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惜华扶着太后走上前,被长公主狠狠瞪了一眼,她只做没看到,将太后扶坐进座椅里。

皇帝面色难堪道:“母后您怎来了,没什么事……”

“这么大的事叫没什么事?若不是惜华告诉我,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去?”

太后冷声打断皇帝,目光落到一旁微垂着眼的温瀛脸上,顿了顿,与他招手:“孩子你过来。”

温瀛走上前,在太后面前跪下,仰起头,好叫她看清楚。

太后盯着他细细看了半晌,叹道:“果真长得像先帝,比先帝年轻那会儿还俊一些,是我们家的孩子。”

角落里的凌祈宴用力握紧拳,煞白的脸上已无一丝血色。

太后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我是你祖母,好孩子,你喊我一句吧。”

温瀛的嘴唇动了动,轻吐出声:“祖母。”

“好、好,回来就好,这二十年你受苦了,以后让你父皇母后加倍补偿给你,起来吧,别一直跪着了。”

云氏犹在冷笑,与温瀛说完话,太后看向她,神色平淡但并无愤怒,盯着她打量。

云氏挑衅一般回视过去,太后看着她,不由想起当年那娇滴滴如花骨朵一样鲜活的姑娘,那时候别说皇帝喜欢,她自己也喜欢云氏这个大咧咧又爱笑的准媳妇。

奈何世事弄人,她最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太后的眼神里多了丝悲悯,与她道:“于大义上,皇帝他确实欠了你们镇北侯府的,但这些年他也尽力补偿了,帮你们平反,还了爵位,善待那些还幸存着的侯府女眷,当然,镇北侯府几十条人命,这样的补偿,的确远远不够。”

“于私情上,当初我知道皇帝心里有你,在镇北侯府出事后,命人带了懿旨去,想将你接出来,哪怕做不了正妃,也能帮他留住你,是你自己等不及先跑了,这事只能算是阴差阳错。”

“之后的事情,你遭受的那些苦难,你怨你恨都是应该的,可落到这一步,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的责任,无论你抛夫弃子试图回京,是为了荣华富贵,又或只是为了皇帝这个人,你都做错了,至少你对不起那位在你最无助时收留你、帮助过你的温猎户。”

“你做得最错的,就是将两个孩子换了,这些陈年旧事中,最最无辜的就是这两个孩子,他们不该成为你报复人的牺牲品。”

“皇帝对不起你,可他也帮你养了二十年的儿子,你的孩子锦衣玉食的长大,皇帝的儿子却过得颠沛流离,父子相见不相认,二十年,你的确报复成功了。”

“祈宴是我最疼爱的孙子,如今知道他不是我亲孙子,但他是我亲手带大的,我也还是疼他,我不可能对他说翻脸就翻脸,可我也不能不顾念我自个的亲孙子,所以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待他。”

“我对你的怨气,不比皇帝皇后少,可我再与你计较这些,也已毫无意义。”

“到了今时今日,你再这样一昧纠缠于仇恨中,只会显得你过于可怜又可恨,不如放过自己吧。”

云氏大瞪着眼睛,嘴唇抖索,嘶哑着嗓子还欲争辩,对上太后平静无波澜的目光,竟是一个字都再说不出,终于彻底崩溃,失声痛哭。

太后叫来人,将之先押下去。

沈氏陡然拔高声音,厉声道:“她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她必须死!她这个鸠占鹊巢的儿子也必须死!”

她一只手指向凌祈宴,怒视太后,恨不能现在就将这俩人一起拖下去凌迟。

凌祈宴低着头,一声不吭,叫人看不清楚他脸上表情。

太后没有看他,也没有理皇后,只问皇帝:“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置?要闹得满朝文武皆知吗?”

皇帝铁青着脸,说不出话来,自然是不想的,他最是好面子,若是被人知道他跟个傻子一样,被个女人愚弄,白替人养了二十年儿子,他的老脸就彻底丢干净了。

这是他不能忍受的。

太后猜到他心中所想,又吩咐人,将凌祈宴也先带下去。

“母后!”沈氏气红了眼,不管不顾地质问起太后,“你到现在还要护着那个野种不成?你别忘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才是你亲孙子!”

太后依旧没理她,与皇帝道:“祈宴先带下去,你叫人找处宫殿暂且拘着他,等想好这事要怎么了结再做决定,我也不将他带去宁寿宫了,免得被人说我偏袒他。”

皇帝神色冷硬地点头。

沈氏气急败坏:“还等什么等!他必须死!一杯毒酒直接解决就是!!”

凌祈宴已走出大殿门,背影逐渐远去,从前那个恣意落拓的毓王殿下,好似也再回不来了。

温瀛沉默看着,直至他彻底走出视野中。

沈氏恨极,又一次质问太后:“说什么不偏袒!你分明就是想护着他!你到了今时今日还要护着那个野种?!那我儿子怎么办?!我儿子就活该被他白占了二十年身份吗?!”

