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营帐中。

江林抖着双手,握住凌祈宴的剑,哭丧脸望向他:“郎、郎君,奴婢不敢砍,怕砍伤您的手……”

凌祈皱眉呵道:“少说废话,动作快些,别磨磨唧唧的!”

江林缩了缩脖子,勉强止住哭腔。

“快!”

江林深吸一气,犹犹豫豫地一剑挥下。

一声刺耳声响后,那不知掺了什么特殊材质的铁链竟纹丝不动。

凌祈宴的面色愈发难看,偏不信邪:“再来。”

“郎君……”

“你不会就滚下去,换个会的人来。”

江林不敢再说,又一次双手举起剑。

第二下、第三下。

除了一声比一声更刺耳尖锐的声响,尽是无用功。

最后凌祈宴泄了气,倒回榻里,给江林扔出一个“滚”字。

江林赶紧将他的剑搁下。

又去给他上来茶水点心,低声劝了他两句,退出去。

凌祈宴闭起眼,再不理人。

一个时辰后,温瀛留给他的亲卫进门来,跪地帮他解开手上铁链。

“殿下说,请您安心待在这里,他很快就会回来。”

对方的态度十分恭顺,凌祈宴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漠然丢出三个字:“你也滚。”

待人退下,他才没好气地揉起自己的手腕,虽隔着一层衣料,但他皮白肉嫩,手腕上依旧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红印子。

嘴里嘟嘟囔囔地骂咧几句,偷偷跟出去的心思却是彻底歇了。

都这个时辰了,他还能跟去哪,外头那些人想必得了温瀛命令,也必不会让他离开军营。

罢了。

邻近晌午时,大军终于行进至丰日山腹地,再翻越两座山头,就能望到丰日城,温瀛下令原地休整片刻,用过干粮再动身。

张戗纵马过来,小声与他禀报,说是一路进山,总觉得这山里有些说不出的诡异,怕会发生什么事。

这人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嗅觉灵敏,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温瀛未予置评,只下令加强了警戒,派出斥候兵再去前方探路。

军中有人通敌往外传递消息之事,他并未与这些部下说。

“这天也灰蒙蒙的,看着像是要下大雨,也不知能不能赶在雨落下来之前出山。”

张戗随口感叹,有些不理解,昨日天气倒是晴好,温瀛非说要再休整一日,拖到今日翻山,结果刚走了一个时辰,天色就阴了,一会儿大雨当真落下了,于他们行军总归是麻烦事。

温瀛淡道:“休整两刻钟就走。”

午时二刻,在原地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后,温瀛下令再次出发。

刚要动身,后方部队里忽然一阵骚动,隔得太远,一时看不清那头发生了什么,听得禀报,温瀛当下命人去查看。

不消半刻,派去的人冲冲来回报,惊慌道:“是火,后面山林子里起火了!”

张戗双目圆瞪:“怎会起火?还有多少人在那山林子里?让他们赶紧撤出来!”

话音刚落下,前锋军那头也派了人匆匆忙忙地来报:“前头、前头也起了火,把路都堵死了!”

“怎么回事?!”

那几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张戗来不及多问,迅速翻身上马,亲自去前边查看。

温瀛抬头,黑压压的云又往前挪了些,遮天蔽日,最后一丝日光即将被彻底挡住。

凌祈宴走出帐子,望向黑如暗夜的天穹,江林已将灯点起,小声提醒他:“郎君,马上就要下雨了,您进去里头吧,别淋着了。”

“嗯。”

他嘴里应着,却没有动,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须臾之后,轰隆一声惊雷响彻天际,刺目闪电转瞬划破黑云,顷刻间,暴雨磅礴而至。

身边的下人帮他撑起伞,凌祈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伞下,目光落向前方山色重重的地方,嘴唇动了动,小声问:“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江林几人面面相觑,除了雷鸣闪电和落雨声,哪还能听到其他的?

半晌,凌祈宴敛下眸,转身回去帐子里。

他觉得他有些魔怔了,分明不可能听到,但耳边一直嗡嗡作响的,全是战场上的刀剑相接声。

江林重新给他上来刚泡的热茶,凌祈宴没动,木愣愣地盯着灯台上的那一点火光,莫名地心神不宁。

山中战场。

温瀛高骑在他的黑风之上,暴雨已将他身上铠甲彻底淋湿,他举着剑,带着浑身的肃杀杀气,亲身冲入敌军阵营中。

雨水混着血水不断冲刷着眼帘,一个又一个巴林顿人在他面前倒下,温瀛手中的剑仿若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浸染鲜血,凌厉森寒逼人,一如他本人,真正的煞神降世。

凌祈宴从睡梦中惊醒,抬手一抹额头,一手都是冷汗。

帐中一片漆黑,叫他恍然不知今夕何年,好半日,才稍稍缓过劲,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确定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

江林听到动静,帮他将烛火重新点起,问他要不要喝水。

凌祈宴撑起身,喝了半杯开水,彻底缓过来,问:“什么时辰了?”

