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
太后被长公主和惜华搀扶着坐下,神情中俱是哀戚。
先前在兴庆宫时还强撑着,这会儿再忍不住,哽咽垂泪。
惜华慌乱地帮她擦眼泪,低声劝:“外祖母您保重身子……”
好半日,太后稍稍平复住心神,叫来她这宁寿宫里的大太监,叮嘱道:“毓王现在在朝晖殿里,你多派几个人去那边盯着些,出入的朝晖殿人都要注意,别叫凤仪宫的人进去,外头送进去的东西,尤其是吃食,一定要再三查验,毓王若是缺了什么,就让人来这宁寿宫里给他拿。”
大太监喏喏应下:“奴婢这就去办。”
长公主闻言犹豫问:“母后,您是觉着,皇后她会……”
太后疲惫万分,红着眼道:“她是个心眼小的,恨透了云氏和宴儿,不盯着点,难保她不会私下里叫人下手,这些年她一直记恨着我这个老婆子,无非是当年有人说漏了嘴,被她知道了我曾经拿了懿旨想去接云氏出来,我念着她当年遭了罪,不与她计较,才会叫她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可如今这样,我也说不得她什么,毕竟被换走的那个,是她的亲生儿子。”
“云氏那边,你也派人去盯着些吧,尽量给她留一条命。”
长公主不解:“祈宴就算了,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云氏她,母后您也不打算跟她计较吗?”
太后麻木地摇头:“算了、算了,总归是我们皇家欠了她镇北侯府的,事情已经这样,杀了她又有何用?她这些年过成那样,本也是遭报应了。”
长公主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
她还是觉着,孩子被换走二十年,不追究那个女人,委实难以咽下这口气,可太后都这么吩咐了,她只能领命去做。
念着凌祈宴,太后心中不安,泪意又一次迷了眼,喃喃道:“突然知道这些事,宴儿也不知会怎么想,他虽不是我亲孙子,但他是我从那么一点点大亲手带大的,我还记得他刚学会说话那会儿,叫我祖母时的模样,我有这么多的孙儿孙女,只有他跟我是最亲的,没了他,我这心里,就跟被挖了肉一样难受……”
“可我一想到,我的亲孙子在外过得那么艰难,我却一点不知道,我心里也痛,好似怎么都不对。”
惜华轻抚着太后的背帮她顺气,宽慰她:“外祖母您也别太着急了,按着五舅舅的提议,大表哥定能活下来的,之后就给他一块封地,让他避出去就是了,这样陛下的脸面也保住了,至于皇后娘娘那里,只要见不到,日子久了,她这口气总能过去。”
长公主却对她这话不以为然:“皇后能记恨你外祖母二十年,你觉着她对云氏他们母子的恨意,是避而不见就能一笔勾销过去的?哪怕将祈宴送去天边,她都会闹腾不休,更有可能的是鱼死网破,将换孩子这事闹得人尽皆知,逼得陛下不得不杀祈宴。”
惜华顿时无言,那位皇后娘娘的性子,确实像是做得出这事的。
太后双目通红,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几十岁,不想惹得他老人家过于伤心,长公主改了口:“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母后若执意要保祈宴,总有办法保得住,关键是陛下那里,我观陛下的意思,也不像是非杀他不可,会有法子的。”
太后不再言语,愣愣出神,无声地流泪。
下午,温瀛来宁寿宫拜见太后。
太后才刚勉强阖上眼眯了一会,听闻温瀛来了,立刻叫人扶自己起身,传他进来。
长公主和惜华已经被她打发走,大殿里没别的人。
温瀛进门,尚未见礼,先被太后打断。
太后将他叫来自个跟前坐下,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问他:“跟你父皇母后都说过话了?”
“说过了。”温瀛点点头。
太后捏着帕子拭了拭眼睛,温瀛的稳重淡然叫她既安慰又觉心疼,这个孩子也不知在外受了多少磨难,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他们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孩子。
“你父皇给你安排了住处吗?”
“安排了,父皇说让我住永安宫,已经派人去收拾打扫了,母后那边也拨了些人过去,一应东西都已送过去了。”温瀛神色平淡地说着,仿佛并不在意这些。
“那就好、那就好。”太后闻言稍稍放下心,又叫了人去开库房,尽挑好的东西都送去永安宫。
温瀛与她谢恩,太后摆了摆手,叹道:“有什么谢不谢的,都是你该得的,还有什么想要的,你直接与祖母说,也尽可以与你父皇母后开口,别觉得不好意思。”
温瀛想了想,问她:“祖母,毓王那里,最后会如何处置?”
太后一愣,犹豫不知怎么说:“……你是什么想法?”
