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翌日清早,温瀛再次在王府正堂里接见众军中将领,听他们各自汇报手中军务。

凌祈宴也在,他并不想来,硬是被温瀛弄起床,一块拖了过来,此刻正懒洋洋地倚在温瀛手侧的八仙椅里,听得心不在焉。

一众将领轮番禀事。

与巴林顿的战事告一段落,这段时日西北边境尚算太平,但那些巴林顿人从来不老实,再过几个月,又要到他们例行过来打秋风的时节,马虎不得。

前头打了几年仗,巴林顿人这会儿物资匮乏得很,想必不会放过大成朝这块肥肉,哪怕他们才刚做了大成朝的手下败将。

在边境小打小闹、烧杀抢掠,是他们最擅长做的,前头这些年,只要没闹出什么大的动静,大成朝廷对此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只把人赶走了事,之前若不是他们大了心,与刺列部勾结,大举发兵攻占漠北其他部落,大成朝也不会就此出兵。

依着这些将领的意思,只要加强边防,巴林顿人来了就将之打出去,不生出大乱子来就行,他们这十几二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倒也不必太担心。

温瀛蹙眉听着,没有表态,凌祈宴打了个哈欠,顺嘴嘟哝:“每回都等他们来了再打出去,他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回回都来,每次总有那么几个村落要倒霉,你们就不能主动点打得他们不敢过来吗?人家来抢东西,让人抢了你们再把人赶走,算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

谁都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一参将正侃侃而谈,说着自己过往抵御巴林顿人来犯的种种战绩,被凌祈宴这么一打断,再毫不客气地几句奚落,那人噎了一瞬,脸胀得通红:“……温先生有所不知,巴林顿人以畜牧为生,四处游牧迁徙,大多数人都居无定所,巴林顿部又地广人稀,我等即便打过去,很大可能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凌祈宴不以为然:“那就直接攻打他们老巢啊。”

“可巴林顿人的老巢离这里足有数千里之远,长途跋涉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且不提,深入其未知腹地,我等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占不到,变数太多了,且巴林顿的土地贫瘠,即便耗费兵力打下来,也无多大用处。”

“哦。”

凌祈宴只丢出这么一个字,似是十分瞧不上这种避而不战的消极应对法。

那参将还要再说,一直没怎么出声的副总兵方仕想忽然开口:“只守不战是靖王定下的策略,也是陛下和朝廷的意思,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王爷和温先生初来这里,不清楚这边的状况,才会生出这样的疑虑来,贸然发兵攻打巴林顿,得不偿失,绝非上策。”

这人说话时,总是一副面色阴沉的模样,端的是瞧人不起的桀骜之态,凌祈宴嗤笑:“方副总还是小心祸从口出得好,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镇西北总兵是旒王殿下,你们还念着靖王,这一不小心传到陛下耳朵里去,可叫他老人家不好想,靖王只怕也不会乐意听你们这样开口闭口地提他。”

余的人闻言俱微微变了脸色,看凌祈宴这位牙尖嘴利的幕僚多了些打量审视之意,凌祈宴淡定喝茶。

方仕想的神色冷下:“温先生这话说错了,靖王是陛下最信任的兄弟,陛下对靖王的看重,岂容你在此肆意揣测?”

凌祈宴张口就怼:“靖王是陛下的兄弟,旒王殿下还是陛下的儿子呢,陛下既然派了旒王来这边领兵,该怎么做你等自然要听旒王的,旒王奉皇命前来,没人比旒王更了解陛下的态度,总好过你等远在这千里之外,自行揣度圣意。”

“你——!”

方仕想气红了脸,温瀛终于出言打断他们:“这事日后再议。”

再让余的人继续禀报军务。

方仕想忍了又忍,硬生生地将还想说的话咽回去。

一个时辰后,该禀的都禀完了,温瀛这才让众人散了。

那方仕想生硬丢出一句“末将告退”,第一个退下去。

待人都走了,凌祈宴要笑不笑地看向温瀛:“你瞧瞧那位方副总兵都什么态度?你忍得了他我可忍不了,你又非要我来,我正闲得无聊,刚好拿这些人逗乐子,坏了你和下属间的关系多不好。”

温瀛站起身,冲他示意:“走吧,回去后头。”

他先走一步,凌祈宴跟上去,手肘撞了撞他胳膊:“喂,那方副总到底为何对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得罪他了?”

温瀛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京里没人愿意来这边,若非我主动与陛下提请,陛下很大可能会让他接手总兵一职。”

凌祈宴了然:“所以他怨你抢了他的位置?可你是皇帝的儿子,他跟你计较,不是自讨苦吃吗?”

