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温瀛叫人送来晚膳,冲凌祈宴示意:“你晌午那顿就没用多少,先填饱肚子。”

凌祈宴的嗓子里发出嗬嗬笑声,眼眶更红:“你这样将我劫来,到底想做什么?”

“跟我去西北,”温瀛的声音沉下,“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跟我去西北。”

“去西北?”凌祈宴木愣愣地重复这三个字。

“去了西北,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

温瀛点头:“是。”

“……那我想要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啊?!”

凌祈宴陡然拔高声音,怒不可遏:“凭什么你想要我跟你去西北,我就一定得去?!我不肯去你就强迫我去?!疯的那个是你又不是我!”

凌祈宴破口大骂,一句一句尖锐的话语往外蹦,温瀛不出声地看着他,无论他说什么,始终无动于衷,由着他骂。

凌祈宴抄起手边茶碗狠狠砸向他,他不闪不躲,滚烫茶水浇了一身,神色却不动半分。

“你这个疯子!你就是个疯子!跟你那个娘和弟弟一样的恶毒疯子!”

待凌祈宴骂够了,温瀛才缓步走上前,抬起的手掐住他下颚,再用力一提,逼迫他正眼看向自己,冷声提醒他:“今日若非我救你,你觉着你还能这般盛气凌人的在这发脾气?皇后买通了那些山匪想杀你,太子想将你劫走,让你从此真正做一个人‘死人’,你以为,你落到太子手里,会是什么下场?”

凌祈宴啐他:“落在你手里和落在那狗东西手里有什么区别?你们一样打的都是那恶心至极的龌蹉主意,你又能比他好多少?”

温瀛轻眯起眼:“你觉得,没有区别?”

“有何区别?!”

凌祈宴气得浑身发抖,他就想不明白了,这个疯子为何偏要这么执着于他,这人分明就是魔怔了,又或许,这人骨子里就跟凌祈寓那个狗东西一样,是个脑子有病的,想要在他身上寻求刺激、满足那些阴暗心思,想要折磨他。

温瀛的手指在凌祈宴面颊上缓缓摩挲,盯着这一张脸,默然无言。

他不懂,他根本不懂……

凌祈宴瞪向他,眼中怒意沸腾翻涌。

半晌之后,温瀛闭了闭眼,松开手,淡下声音:“别闹了,先用晚膳吧。”

呵。

凌祈宴自然不是在跟他闹,他只恨自己没有早点看穿这人的真面目,原来这个疯子说的逃不掉竟是这个意思,哪怕是太后他都全然不放在眼中。

他不该如此轻敌,才会这般轻易就落入这个疯子手中。

一桌子的膳食摆到凌祈宴面前,他却不肯动筷子,温瀛无声看他片刻,吩咐人:“带他们进来。”

江林和几个从前惯伺候凌祈宴的太监哆哆嗦嗦地进门,见到凌祈宴,当场流下眼泪来,跪到地上,哭喊他:“殿下——”

看到他们几个,凌祈宴惊诧之下不由紧拧起眉,看向温瀛的神色更冷:“你什么意思?”

温瀛镇定用着膳食,慢慢说道:“前些日子我从內侍处将他们几个要来,既然是你从前用惯了的人,之后依旧让他们伺候你吧,你是主子他们是下人,若是你饿了、冷了、不舒服了,那便是他们失职,我自会责罚他们。”

“你——!”

温瀛抬眸,幽深黑沉的双眼望向凌祈宴:“你听话一些,你自己能少吃些苦头,这些跟着你的下人也能少吃些苦头。”

凌祈宴忍着掀桌子的冲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你不如将我杀了,你若逼迫我,我绝不会从!”

温瀛深深看着他,没再说什么,低了头继续用膳。

江林几个从地上爬起来,抹掉眼泪,开始为凌祈宴布菜。

凌祈宴还是不肯吃,江林小声哀求他:“殿下,您多多少少都用些吧,您若是饿出个好歹来,奴婢们当真只能以死谢罪了……”

凌祈宴忍耐着怒气,深吸一气,拿起筷子。

晚膳过后,温瀛叫人上来热茶,将屋中下人都挥推下去,在榻上摆开棋盘,问凌祈宴想不想下棋。

凌祈宴没理他。

温瀛手中摩挲着棋子,缓缓说道:“你若是能赢我这盘,我便放你离开。”

凌祈宴冷冷瞅向他,温瀛坦然回视。

僵持片刻,凌祈宴坐上榻,捏起颗棋子用力扣到棋盘上。

一个时辰后,温瀛将他吃下的棋子捡走,抬眼看向凌祈宴:“你输了。”

