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翌日天亮,凌祈宴挣扎起身,忍着宿醉之后的头疼,用过早膳,去正殿与太后磕头告别。

太后拉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没再抹眼泪,只红着眼睛一再叮嘱他要多保重,要记得写信回来,要早日娶妻生子过安定日子,凌祈宴一一应下。

走出宁寿宫时,许久没见的六皇子凌祈宁跑来,塞了一大箱子自己珍藏的宝贝给他,低着头小声道:“这些东西我留着也用不上,都给大哥吧,要是大哥哪天银子不够花了,这些东西卖了可以换不少钱,……母后不知道的。”

凌祈宴摸摸他脑袋,与他道谢。

“等日后有机会,我去江南看大哥。”

“好。”凌祈宴勾唇一笑,凌祈寓和沈氏虽面目可憎,这个六弟却乖得很,叫人讨厌不起来。

出城时,惜华也特地来送了凌祈宴一程,将她自己准备的,和长公主准备的东西一起交给他,凌祈宴啧啧感叹:“没曾想到了今时今日还有这么多人惦记着我,你们给的这些东西,足够我用到下辈子了。”

“得了吧,”惜华不以为然,“就你那个挥霍劲,只怕没几年这些东西就挥霍完了,以后收敛点吧,别随随便便就把价值千金的宝贝赏给下人了。”

“行了你,不用你来教训我。”

凌祈宴嘴上依旧蹦不出句好听的话,神色却不由落寞。

太后已叫人在江南给他置办了庄子、田产和商铺,下半辈子他都能过得富足无忧,只从今以后就当真只有他一人,京里这些人,无论好的坏的,都再见不到。

惜华不好久待,送了东西,与他说了几句话先回去了,凌祈宴没有急着让人出发,又等了半个时辰,大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渐多,才闭了闭眼,吩咐道:“走吧。”

……不来送就不来送吧,以后再也不要见了。

晌午之前,路过城郊的皇家寺庙,凌祈宴心念微动,让人停车,进去拜了拜。

跪在菩萨面前,他在心里默念:“我已经很倒霉了,以后只能躲去江南苟且偷生,您老人家就行行好,别再让我更倒霉了吧。”

又给功德箱里捐了些银子,从庙里出来,凌祈宴忽地顿住脚步,望向侧方半山上那隐约可见的亭阁,问:“那边是不是静水寺?”

跟随的侍从告诉他:“确实是静水寺。”

凌祈宴轻眯起眼,有些微的晃神。

静水寺是这上京城最大的尼姑庵,寻常女子想要出家轻易都进不去,里头收容的大多是王公勋贵、官员大臣家中犯了事的女眷,……云氏也被太后叫人送去了那里。

怔愣片刻,凌祈宴道:“我去那看看。”

太后安排了个宁寿宫大太监一路护送他去江南,那太监显然认得静水寺的住持,去说了说,凌祈宴被准了进去。

这静水寺占据了这里一整座山,凌祈宴被人引领着进去,走了许久,才到云氏的住处。

云氏单独住在寺庙深处的一间小院中,这地方环境不差,但看着十分冷清死寂,仿佛没有生气一般。

凌祈宴没进去,只在院外站了片刻,期间云氏出来过一趟,到院中打水,她一身粗布缁衣,头发已经剃了,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眼神更是古井无波。

即使这样,她依旧是美的,褪去那日在兴庆宫时的狰狞和怨忿,当年那艳冠上京的倾城之色,又重新在这张无波无澜的脸上凸显出来。

凌祈宴平静看着她,这人是他的亲生母亲,他对她没有向往,亦无怨恨,她虽抛弃了他,但帮他换来了二十年和余生的荣华富贵,哪怕只是为了报复,她都不欠他的。

凌祈宴始终没走上前,待云氏打了水回身进门,他也转身离开。

云氏停步在门槛边,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院外在春风中簌簌颤动的花枝。

走远之后,凌祈宴犹豫问那太监:“她……在这里会有危险吗?”

他不信沈氏会这么轻易放过云氏,若有机会,沈氏只怕恨不能将云氏千刀万剐。

太监低声道:“您放心,太后娘娘特地叮嘱过这里的住持,有她看着,那些人下不了手的。”