“已经快过申时了。”

竟都这个时辰了么?

先头用过午膳,他百无聊赖地倚榻上独自下棋,一直心神不属,后头不知何时就睡着了,且还做了场噩梦。

梦里温瀛在马上被人一箭洞穿胸口,轰然倒下,又被无数人践踏而过,身体在雨水中逐渐变得冰冷,再无一丝生气。

无论他在旁边怎么喊,那人都没再睁开眼。

凌祈宴捂住胸口,莫名一阵难受,明知道只是梦而已,但那些画面过于真实,那种看到温瀛尸身时的窒息感,更清晰无比,叫他惊惧心慌不已。

“来人!”

吩咐了人去打探消息,再没了睡意,他站起身,在帐中来来回回地踱步。

又过了两刻钟,外头终于云消雨歇,却已近黄昏。

凌祈宴不想再等,出去帐子,叫人去拉来自己的马。

温瀛留下的几个亲卫试图阻拦他,凌祈宴直接抽剑指向为首的那个,冷道:“王爷留你们下来,不是叫你们跟看犯人一样看着我,我与王爷是何关系,你们心中有数,这会儿山里的仗也差不多打完了,我去找王爷,要么你们跟着我一起去,要么就滚开别挡道!”

那几人犹豫再三,低了头,跟着凌祈宴翻身上马,疾驰出营。

进山走了半个时辰,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他们碰到了第一支回来报信的兵马。

“晌午时,我军在山中歇息用干粮,遇到伏击,巴林顿人放火烧山,趁着我军方寸大乱时出兵偷袭,意图将我军一网打尽,两方交手,幸得老天眷顾,暴雨突然而至,山火没有烧开就已被浇灭,王爷和众将军很快整顿了阵型迎击,战事陷入胶着,再后面,漠北刺列部的援军出现,我军开始反扑,最后大获全胜。”

凌祈宴嘴角的笑尚未扬起,就听人又道:“王爷亲身冲入敌军阵中,被冷箭射中,后被郑守备救回,伤情不明,现下在山中营地里,军医正在为王爷诊治。”

凌祈宴心中一紧,用力握紧拳:“射中了哪里?”

“胸、胸口。”

那兵丁说完,没听到他再问,只闻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抬头望去,凌祈宴已纵马疾驰而去,身影转瞬消失在了山道上。

再往前疾行半个时辰,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坳里,他们碰上了停营在此的大部队。

被人带进主帅帐中,凌祈宴顿住脚步,一眼看到面无血色阖着眼躺在床榻上的温瀛。

他的上半身赤裸着,胸口处缠了厚厚一圈白布,确实受伤了,且伤得不轻。

好半日,凌祈宴才慢吞吞地走近过去,在床榻边跪蹲下,颤抖着手想去触碰温瀛,却又不敢碰,通红的双眼怔怔看着他。

郑沐温清他们也在帐中,郑沐小声与凌祈宴禀报先前战场上发生的事情:“当时一片混乱,那支箭不知是从何方射出来的,王爷猝不及防,这才中了招,幸好射偏了两寸,没叫王爷当场殒命,这一战我军虽损兵折将不少,但敌军更是伤亡惨重,张副总已带了一半兵马去追击逃军并攻占丰日城。”

凌祈宴的脑子里一阵嗡响,郑沐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呆愣愣地盯着榻上仿佛毫无知觉的温瀛,不知在想些什么。

余的人见他如此,都没再多说,互相对视一眼,退下去。

帐中没了别的人,凌祈宴小心翼翼地握住温瀛一只手,弯下腰,额头抵在他手上,久久不动。

眼中有温热的水淌出。

察觉到那人的手轻抚上他面颊,凌祈宴猛抬起头,温瀛已侧过头睁开眼,黑沉明亮的双眼望向他。

凌祈宴勉强回神,艰难地张了张嘴:“你、你还好么……”

“嗯。”

温瀛的声音有些哑,但听着并无凌祈宴想象中那般虚弱,他甚至撑起身,抬手揽过凌祈宴的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没事了,别哭。”

凌祈宴抬手抹了一把脸,才发现自己一手都是水。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盯着温瀛此刻的神色打量,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你还能动么?伤得不厉害?”