太后沉了脸,到底忍住了,掠过不提这个,问起皇帝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孩子的身份,你打算如何跟外头交代?”

皇帝一时有些犹豫不决,靖王想了想,与之提议道:“换孩子这事最好还是不要传出去,免得惹来更多闲言碎语,坏了皇室名声,不如就说皇嫂当年生的是双胎,这个孩子被高僧批了卦,必须养在民间,等到满二十才能认回,不然养不大,如今他已二十了,自然得认祖归宗,之后修改玉牒,将这个孩子排到序齿第一,其他人再顺序往下排就是。”

这样的说法虽然荒谬荒唐,或许压根不会有人信,但只要能勉强自圆其说,不叫狸猫换太子之事传得天下皆知,保全皇家颜面,就够了。

“我不答应!”没等皇帝表态,沈氏头一个反对,“凭什么还要我再认那个小畜生做儿子!他一个山野村妇生的野种,抢了我儿子身份二十年,凭什么再占着皇子的名头继续享尽荣华富贵!我不答应!”

“那你能想出更好的点子吗?”太后终于冷声问她。

沈氏的脸涨得通红,咬紧牙根,恨道:“那就让他暴毙!哪怕他占着皇子的名头也必须死!他死了其他人也不用重新排序了,寓儿依旧是次子!”

“留下他吧。”

不等太后说什么,一直没吭声的温瀛出人意料地开口:“还请父皇母后和祖母开恩,毓王和那位云氏,都给他们留条命吧。”

沈氏一愣,怒而拔高声音:“你疯了不成?他们母子俩害你至此,你还要为他们说情?!”

温瀛抬眼望向她,面色沉定且冷静:“就当是为我积福,我才刚被认回来,不想有过多人因我而死,还望母后开恩。”

“你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太后先接了话,“祈宴他威胁不了你什么,你有这般容人之量,愿意以德报怨,放他一马,日后必会有福报。”

沈氏怒不可遏,还要再说,皇帝已彻底不耐烦了,冷声下令:“这事先这样,暂且将人押着,容朕再想想,过后再议。”

他倒是没有沈氏那么非坚决将人杀了的心,虽对云氏失望至极,但毕竟是曾经真心爱过,又念了二十年的女人,凌祈宴更是在身边从小养大的,哪怕不学无术不讨人喜,但要说一点父子之情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他最在意的是面子,只要面上这事能囫囵过去,他自己优秀至极的亲生儿子能回来,这口气也就勉强压下去了些。

他自然知道太后舍不得凌祈宴死,太后面上虽表现的不怎么在意凌祈宴了,为的也只是想保住他,就算为了太后,他都不能真将人杀了。

这会儿理智回来些,想起先前沈氏失态时说的,故意弄了具尸体来骗自己的话,皇帝心下不免有些恼她,更不想让她称心如意。

于是示意长公主和惜华先将太后送回去,再让沈氏回去凤仪宫,皇帝将温瀛单独留下,他才刚认回儿子,还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温瀛不是个话多的,皇帝问什么才答什么,说起从前的事情,俱都三言两语带过,言辞间并无愤懑和抱怨,这让皇帝十分欣慰,更是感慨,才二十岁的少年郎,就能这般持重沉稳、宠辱不惊,着实太难得了。

皇帝越看这个儿子越是满意,温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且是真正的文武双全,从文他能连中四元,身负状元之才,从武他能手刃贼首,立下头功,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升上五品守备,若是没被人换走,再没人比他更适合做一国储君。

想到这个,皇帝不免又有些遗憾,凌祈寓虽也是个聪明的,但跟温瀛比起来,就不够瞧了,那点聪明看着也更像小聪明,而非大才,且那小子这几年心思越来越歪,越来越叫他不满意,但只要凌祈寓不犯大错,他却不好换人,毕竟废立太子之事,关系到国运,轻易动不得。

实在,太可惜了。

凤仪宫。

沈氏一回来就开始发脾气摔东西,殿中下人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待她发泄够了,将人都撵下去,只留了嬷嬷柳氏下来。

柳氏便是当年随她一起逃亡的那个丫鬟,后头这二十年一直是她心腹,也是她身边最有脸面之人,如今沈氏却迁怒了她。

“当年整整一个月,你就没发现那猎户的妻子是云氏那个贱人?!没发现本宫的孩子被人调换了?!”