凌祈宴心下一松,点点头,没再多问。

傍晚时分,到达驿站歇脚,明日再往前走个几十里,就要出京畿之地,是凌祈宴自己选的,走陆路下江南,虽会慢上许多,但他想沿途到处看看。

躺在驿站的硬板床上,凌祈宴的心神前所未有的平静,待明日之后,前尘往事尽消,京中的人和事,便再不要忆起了。

翻过身,他阖上眼,安然睡去。

上京。

永安宫里,温瀛一手枕在脑后,全无睡意。

宫殿中还有未熄的灯火,明日他就要离开这个住了不过两个月的地方,启程往西北去。

他没有与凌祈宴说,他离京赴任的时间,只比他晚一日。

想到昨夜还醉眼迷蒙躺在自己怀中的那个人,温瀛闭上眼,将那些杂乱的思绪屏除。

清早,天色未亮,温瀛已起身,去拜别皇帝、太后和沈氏。

在凤仪宫,温瀛在外等了两刻钟才得进去,沈氏这几日心情十分不好,卫国公府出了事,沈兴曜那小子和一帮世家子前几日去外踏青,在山野中失踪,皇帝已下旨派京卫军和上京府衙的四处搜找,但遍寻不着,至今杳无音讯。

因温瀛不亲近她,沈氏对这个便宜儿子并无多少热络之意,不咸不淡地叮嘱他几句,就让之退下了。

温瀛一句话不多说,告退出去。

辰时三刻,领着五百亲兵,温瀛的车驾低调出城,行了一个时辰,在京郊的别庄中暂歇。

这座山庄从前是凌祈宴的,在凌祈宴“暴毙”后,被皇帝转赐给了他,这还是山庄易主后,温瀛第一回过来。

当年秋闱之后,与凌祈宴在这庄中悠闲度日的那一个月,已恍若隔世。

进入山庄里,挥退了跟着的下人,温瀛冲身边的亲卫示意:“那几人关在哪里?带路。”

山庄阴暗潮湿的地室门打开,亲卫举着火把,领着温瀛顺石梯而下,往前走了一段,是一长排的铁栅栏,关在里头的,正是沈兴曜几人。

那几人皆衣不蔽体,神志全无,搂抱在一起如同畜生一样交媾,丑态毕露、不堪入目。

温瀛站在栅栏外,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沈兴曜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起,见到温瀛,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清明之色,猛扑至栅栏上,伸手想去挠温瀛,却如何都够不到。

温瀛冷冷瞅着他,一动不动。

沈兴曜双目怒瞪,恨得几欲滴出血来,喉咙里艰难挤出声音:“你、是你!我没、没害过你,你怎能如此……”

他仿佛已完全忘了,他曾经帮着太子,断过面前这人的前程仕途。

“你做过的恶事,总要偿还的,”温瀛低哑的声音缓缓说道,“当年你们给赵熙下过的药,对赵熙做过的事,如今亲身尝一尝,滋味如何?”

他的目光阴鸷森寒,眼中杀意毕现,沈兴曜下意识地抖了抖:“你不敢,皇后娘娘不会放过你……”

“皇后娘娘是本王的母后,”温瀛幽幽提醒他,“就算她想偏帮你这个侄子,那也得她能找到你。”

被温瀛这么盯着,沈兴曜眼中的惊怒逐渐化作恐惧,死死抓着栅栏,哆嗦着哀求他:“你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温瀛漠然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件死物。

从地室出来,迎面而来的刺目阳光让温瀛下意识地闭了闭眼,他的神色更冷,漫不经心地吩咐人:“再过两日,将他们绑上石头,扔运河里去。”

当年赵熙是如何死的,他们也一样,以命抵命,他向来公平。

亲卫垂首领命。

晌午时分,路过一处山道边的茶棚,凌祈宴下令原地暂歇休整片刻,吃些东西再继续上路。

坐了快两日的车,他已浑身不适,有些后悔没走水路了。

就着这劣质的茶水吃干粮,凌祈宴只觉难以下咽,哀叹自己果真是好日子过惯了,这点苦都受不了,日后到了江南,还不知会怎样。

心不在焉地忧虑着以后的事情,忽然闻得一声巨响,凌祈宴下意识地抬头,就见一巨石从天而降,突兀地挡在了前方山道上。

凌祈宴陡然一惊,尚未回神,数十匹马紧接着从两侧山上冲下,后头还有手持各种兵器的壮汉,浩浩荡荡压山而下,一眼望去,少说有数百人。

是山匪!凌祈宴身侧护卫已纷纷反应过来,拔出剑警惕地将他围在中间。

那群人高喊着要他们交出所有随车的行李,留下买命钱,凌祈宴阴下脸,隐约觉得不对。

这里虽已出了京畿地带,但并非什么偏远荒蛮之地,他的随从有近百人,光天化日之下,数百山匪这样在官道上打劫,可能吗?

不待凌祈宴多想,那伙山匪已冲了上来,下一瞬,山道后方忽地马蹄扬尘,竟又冲出几百骑兵来,这一回出现的却是朝廷正规军。

那伙山匪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当下就慌了,两边交起手。

不出两刻钟,山匪死的死、擒的擒,很快缴械投降,再无还手之力。

领兵的将领过来凌祈宴面前,自我介绍名叫郑沐,是旒王麾下的五品守备。

听到“旒王”二字,凌祈宴不由皱眉,心生警惕:“多谢相助,如今既已无事,你便回去复命吧,我等也要继续启程往南去了。”

郑沐不动,凌祈宴见状冷了神色:“你什么意思?”