“皇帝的儿子又如何?最后能做皇帝的只有那一个,余的人去了封地上都是空有富贵,实则还不如一个地方官,谁又会放在眼中?”温瀛的眸光略沉,“你以为这个世上又有几个靖王那样的王爷,能做让皇帝信任器重的好兄弟?”

……说的也是。

“那你来之前,靖王没跟你说,那方仕想是个心眼小的?”

“说了,”温瀛微微摇头,“靖王说这人我能拉拢就拉拢,拉拢不了就冷着他便是。”

“那还不简单,”凌祈宴一抚掌,“找个由头将他丢到没什么要紧的地方去就是,讨人厌的人,就得撵得越远越好,免得他成天在你眼前晃悠,惹你不痛快。”

温瀛没再接腔,不出声地看着他。

凌祈宴挑眉:“我说的不对?”

温瀛依旧没吭声,抬起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凌祈宴往后避开,拍开他爪子,没好气:“说话就说话,摸什么摸。”

温瀛长臂一捞,将人揽进怀里,不等凌祈宴挣扎,将人夹回后院屋里去。

凌祈宴一坐上榻,顺势踹了温瀛一脚。

温瀛没理他,撩开衣摆在另一边坐下,自若地倒茶。

凌祈宴蹭掉鞋子,伸脚过去点了点他的腿:“你真打算主动发兵去打巴林顿?皇帝能答应吗?”

温瀛将倒好的茶递到他面前,淡道:“巴林顿人来我大成朝边境烧杀抢掠、为非作歹,我只是逼不得已,想将他们驱赶出去,多追击了他们一段路而已。”

“然后一不小心,追赶进了巴林顿腹地?”凌祈宴满脸鄙夷,“傻子才信你这套说辞。”

温瀛不以为意:“无所谓,陛下愿意信就行,陛下未必不想打,他只是没把握,怕吃了败仗坏了他在后世史书上的名声,也怕被人诟病穷兵黩武,若这仗是我擅作主张打的,败了也是我贪功冒进,与他这个皇帝无尤。”

凌祈宴抿了一口茶,犹豫问:“那若真败了呢?”

温瀛反问他:“若是会败,我为何要打?我既然准备打,便绝不会败。”

“……打仗哪有说的准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会败?”

“不会。”温瀛笃定道。

凌祈宴无言以对,这已经不是自信了,这简直是自信到狂妄。

行吧,反正也跟他没关系。

晌午过后,温瀛又陆续传了几个部下来王府单独说话,靖王留了人给他,能不能真正收为己用,单看他自己的本事。

凌祈宴闲得无聊,但风雪没停,他只能窝在府里,偏偏温瀛连个丫鬟都不肯给他用,他想听曲儿,却没人给他弹。

凌祈宴躺在榻里发呆,实在憋得不行,将江林叫来,吩咐他:“你去府里四处找找,那些个绣房、织房的都去看看,肯定有会弹曲的小娘子,把人带来。”

江林苦了脸:“可旒王殿下说……”

凌祈宴皱眉,冷声呵道:“你管他说什么?怎么,我现在是吩咐不动你了是吧?”

“……奴婢去就是了。”

两刻钟后,江林果真带了个绣娘回来,凌祈宴漫不经心扫了一眼,示意人坐:“弹曲吧,会弹什么弹什么。”

那绣娘红着脸坐下,不敢看凌祈宴,双手抚上琴弦。

温瀛回来时,凌祈宴正斜倚在榻上,眯着眼睛一手支头,翘起二郎腿,嘴里还哼着曲儿,一副惬意万分的模样。

曲声戛然而止,凌祈宴疑惑睁开眼,就见那绣娘已跪到地上,温瀛正面无表情地冷冷瞅着他。

凌祈宴张了张嘴,被他这眼神盯得莫名说不出话来。

温瀛冷声示意屋中众人:“都下去。”

一众人赶紧退下,将那绣娘一并带了下去。

“你在做什么?”

温瀛的面色阴翳,脸上写满不悦,凌祈宴见之心下不快,也拉下脸:“我听曲怎么了?你这一个丫鬟都没有,我想听曲只能找个绣娘来,你想闷死我?你还说我到了这里想做什么都可以的,我就是想听个曲也不行?”