凌祈宴握紧拳,垂着眼不出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从前他与温瀛下棋,胜负各半,今次他铆足了劲想要赢,温瀛却始终游刃有余,一步一步循循善诱,再绝地反扑,最后长驱直入将他逼入绝境。

他输了,输得彻底。

温瀛伸手过去,拇指腹拂过他面颊,尽是润湿的水。

他轻蹙起眉:“不许哭。”

凌祈宴低下头,无声哽咽,眼泪不停往外涌。

温瀛伸手一攥,将他揽进怀中,凌祈宴下意识地挣扎,挣不动,埋首在温瀛肩膀上,放声哭起来。

温瀛捏住他后颈,在他耳边低呵:“你哭什么?”

凌祈宴不说话,只是哭。

从身份被揭穿到现在,他在太后面前没哭过,在任何人面前都没哭过,这却是第不知多少回,在温瀛怀中崩溃流泪。

这几个月掉过的眼泪,只怕比他前头二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些。

可他就是委屈、难受、无措又愤怒,他已经避着这些人,想要躲去江南了,为何还是不能放过他?

被温瀛强迫抬起头,凌祈宴通红的双眼中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水,漂亮的桃花眼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生气,蒙上水雾后变得格外黯淡无神。

他不愿看温瀛,干脆闭上眼,温瀛的眸色一沉,低头攫住他的唇。

唇舌碾磨一阵,尝到凌祈宴唇中咸涩的眼泪味道,温瀛皱着眉将人放开,抬手帮他抹去满脸的泪,依旧是那句:“不许哭。”

他越是这么说,凌祈宴哭得越凶。

温瀛拥着他,听着他在耳边的哭声,身体紧绷着,渐收紧双臂:“……别哭了。”

被温瀛抱上床,凌祈宴下意识地又挣扎起来,温瀛按着他,没让他动。

为凌祈宴脱了外衫和鞋袜,温瀛叫人打来热水,帮他擦了把脸,缓和了声音:“你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我不动你。”

“……我不去西北,我要去江南。”凌祈宴哑声哽咽,坚持要他放自己离开。

温瀛不接话,轻抚了抚他的脸。

“就当我求你了,你放过我,放我去江南不行吗?”

不行的。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人,怎可能再放走。

没给凌祈宴再说的机会,温瀛帮他拉下床帐,吹熄灯,又在床榻边沉默站了许久。

脚步声渐远,凌祈宴在黑暗中默默流泪片刻,慢慢缓过劲来,用力一抹脸上的泪,坐起身,喊:“来人!”

进来的果真是江林,先前他就一直在外头守着,这会儿没了别的人,江林红着眼睛跪到了凌祈宴面前:“殿下,您受委屈了,奴婢以为、奴婢以为您当真已经……”

“别说了,”凌祈宴打断他,“外头有多少人?”

江林不知他想做什么,噎了一瞬,谨慎回答:“除了那郑守备手下兵马,旒王殿下还带了五百亲兵,加起来有近两千人,都在驿站外扎营。”

“守在这驿站里的有多少人?”

“都是旒王殿下的护卫和贴身伺候他的人,不到五十。”

凌祈宴的心思转得飞快,昨夜他已在这驿站住了一夜,听人提过一嘴,这驿站的马厩应当就在后头不远,从那边可以直接出驿站,现在夜深人静,大多数人都已歇下,他未必没机会逃出去。

无论如何,都得试一试。

于是沉声吩咐江林:“你去帮我弄身小厮的衣裳来,动作快些。”

江林大惊失色:“殿下您想做什么啊?”

凌祈宴不耐道:“别殿下殿下了,毓王已经死了,你若是还认我这个从前的主子,就别咋咋呼呼的,赶紧麻利去办了,就当是帮我这最后一次。”

“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凌祈宴冷下脸,“还是你如今跟了旒王,就不打算再听我的话了?”

