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翌日,副总兵张戗率兵击溃巴林顿逃军,成功占下丰日城的消息传回。

因旒王重伤不起,大部队依旧停营在丰日山坳中。

军中将士每日里看着主帅帐中众军医进进出出,且各个面色凝重、愁眉不展,无不忐忑难安。

出来打巴林顿,是旒王违背朝廷意思一意孤行之举,盖因陛下睁只眼闭只眼才能成事,如今胜利在望,旒王殿下突然重伤,继续打是不打,他们谁都不敢拿主意。

若是王爷有个三长两短,战事半途而废,等待他们的将不会是褒奖,而是朝廷的问责和陛下的怒火。

这必然是大多数人,都不想看到的结果。

凌祈宴走出帐子,姜戎正在外头等候求见。

“殿下伤重未醒,你还是回去吧。”

姜戎似有不信:“果真吗?”

凌祈宴面不改色地点头:“嗯,殿下怕是短时间内都难醒来,你不必在这等着了。”

既然凌祈宴坚持这么说,姜戎便很识趣地没有拆穿,只道:“如今丰日城已下,巴林顿朝廷大乱,打他们都城想必不费吹灰之力,并不需要我刺列部再增援,明日我便率兵回去了,烦劳温先生帮我与殿下谢恩,多谢殿下给了我刺列部立功表现的机会,刺列部人感激不尽。”

凌祈宴随口道:“不必,这回若没有刺列部的援军及时出现,战事会变成如何还不好说,我大成军即便赢了,只怕也赢得不容易,刺列部在这场战役中当居头功,待殿下醒了,定会帮你们与陛下和朝廷讨赏。”

姜戎再次谢恩。

凌祈宴未与他多说,又要回去帐中,转身之时,姜戎忽地叫住他,问:“温先生,日后待您与殿下班师回朝,您能否依旧如今日这般,理所当然地以殿下的口吻替之说话?”

凌祈宴扬眉:“那是自然。”

他的神情里盛满自信。

即使回去京里,他与温瀛也不会变。

姜戎目光微滞:“好,待日后,若有机会,我必再去京中,拜见您与殿下。”

凌祈宴轻勾唇角,进去里边。

传闻中伤重昏迷不醒的温瀛此刻正倚在榻上,看刚刚送来的奏报。

凌祈宴走过去,亲手剥了个橘子,掰下一瓣,冲温瀛示意:“张嘴。”

温瀛看着他,没动。

凌祈宴啧了一声,含住那瓣橘子,弯腰凑近到温瀛面前,看向他的眼中尽是明亮笑意。

温瀛定定回视他,启开唇,将橘子从他嘴里衔过去。

看着温瀛慢吞吞地咀嚼再咽下,凌祈宴笑问他:“甜么?”

“嗯。”

……真没情趣,都不知道多说几句好听的。

凌祈宴暗自遗憾,他怎就看上这么根木头。

将剩下的橘子都吃了,净了手,凌祈宴倚着温瀛坐下,与他一块看他手中军报。

这一战之后,巴林顿八万兵马死伤四成,半数被俘,元气大伤。

丰日城被占,巴林顿朝廷彻底慌了神,他们的汗王已然有了弃城西逃的迹象。

凌祈宴顺嘴问:“几时去攻打他们都城?”

“将这边的事情解决就去。”

听温瀛说得笃定,心知他已将事情都安排好,凌祈宴不再多问,笑嘻嘻地拱了拱他:“穷秀才,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京啊?”

温瀛侧目看他一眼,淡声问:“这么想回京?之前不是还嫌京里闷?”

“闷是闷了点,但是凌祈寓那个狗东西即将倒大霉,这么大的乐子,我可不能错过了。”

温瀛皱眉:“不许提他名字。”

凌祈宴伸手戳他的脸:“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骂骂他都不行?每回都这样。”

“闭嘴。”

闭嘴就闭嘴。

温瀛将他揽入怀,轻捏了捏他的腰:“应该快了,待巴林顿都城拿下,差不多就能回去了。”

离开上京来这西北,已有一整年的时间,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在这里长待。

入夜。

漆黑山道上一阵马蹄急响,周遭山林里突然冒出数十火把,被围在当中的人面色一片灰白,转瞬已被拿下。

参将钱勇被带至凌祈宴跟前,他正坐在八仙椅中喝茶,手里还握着先前温瀛用来捆他的那根铁链,慢悠悠地晃荡。

那日据理力争,游说温瀛来攻打这丰日城的部下,就有这钱勇。

他不是带头的那个,甚至当时一众人吵起来时,他连话都没多说,只在几次关键时候恰到好处地煽风点火。

看到被押在一旁的自己的亲兵,钱勇沉下脸,冷声质问凌祈宴:“温先生突然扣下我的兵,又将我叫来,到底是何意?”