温瀛低下声音:“至少,给他留着条命吧。”
太后闻言心下一松,这已经是温瀛第二次这么说,他确确实实没想要凌祈宴的命,帮凌祈宴求情不是他必须做的,但是他做了,这就足够了。
“你是个好孩子,祖母替他谢谢你,”太后免不得又有些自责,她确实是偏心的,到了今时今日,她依旧偏心着凌祈宴,但也只能这样了,于是又与温瀛保证,“你放心,待日后,我会叫人将他送得远远的,绝不会再碍着你。”
温瀛没再接话,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晦意。
在宁寿宫陪太后半个下午,再被皇帝叫去兴庆宫一块用晚膳,一直到天色擦黑,温瀛才从兴庆宫离开,兴庆宫的大太监领了皇命,恭恭敬敬地亲自将他送去永安宫。
温瀛坐在步辇上,凝神望向天际最后那一抹火烧云,沉着眼久久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跟随一旁的兴庆宫大太监一路没停嘴,殷勤地与他提醒这宫里条条框框需要注意的事项。
温瀛听得心不在焉,路过朝晖殿时,那太监顺口提了一嘴殿名,温瀛的神色一顿,吩咐人停下步辇。
见温瀛站起身,似欲进去里头,那太监下意识地提醒他:“殿下,不早了,还是赶紧回去寝宫里……”
温瀛转眼看向他,眼中透着些微冷意,对方被他的眼神盯得当下闭了嘴,直到温瀛走进去,才恍然回神,这位新殿下,……好似也不是个好惹的主。
朝晖殿外有人守着,太后派来的人认识温瀛,不敢拦着,让了他进去。
凌祈宴垂着脑袋,正坐在地上发呆,一整日了,他滴水未进。
这里的人倒没苛待他,是他自己不愿吃喝。
到了今日他才知道,了无生趣原来是这个意思,从前他的那些无聊无趣倒都显得矫情奢侈了。
他想苦笑,却扯不起嘴角,浑浑噩噩地回忆过去二十年的前尘往事,才发现所能忆起的事情其实寥寥无几,他这偷来的命数,当真是浪费了。
听到脚步声,凌祈宴恍然抬眼,对上温瀛居高临下望向他的打量的目光,愣神之后,终是笑了。
“穷秀才,做皇子的感觉如何?高兴吗?”
凌祈宴开口问,说完又先摇了头:“不对,我怎么还叫你穷秀才,你早不是穷秀才了,现在你才是那金尊玉贵的皇嫡长子,是皇帝的儿子,真可惜,我们要早点换回来就好了,是你的话,凌祈寓那个狗东西肯定做不上太子了,他那点小聪明,连给你这个文武全才提鞋都不配。”
“其实你也挺可怜的,好端端的皇嫡长子,又这般出息,原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东宫储君,结果被我给换了,害你不得不去考科举、去投军,皇太子的位置也被别人占了。”
“还好现在也不晚,你这么本事,之前就一直撺掇我夺嫡,如今你可以亲自去做了,凌祈寓那个狗东西定斗不过你,早晚那个位置肯定是你的。”
凌祈宴慢吞吞地说着,仿佛说给温瀛听,又似自言自语:“从前我还总说你命不好,不会投胎,啧,其实我才是不会投胎的那个,可真讽刺。”
“我也就前头二十年运气比你好些,不过到了今日,我的好运气算是到头了,该你的都该还你了。”
“你是不是特别怨恨我?我抢了你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从前还对你非打即骂,要你跪我拜我,又赶你走,你肯定憋了一肚子气吧,你这人心眼这么小,脾气还大,肯定一直记恨我。”
“……可我也不是故意的。”
说到最后这一句,凌祈宴的眼中笑出了泪,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垂下去,再不见半分往日的光彩。
他抬手抹了抹眼睛,哽咽道:“你的命数又不是我想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会被人跟你调换了。”
“你母后对我一点不好,她一直就看我不顺眼,把我当仇人,你父皇因为我没有达到他对皇长子的期望,觉得丢人,总是找着机会就训斥我,他们都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子,可我就想要他们这样的父母吗?”
“就因为你是皇子,我只是个猎户的儿子,就成了我偷了你的东西,可你还偷了我爹呢,我一次都没见过他。”
“难怪那老和尚说我是天煞孤星,没爹没娘,以后也不会有妻儿子女,我还当他是胡说八道,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凌祈宴泪流了满面,温瀛始终没出声,只神色复杂地一直盯着他。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顿胡话,凌祈宴耷拉下脑袋,沉默一阵,抬手抹了抹眼睛,将声音里的哽咽压下,又笑了:“算了,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好似我故意说得自己多可怜想要博同情一样,你也不用来看我笑话了,你走吧。”
温瀛不动,凌祈宴晃了晃脑袋:“你难不成还想听我叫你滚吗?”
他不耐烦地挥手:“走吧,走吧,我不想见你。”
温瀛走上前,冲还坐在地上的凌祈宴抬了抬下巴,冷声示意他:“起来。”
凌祈宴不想再理他。
“起来。”
温瀛重复第二遍。
凌祈宴依旧垂着脑袋,不再言语。
下一瞬,温瀛伸出手,掐着他手腕用力将他攥起,凌祈宴一愕,还红着的眼中陡然升起怒意:“你做什么?!”