“末将奉殿下之命行事,多有得罪,还望郎君勿怪。”

他说罢,一挥手,不待凌祈宴这边的人反应,转瞬就已将他们尽数拿下。

郑沐手下这些人都是真正上过战场的,显然比那些悍匪更难对付,太后派给凌祈宴的这些护卫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凌祈宴身旁的宁寿宫太监气得跳脚:“你们好大的胆子!我等是奉太后娘娘懿旨,护送温郎君南下!你们想造反不成!”

凌祈宴的脖子上也被架上了两柄剑,面色已冷得不能再冷,郑沐低了头,依旧是那句话:“末将奉命行事,得罪了。”

静水寺。

温瀛站在那间小院中,淡漠望着面前的云氏。

云氏扯开嘴角冷冷一笑:“没想到我亲儿子来看我,连你也来看我,怎么,你是来杀我的么?”

温瀛平静道:“太后会防着皇后,但不会防着我,我若想杀你,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

“所以?”

“你还想跟陛下吗?我给你机会,只看你自己能不能把握。”

云氏死寂一般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原因呢?”

温瀛并不多说:“原因你不必知道,你只需回答我想是不想。”

云氏愕然看着他,温瀛依旧是那副镇定淡然之态,但他的眼神告诉云氏,他并非在戏弄她。

云氏低了头,像是在犹豫挣扎些什么:“我已年老色衰,陛下恨我至此,怎还可能再要我?”

温瀛淡道:“你若还像那日在兴庆宫里时一样疯癫若狂,陛下自然不会要你,你若肯改,设法让陛下怜惜你,忆起与你的那些过往,未必没有机会。”

云氏十六岁就生了凌祈宴,如今四十不到,虽已不再年轻,且这些年还受过诸多苦难,但唯有在这样貌皮肉上,上天似乎格外厚待她,并未在她脸上留下过多的岁月痕迹,只要敛去神情中的那些不平不忿不甘,她依旧是万里挑一的美人,皇帝看着这样的她,当真会没有半分重温旧梦的想法吗?

未必。

温瀛安静等着她自己拿定主意。

云氏咬住牙根,低垂着的眼中滑过一抹恨意,终是下定决心:“好。”

傍晚,温瀛行至驿站落脚。

郑沐带着人回来复命,说那些山匪俱已审问过,能招的都招了。

“他们一直盘踞在这附近的深山老林里,靠打劫路过的商队为生,当地官府也拿他们没法子,这回是收了京中贵人给的银子,在此拦截这支南下的车队,而且收的不止一笔钱财,其一是要买温小郎君的命,另一则是要他们将温小郎君劫走,找具死尸替代温小郎君,叫人以为温小郎君已死。”

温瀛冷声问:“京中何贵人?”

“他们也说不清楚,应当确实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身份。”

郑沐心下惴惴,托了温瀛的福,他回京之后就升上了五品守备,拜把子的兄弟摇身一变成了皇子,他一直有种不实之感,更庆幸自己当年慧眼识英雄,如今虽再不敢与温瀛称兄道弟,但温瀛愿意以他做亲信重用他,他自然也愿肝脑涂地。

温瀛没再多问,也根本不用猜,想要买凌祈宴命的,只会是沈氏,至于另一个将计就计想要劫走凌祈宴的,则必是太子。

“将他们交给当地官府,不必多言,只说我等路遇这些山匪,顺手清剿了他们。”

郑沐领命。

“你带回来的人呢?”

郑沐犹豫道:“……温小郎君坐在车里一直不出声,倒是那位太后娘娘身边的德公公,一路骂骂咧咧的。”

温瀛吩咐他:“将温小郎君安顿好,把德公公带过来。”

那位德公公很快被人带来,见到温瀛愈发的没好气:“旒王殿下这是何意?咱家奉太后懿旨护送温郎君去江南,您将温郎君和咱家劫回,到底想做什么?”

温瀛淡声道:“本王会将温郎君带去西北,至于你和其他人,回京去吧,将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太后,与她老人家说,温郎君和本王在一块,不会有危险。”

“你——!”

“还是德公公你有更好的主意?这才刚出了京畿,你们就遇上山匪,你当真觉着你能平安将温郎君送去江南?”

对方的面色变了又变,哑口无言。

温瀛又道:“太后若是想温郎君了,可以写信寄去西北,要送什么东西给温郎君,也直接送去西北便是,本王都会转交给温郎君,请她老人家放心。”

打发了德公公,温瀛静坐片刻,起身去了安置凌祈宴的屋子。

听到脚步声,坐在榻边的凌祈宴缓缓抬眼,赤红双目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