“还好。”

凌祈宴咽下声音:“……还好?”

“真的还好。”温瀛一圈一圈解下缠在身上的布带,将伤口展示给他看。

凌祈宴的目光落下去,愕然愣住。

温瀛的胸口处并无他之前以为的血肉模糊,只有一道十分浅的口子,分明没伤到要害。

“你装的?!”

凌祈宴冲口而出,瞬间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下更气红了眼。

他扑上去,对着温瀛劈头盖脸地一阵打:“你这个混账,我以为你真的要死了,你骗我,你这个骗子、骗子!”

温瀛由着他发泄,将人摁入怀,轻“嘶”了一声。

凌祈宴慌忙避开,温瀛那道口子虽浅,但也确实是道箭伤,碰到总会疼的。

将脸上的水都擦了,凌祈宴怒瞪向他:“现在能说实话了吗?”

温瀛点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

“你这伤?故意的?”

“嗯。”

“为了演苦肉计给你父皇看?”

“嗯。”

“你早就想到这一出,所以死活不带我去,怕我没法配合好你唱这出戏?郑沐温清他们都知道是不是?你告诉他们却不告诉我?”

温瀛没再接腔,默认了他的话。

他只是不敢赌,凌祈宴跟着去了,他会分神,会露出马脚,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凌祈宴更想打人了,但看到他胸前那伤口,又觉糟心:“你气死我了!”

温瀛的喉咙滚了滚:“抱歉。”

他将一枚十分小巧的护心片取出,递给凌祈宴:“与锁你的那条铁链是一个材质的,箭穿不透,当时那支箭射过来时,我其实看到了,但没有躲,箭头撞在护心片上,歪了角度,只在护心片边缘处擦出了皮肉伤。”

他说的轻描淡写,凌祈宴却听得心惊肉跳。

这个混账未免也太大胆了,这事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他说不得真要当场送了性命。

想起先前梦里出现的那一幕,凌祈宴满腔的气怒无处发泄,最后他拉起温瀛一只手,用力一口咬住他手臂。

温瀛由着他咬,还抬手轻捏了捏他后颈。

半晌过后,凌祈宴松了嘴,呸呸两声,又质问起他:“那方才呢?你躺这里装伤重不能起?那个郑沐明知道是假的,还故意那么说,你就是想看我为你伤心是不是?”

“不是,”温瀛认真解释,“真的不是,方才这里人太多,只有郑沐和温清知道这事真相,并非有意戏耍你。”

“反正你肯定很得意,看我伤心难过你就高兴了。”

“你觉得伤心么?”

“……你明知故问。”

“嗯,我很高兴。”

凌祈宴瞬间语塞,脸皮真厚。

温瀛捉过他一只手,轻轻扣住:“别生气了,这出戏还得你配合着才能继续唱下去,后面才是重头戏。”

凌祈宴没理他,目光向他们交握在一块的双手,温瀛的手背上也有两道不起眼的划伤,还在渗着血丝。

他小声问:“这里怎不上药?”

温瀛不在意道:“小伤而已,不打紧。”

“上回我手上划到了,你还半夜偷摸给我上药呢,换成你自己就不打紧了?”

“……你知道?”

凌祈宴气道:“我当然知道。”

他才不想说,那日早上醒来,他被药味熏到了。

叫人送来药膏,凌祈宴依旧跪蹲在榻边,亲手帮温瀛抹药。

他是第一回做这事,笨拙又小心翼翼的,搽完药还握着温瀛的手轻吹了吹。

温瀛眸色沉亮,不错眼地盯着他。

凌祈宴又弯下腰,拉着他手掌心轻蹭了蹭脸:“穷秀才、臭秀才,以后不许再吓我了。”

温瀛的声音哑下,郑重应:“好。”

“你说的,以后事事都听我的,下回再有这种事,你不许再瞒着我了,就算怕分心不带我去,好歹让我心里有个底,我都担心一整日了,饭也没吃好,还做了噩梦。”

“……抱歉。”

凌祈宴嘟哝抱怨一阵,听到他又说这个,皱眉道:“别说啦,我不喜欢这两个字,你以后不许骗我就行,看在你受伤的份上,这回不跟你计较。”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