柳氏大骇,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半日才道:“奴婢之前没见过云氏,奴婢也没想到小殿下会被人调换了,奴婢该死……”

她不敢说,她其实是有过怀疑的,在凌祈宴逐渐长大后,她偶尔看着毓王殿下的脸,总是无端地忆起当年那位容貌异常出众的猎户妻子。

她不知道那人就是云氏女,哪怕知道了也不敢说。

凌祈宴长得有六七分像云氏,之前不知他与云氏关系时,连沈氏都从未将俩人联系到一块过,还当是这个儿子天生与她不对盘,就像若不知温瀛是皇帝的儿子,即便他长得再像先帝,都不会有人将之当回事,甚至下意识地忽略过去。

可柳氏是见过那位猎户妻子的,她看着凌祈宴越长越像那小娘子,免不得心下惴惴,可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她哪里敢提出疑问,干脆就将之烂在了肚子里,没曾想这事终究还是被揭了出来。

沈氏一看她这反应,就猜到她或许早就发现了真相,顿时愈发怒火中烧,当下命人将之拖了下去。

凌祈寓进门,正撞见这一幕,瞧见柳氏不停求饶着被人拖走,他的神色一顿,问沈氏:“何事叫母后这般动怒?儿臣听闻先前您和祖母、姑母、五皇叔他们都去了兴庆宫,发生了何事,能说给儿臣听吗?”

沈氏咬牙切齿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凌祈寓惊愕愣在原地:“当真?!”

“是真的,”沈氏恨道,“若非太后拦着,那对母子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这会儿倒没怎么迁怒温瀛,只以为温瀛刚回来,傻乎乎地想表现自己宽宏大度,才会帮云氏和凌祈宴求情,她甚至觉着凌祈宴惹她厌恶、克着他,根本是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种,换成她亲生的,哪怕被太后抢走了,也定会向着她、亲她!

所以她恨透了凌祈宴,恨不得他立刻就去死。

凌祈寓回过神,眼珠子迅速转了转,神情分外晦暗:“母后是说,那个温瀛,才是儿臣亲大哥?”

沈氏见他这样,以为他心里在想那些有的没的,提点他:“你大哥这些年在受了不少苦,如今他好不容易回来,你且让着他点吧,你父皇肯定会想方设法补偿你大哥,但太子是你的,他抢不走,你不必担心这个,也没必要与他生了嫌隙,他是个本事的,若是你们能处得好,日后他也会是你一个助力。”

提起这个,沈氏不免又有些得意,云氏这个贱人,生的儿子果然也跟她一样,空有美貌胸无点墨,只有自己才生得出温瀛这样文武双全的好孩子!

凌祈寓垂眸,遮去眼中阴翳:“……儿臣知道了。”

一个时辰后,温瀛来凤仪宫,拜见沈氏。

凌祈寓坐在沈氏身旁,看着三年不见,如今摇身一变成他亲大哥的温瀛走进门,止不住地烦躁。

甚至在温瀛抬起眼,目光不经意地转向他时,他的心里无端地冒出了一丝惊惧来。

这个人,怎就有这般好的运气,三年前他没能将之杀了,日后这人只怕会成为他最大的麻烦。

凌祈寓越想越恼恨,但在沈氏面前,半点没表露出来,嘴角还噙着笑,主动起身与温瀛问候。

温瀛的面色淡淡,却也挑不出错来。

沈氏将他叫到跟前坐下,又让人上来茶点,一副慈母做派,还红了眼:“母后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可怜的儿,都这么大了母后才知道你的存在……”

温瀛低声道:“母后不必过于悲伤,事情都过去了。”

凌祈寓也顺势宽慰了沈氏几句。

沈氏捏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嘴上感叹:“还是你们贴心,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她又问温瀛:“你为何要帮那对母子说话,他们罪有应得,合该千刀万剐,你何必同情他们?”

不等温瀛说,凌祈寓先似笑非笑道:“大哥以前是毓王府门客,与那位交情不浅,想是不忍心吧。”

沈氏皱眉,这事她自然知道,从前那小畜生还当着她的面炫耀过这事,提起来她便有气,教诲起温瀛:“人善被人欺,那点交情算得什么,后头他不还是将你赶出府,更断了你的仕途?再说了,那毓王府本该是你的,他鸠占鹊巢,你倒还替他说话。”

温瀛镇定解释:“不是替他说话,是为了我养父,我养父不知道换孩子这事,他一直将我当做亲生儿子,对我十分之好,我只是想保住我养父的血脉而已,云氏虽未养过我,但我养父到死都惦念着她,我不想他泉下有知因这事悲痛难过,还望母后开恩。”

沈氏沉了脸,但温瀛恭恭敬敬的,仿佛在恳求她,她又不好与刚认回来的儿子动怒,忍了又忍,才道:“以德报怨固然是好的,但有的人罪大恶极,不值得你这样。”

温瀛敛眸,没再接腔。

在凤仪宫待了一个时辰,温瀛还要去宁寿宫拜见太后,告退先一步离开。

刚走出去,身后有人喊他:“温大哥!”

温瀛回身,是六皇子凌祈宁,小孩大步跑过来,仰头看着他:“我刚在殿门口都听到了,你才是我大哥,原来的大哥是假的,是吗?”

这位六皇子才十二岁,沈氏显然没与他说这事,温瀛当年陪这小孩玩过投壶,记得他,点了点头:“嗯。”

凌祈宁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却微微红了眼:“那……,原来的大哥,他会死吗?”

沉默片刻,温瀛轻声吐出两个字:“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