“自然不是!”江林犹豫片刻,咬咬牙,领命而去。

凌祈宴当即起身开始收拾包袱,只挑最要紧的东西拿,可惜太后他们给的那些贵重之物是带不走了,但只要能顺利去江南,拿到太后叫她娘家人给他置办的地契房契,他就饿不死。

凌祈宴心中稍定,江林很快帮他找来衣裳,他快速将衣裳换上,将那一沓大额的银票收进怀中,又装了些轻便值钱的宝贝,背上身。

江林犹犹豫豫地问他:“殿下,您要这么走吗?您这能走得掉吗?不如奴婢陪您一起……”

“说了别再喊殿下了,”凌祈宴皱眉打断他的话,“你不需要跟着我,你留在旒王身边,日后前程还有奔头,我如今什么都不是了,也不能用你这样的人。”

“你现在出去,跟外头的人说我想沐身,让他们去准备东西,把那些人都引开。”

江林抹了一把脸,只得应下,再次出门去。

凝神听了一阵外头的动静,待人走了大半,凌祈宴走去后头窗边,翻窗而出,借着夜色掩盖,迅速往后院马厩跑去。

一气跑到马厩处,来不及多喘口气,他快速挑了匹看起来强健的马匹,利落翻身上去,一甩马鞭,纵马疾驰而出。

幸好白天来回走过一遍,他还记得路,只要过了这段山道,到下一个渡口,他就改走水路,以最快速度南下,只要……

山道上一支接着一支的火把亮起,凌祈宴的双瞳狠狠一缩,骤然勒紧马缰停下,想要调转回去另走他路,后方的来路上也逐渐响起马蹄声,渐行渐近。

温瀛面无表情地立在高头骏马上,与他隔着半里的距离,沉默对视,火光将他们的脸同时映亮。

凌祈宴咬紧牙根,死死瞪着他,温瀛哑声开口:“你要去哪里?”

“去江南,你放我走,”凌祈宴忍耐着心下滔天怒气,压着声音问他,“我不愿跟你去西北,你非要强迫我去,到底有何意义?”

温瀛的双眼在火光中一点一点黯下,说出口的话依旧无波无澜:“回来吧,大半夜的,别闹了。”

“我没有与你闹!我说我要去江南,你叫这些人给我滚开!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温瀛不出声地看着他,忽地一蹬马肚,纵马猛冲上前,伸手一捞,凌祈宴猝不及防,被他揽进怀中,天旋地转间,已被他用力拎起,带到另一匹马上。

凌祈宴从惊惧中回神,已被温瀛揽坐至身前,身下马匹疾驰回奔,他的耳边只有凛冽风声,裹夹着他身后那人刻意压抑的粗重呼吸。

再次回到驿站,被扔上床,凌祈宴下意识地往床里缩,红着眼睛怒瞪向温瀛。

江林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请罪,温瀛盯着凌祈宴,漠然吐出声:“自己下去,领二十板子。”

江林用力磕了磕头,匍匐退下。

凌祈宴狠狠别过脸,温瀛伸手捏住他下巴,哑声问:“你为何不听话?”

凌祈宴张嘴就咬,发了狠,一副要将温瀛的手指头都咬断的架势。

温瀛由着他咬,神色不动分毫,连眉头都未多皱一下,只一直不错眼地看着他。

凌祈宴尝到嘴里的血腥味,终于松了口,温瀛的被他咬住的手指上已一片血肉模糊。

“……你究竟想如何?”

看到温瀛依旧是这副无动于衷之态,仿佛他再做什么都不能让之改变主意,凌祈宴颓然地闭起眼,折腾了这大半夜,他是当真累了。

“你真以为你能跑得掉?”温瀛的声音低缓,极力压抑着其中的情绪,“你其实连这个驿站都出不去,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你能跑去哪里?”

凌祈宴哑然,他知道的,他只是存着侥幸不死心,温瀛只怕时时刻刻都派人盯着他,他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故意放他走,再将他捉回来,不过是想让他彻底死心罢了。

沉默半晌,凌祈宴闷声问:“所以呢?我又不想跟你去,你非捉着我去,到底有什么意思?”

温瀛定定看着他:“为何不想去西北?”

凌祈宴十分无力:“我为何要想去?放着江南繁华地不去,去西北,我脑子又没坏。”

“只因为这个?”

当然不只因为这个,可凌祈宴实在不想说,温瀛为了他去拼死拼活,为了他不肯娶妻,如今又这样不管不顾地试图劫持他,这样的偏执,让他本能地觉得害怕,他怕自己回报不了他想要的,这个疯子日后会越来越疯,直到彻底失去理智报复他。

这些,他跟面前这个疯子,根本没法说得通。

凌祈宴倒进床里,拉高被子遮住脸,像是完全自暴自弃了:“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温瀛没再出声,片刻后,帮他将屋中的灯重新熄灭,黑暗中,最后淡声提醒他:“睡吧,别折腾了,明日一早我们就上路往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