“要人弹曲,那几个嬷嬷中有人会。”温瀛压着声音提醒他。

“呸!她们就是能弹出天籁我也不乐意听,长得不好看的不许进我屋子。”

“你就是这么以貌取人的?”温瀛的神色更沉。

“那不然呢?”凌祈宴气道,“你要是长得不好看,我死都不会跟你来西北。”

他就是以貌取人怎么了?要这个混账是凌祈寓那狗东西那副尊荣的,敢这么强迫他,他非跟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不可。

温瀛一步步走近,凌祈宴下意识地往后退,温瀛盯着他的双眼里像浸了冰,让他本能地想避缩。

但退无可退。

温瀛的一只手已钳住他下颚,强迫他抬起头看向自己:“你再说一遍。”

凌祈宴咽了咽唾液:“说、说什么?”

温瀛的眼瞳微缩,死死盯着他,嗓音愈发沉冷:“我若是长得不好看,你死都不肯来西北?”

凌祈宴一脚踹过去,跳起来就跑,连鞋都顾不上穿。

温瀛伸手一捞,又将人攥回来,用力甩上榻,他一条腿跪上去,将凌祈宴死死按住。

凌祈宴抬手想扇他,被温瀛扯住摁下去。

凌祈宴气红了眼:“好端端的你又犯什么毛病?”

温瀛欺下身,略干燥的唇落在他面颊上,轻轻摩挲片刻,再是嘴唇。

凌祈宴一口咬住他下唇,发了狠,温瀛的眉头微蹙起,依旧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凌祈宴才松开口,呸呸吐去嘴里血丝,温瀛的唇瓣已鲜血淋漓。

他不在意地抬手一抹,吐出的声音更嘶哑:“还要闹吗?”

“明明是你跟我闹!”凌祈宴快气哭了,“你这里无聊得要死,什么玩的都没有,我就想听人弹个曲怎么了?你说了什么都由着我的,你骗我!你这个混账!骗子!”

温瀛的唇堵上去,又一次凶狠吻住他。

唇舌推拒后长驱直入,凌祈宴没力气再咬人,也不回应,就这么狠狠瞪着温瀛,由着他亲。

终于被放开时,凌祈宴已感觉嘴唇舌头不是自己的了,满嘴铁锈的血腥味,爬起来就不停灌水漱口。

温瀛仍不错眼地看着他,冷眸中写满复杂情绪,凌祈宴啐他:“喜怒不定、心眼比针眼小,不愧跟皇帝皇后太子是一家人。”

“你想听曲?”温瀛忽地问。

凌祈宴一噎:“……听曲怎么了?我就喜欢听曲不行?”

温瀛静静看他片刻,走去琴边,伸手拨了拨琴弦,不等凌祈宴说什么,已坐下身,两手搭上去。

凌祈宴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温瀛抚琴的姿势标准,好似并不是闹着玩儿的。

悦耳琴音自温瀛修长手指下抚拨而出,比之那些姑娘家手下的琴音少了痴缠黏糊,更多了些利落干脆的大气,一气呵成。

凌祈宴呆呆看着他,半日没反应过来,直到一曲终了,温瀛淡漠抬眼。

凌祈宴眨眨眼,……嗯?

这人之前一直在外打仗,再之前是个穷书生,这一手琴与谁学的?

似是看出凌祈宴眼神中的疑问,温瀛淡道:“在永安宫那几个月,闲来无事与宫中琴师学的。”

那也才两个月,就能学成这样?!

凌祈宴心思转了几转,脱口而出:“你学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想讨哪家小娘子欢心,将来与你的王妃来个琴瑟和鸣?”

“你会鼓瑟?”

“不会。”

“所以你能与我琴瑟和鸣?”

温瀛言语间的讥诮意味太过明显,凌祈宴除非聋了才听不出来。

凌祈宴憋着口气躺回榻里,不想再理他。

温瀛走回去,在榻边坐下,轻捏了捏他下巴,被凌祈宴挥手拍开。

他小声嘟哝:“我才不信你两个月就能学会这个。”

“为何不能?我学什么都快。”

凌祈宴顿时哑然,是了,这人以前还是穷秀才时,就有这般大言不惭。

他确实学什么都快。

“那你学这个到底做什么?”

温瀛沉默不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凌祈宴伸手挠他:“说说。”

“为何要说?”

“好奇不行?”凌祈宴理直气壮。

温瀛缓缓欺近,低沉的嗓音就在凌祈宴耳畔:“本王的王妃喜欢听。”

凌祈宴的耳根一阵发烫,脑子里轰的空白一瞬,侧过脸去,半晌,含糊吐出一句:“……不知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