这一站直身,凌祈宴忽然发现,这家伙现在个子好高,三年前还只比他稍高一些的人,如今已超过他有大半个头,他甚至要仰视他了。
而且他的蛮力也更大了,凌祈宴被他攥得手腕生疼,却根本挣脱不了。
温瀛紧拧起眉,绷着脸呵斥他:“不许哭!把眼泪擦了!”
撞进温瀛漆黑如墨、阴沉晦暗的双眼中,凌祈宴心尖一跳,依旧是泪汪汪的,却沉了脸:“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别以为如今我们身份换了,你就能羞辱我!”
温瀛的眸色更冷,从牙缝里咬出声音:“毓王殿下以为,什么是羞辱?”
凌祈宴瞬间哑口无言,这“毓王殿下”四个字里,藏着的尽是讥讽,叫他无地自容,温瀛问的这话,他更是答不出来。
温瀛若真要羞辱他,他从前做过的那些,大可做回来,骂他、打他、踢他,又或是让他去外头跪一整日,桩桩件件,温瀛尽可以报复回来,只怕没人敢来阻拦。
可温瀛没有,他进来这么久,甚至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好似一直是自己单方面在抱怨,说那些惹人嫌的有的没的。
想到这些,他心里愈发不痛快。
温瀛忽地抬手,在他脸上用力撸了一把,擦去他满脸的泪。
凌祈宴怒目而视。
温瀛不为所动,将他手腕攥得更紧。
僵持片刻,凌祈宴低了头,泄气一般,低下声音:“我手疼。”
“……真的疼。”
“你松手。”
温瀛看着他的眸光一滞,终于松了力道,声音依旧是冷的:“不吃不喝,你绝食给谁看?”
“没胃口而已。”凌祈宴有气无力道。
温瀛甩开他的手:“所以你想饿死?”
“我吃就是了。”
凌祈宴小声嘟哝完,没好气地揉着自己被他掐红的手腕。
从前那个穷秀才虽又臭又硬,时常气他,但多少都懂得拿捏分寸,不会像现在这样。
……果然都变了。
热饭热菜送进来,温瀛叫进来三个人,让他们每人每道菜都尝上一口,再用银针试过,确定没问题,才盯着凌祈宴坐去膳桌前。
凌祈宴食不知味地吃起东西,温瀛紧蹙着的眉头稍舒,又冷声提醒他:“你自己注意点,外头送进来的膳食和水一定要叫人先过口再吃,有不对立刻喊人,太后派的人就在外边守着。”
凌祈宴抬眼看向他:“我死了,岂不正合你意,大仇得报不好吗?”
“我跟你没仇。”温瀛阴着脸丢出这几个字。
凌祈宴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安静低了头继续吃东西。
一天没进食,他确实有些饿了。
等到凌祈宴将膳食用完,温瀛终于离开,走之前,他最后提醒凌祈宴:“你若是敢将自己折腾出毛病来,我会叫你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羞辱。”
凌祈宴一噎:“……太后的人就在外头。”
“那又如何?”温瀛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冷戾,“你如今什么都不是了,我就算问陛下讨了你这个人,你以为我要不到吗?”
凌祈宴瞬间面色铁青,这个混账果然是想要自己做他奴仆,好肆无忌惮地折磨自己!
“你想都别想!我死都不会从!”
温瀛没再理他,离开了朝晖殿。
凌祈宴气得一脚踹翻身侧的椅子,再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
有什么大不了的,死就死,死不了他就逃,哪怕逃出去以后就做个猎户,他都认了!
兴庆宫的太监已在外头等了许久,见到温瀛出来,赶忙迎上去,比先前还要恭敬些:“殿下,现在要回去寝宫吗?”
温瀛重新坐上步辇,最后看一眼朝晖殿殿门的方向,淡声吩咐:“走吧。”
永安宫里的人都在院子里等着迎接他们的新主子,皇帝、皇后和太后都拨了人过来,送来的各样东西更是一箱一箱的堆满了整个院子,温瀛随意瞧了一眼,点了太后拨来的一个看着老实可靠的大太监出来,让之以后总领永安宫事务。
凤仪宫来的几人原本一脸谄媚,听闻温瀛这话,脸上的笑滞住,为首的那个更是直言提醒他:“殿下,您新入宫,不懂这宫中规矩,皇后娘娘才是后宫之主……”
不待他说完,温瀛漠然瞥向他:“所以你打算教我规矩?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可这里是永安宫。”
那人心下一凛,对上温瀛的目光,堪堪生出些不寒而栗之感,低了头讪然请罪,哪还敢再往下说。
送温瀛来的兴庆宫太监心下啧啧,再次确定,这位新殿下,确实不是个善茬。
温瀛忽然问他:“若是我这里人手不够,可以自己去内侍处挑些合用的人吗?”
“自然是可以的,殿下您缺什么人尽可去挑。”那太监赶忙应下,别说挑几个人,这位新殿下这会儿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只怕陛下都会让他们想办法弄来,他们哪敢不应。
温瀛点点头,没再多言,提步进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