后总能过得顺遂太平。”

太后的心神稍定,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问道:“还会有何波折?”

老和尚缓缓摇头。

这便是不能说了。

心知问不出这个,太后心下愈是惴惴难安,且不甘心:“就当真不能有妻儿子女吗?可有化解之法?”

老和尚一声叹息:“等三年以后吧。”

太后出来时,凌祈宴正坐在殿外的树荫下发呆,他起身迎过去,低着头闷声道:“祖母我们还是回宫去吧,那老和尚满嘴胡言乱语,都是乱说的,当不得真。”

他不信这个,什么天煞孤星,无非是最近他那克妻的传闻闹得人尽皆知,这老和尚编出来哄骗他祖母的鬼话罢了。

皇帝皇后虽不待见他,但他也好端端地在父母跟前长大了,说他父母缘淡薄就算了,可怎么就成了没有父母缘呢?

太后提醒他:“你别乱说话,老师父活了快一百二十岁了,是真正的高僧,他看人面相向来准得很,绝不会胡言乱语。”

凌祈宴闻言愈发不高兴:“那难道我真是那天煞孤星啊?”

太后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抬手摸了摸孙子的脸,心疼不已:“没事的,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嫡长子,有皇家的血脉气势压着,不会有事的。”

“……我们还是回去吧。”

太后没答应:“宴儿听话,我们在这庙里住几日再走,好歹请人做两场法事,先帮你转转运再说。”

凌祈宴撇嘴,……算了。

松麓关,塔娜河畔。

温瀛穿着一身并不厚实的普通兵丁服,手执长枪,已与同伴在此列队等候许久,只等上峰下令,发起冲锋。

二月天,塞外依旧严寒,呼吸间总能带出道道白气,温瀛平静地望向河对岸,一直淡如死水一般的心境到这一刻,终于有了些微起伏。

他已在松麓关应征入伍两个月,日日操练、从无懈怠,郑把总十分赏识他,让他做了个小旗,带着十人的队伍,今次是第一回真正上战场。

大成朝廷的出兵,并未让巴林顿人与刺列部收敛,上个月他们联合起来又洗劫了松麓关东北部的两个小部落,林肃将军在与部下商议后,决定不再像去岁刚到松麓关时那般冒进,放弃了直攻刺列部老巢,而是选择先收复被他们攻占的周边小部落。

这塔娜河畔的塔林部,就是定下的首个目标,郑把总的这一支兵马,则被分进了前锋部队。

同队的人大多担惊受怕,暗叹倒霉,刚入伍就要上战场,还是打头阵的那个,运气实在算不上好,唯温瀛一个,神色始终淡定如常。

对他来说,这却是莫大的机会。

他要往上爬,他需要军功,他不怕死。

卯时四刻,天际朝霞最绚烂之时,冲锋号角终于吹响。

温瀛握紧手中长枪,在一片震天杀声中,没有丝毫畏惧,趟着春日几近干涸的河水,奋勇朝前冲去,霞光映进他浓黑双眼中,灼亮异常。

再之后,他的眼瞳逐渐覆上血色,温热鲜血浇上他的脸,无数刀光剑影在眼前闪动,他的脑子里仅有一个念头,杀!杀!杀!

他只有杀更多的人,才能换得更大的军功!

呜咽风声起,合着摧枯拉朽的厮杀声响,鲜血染红了河水,亦染红了脚下每一寸青草。

傍晚之时,大获全胜的朝廷兵马开始收拾清扫战场。

温瀛受了轻伤,肩膀上被划了一道口子,被送回军营包扎上药。

他手下十人死了四个,而他斩首九级、重伤十数,战功不但在一众新兵中一骑绝尘,许多已入伍数年的老兵都远不及他。

当日的军中伙食里多了荤腥,人人都分到了两块肉和半碗酒,军营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温瀛默不作声地坐在火堆旁,大口吃完饭菜,再仰头将酒倒入嘴中,抬起手背,用力抹去唇边酒渍。

郑把总自营帐里出来,瞧见他这副模样,走过去,又递了一壶酒和半碗肉给他:“拿着。”

温瀛没有推拒地接下,起身与他道谢。

“你小子厉害,比我当年第一次上战场都厉害,我果然没看错你。”郑把总哈哈笑。

相处时间长了,这位郑把总豪迈不拘小节的个性展露无疑,从不与温瀛拐弯抹角,还教了他不少本事,温瀛对其十分感激。

温瀛是个闷葫芦,一般不怎么会接他这些吹嘘话,郑把总也不以为意,高兴告诉他:“你的战绩我已经帮你报上去了,不出意外,你这回就能升上总旗。”

“多谢把总。”

温瀛郑重行了军礼,这一句谢说得分外真心实意。

像他这样刚入伍的新兵,战绩能如实上报的其实少之又少,免不得要被上峰和其他老兵抢去一些,这位郑把总不但大方帮他上报了,更说要将他升上总旗,这已不单只是他杀了几个人就能成的,郑把总只怕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帮他办成这事。

小旗手下领十人,但非正式的官职,到了总旗,可领五十兵丁,是从七品武将,那就是真正有了官身。

虽然这还远远不够。

郑把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有什么好谢的,你是我手下出来的,升得快也是我脸上有光,日后你若能继续往上走,别忘了我就成。”

温瀛再次与他道谢。

“行了,你要是不嫌弃,以后你我兄弟相称,我厚着脸皮叫你一句温老弟,你喊我郑兄就行。”

温瀛从善如流地改口:“多谢郑兄。”

夜色渐沉,闹腾了大半夜的军营重归宁静,除了负责值夜的巡逻兵,大多数人都已酣然入梦。

温瀛一手枕在脑后,听着周遭此起彼伏的鼾声,默然盯着营帐外透进的那一点亮光。

那双时时都情绪饱满、生气勃勃桃花眼,就这么不经意地在放空的脑子里浮现起。

两个月的时间,上京城中的一切,却已仿若隔世。

耳边的声音渐小,温瀛慢慢阖上眼,再不去想那些,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