凌祈宴放下茶盏,嗤道:“不该是我问你么?你鬼鬼祟祟地派这人出去,是想将王爷伤重的消息传递给谁?”

钱勇眉头一皱:“本将不知道温先生在说什么,你说的事情,本将没做过。”

“不承认也无妨,”凌祈宴无所谓道,“会叫你承认的。”

钱勇的面色陡然变了。

凌祈宴拍拍手,当即有几人上前,将钱勇按跪到地上,那根铁链转瞬套上了他脖子。

钱勇剧烈挣扎,目眦欲裂,愤怒道:“本将是朝廷命官,正三品的武将,黄口小儿敢尔!”

他被人扯着铁链,吊起脑袋,十足难受,但又勒不死他。

凌祈宴掏了掏耳朵:“哦。”

他偏就敢。

抽出剑,剑刃拍上钱勇的脸,凌祈宴幽幽道:“我有何不敢的?我的话就是旒王殿下的话,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替王爷教训你,你敢不服?”

“你是个什么东西!狐假虎威的佞幸罢了!”

钱勇啐他,凌祈宴嫌弃地避开,冷声吩咐人:“去装马尿来,先给这位钱将军醒醒脑。”

他从前虽不屑去做,但那些世家高门里教训人的各种法子,他都清楚得很,不介意一样一样在这人身上试一遍。

亥时末。

凌祈宴伸着懒腰回到主帅帐中,将钱勇画押了的供词递给温瀛看。

温瀛接过搁到一旁,沉声问:“玩够了吗?”

凌祈宴不乐意:“我好不容易撬开他的嘴,你怎不先看看,就知道教训我。”

若非温瀛一再派人去催,他还得再跟那钱勇慢慢磨一磨,不会连宫中内侍使的那些阴私手段都拿出来,逼得钱勇一个时辰都没扛过,就给老实招了,没劲。

温瀛一目十行地浏览完钱勇的供词。

不出所料,这人是听了那方仕想的蛊惑,与之传递消息,但他事先并不知道巴林顿人在丰日山设伏,放火烧山之事,也并未想到他传递出去的消息,最后会落到巴林顿人手中,他没想也不敢通敌叛国。

但大错已然铸成,悔则晚矣。

温瀛的神色冷峻,凌祈宴伸手戳了戳他胸膛:“他说方仕想没与他明着提背后是谁,是他自己猜到的,才生了心思,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将那张供词按下,温瀛沉下声音:“将方仕想也拿下,与钱勇一并押解进京,交与陛下处置。”

凌祈宴笑了笑:“哦,那你得小心了,狗东西定会想尽办法半道上杀人灭口。”

温瀛不以为意道:“如此正好,就怕他不动。”

凌祈宴就喜欢温瀛这副云淡风轻,又自信十足的模样,狗腿地凑过去帮他捶肩膀:“好殿下,商量件事情呗。”

温瀛轻阖起眼,闭目养神:“说。”

“下次去攻打巴林顿都城,带上我一起吧。”

“好。”

温瀛痛快答应,凌祈宴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一句没用上,没忍住笑,弯下腰搂着温瀛脖子,侧头在他脸上亲上一口:“你真好。”

温瀛反手摸一把他的脸:“别撒娇。”

凌祈宴在他耳边闷笑:“我哪有啊?旒王殿下不要冤枉我。”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不害臊。”

凌祈宴哽住,顺手一推他肩背:“你这人太坏了。”

刚站直身又被温瀛攥过去,跌坐到他腿上。

“你干嘛?”

“听话。”

凌祈宴双手扯起他两边脸:“那你笑个给我看看。”

温瀛不耐皱眉。

凌祈宴贴近过去,在他唇上点了点,嗔道:“笑一笑怎么了?”

温瀛抬手将他摁入怀:“不许闹。”

次日清早。

刚起身,听到帐子外隐约的吵闹声,凌祈宴叫人进来问:“外头在闹什么?殿下还伤着,什么人在这主帅帐子外吵闹?”

“是几位将军,说、说要找您讨个说法,为何突然将钱将军拿下,还像犯人一样押在囚车里?”

凌祈宴闻言轻哂:“他们还说了什么?”

那禀事的太监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还、还说您趁着殿下伤重昏迷时,冒殿下之名,排除异己,其心可诛。”

“是么?”凌祈宴似笑非笑,睨向温瀛,“旒王殿下倒是说句话呗。”

温瀛正用早膳,神色淡定如常:“你自己惹出来的事,你自己解决。”

凌祈宴抱怨道:“什么叫我惹出来的事,我是为了谁啊?你可真没良心。”

温瀛并不领情:“我没让你将人关囚车里示众一整夜,你这纯属没事找事。”

凌祈宴踢他一脚,起身出去。

刚要掀开帐帘子,温瀛却又喊他:“宴儿。”

听到这个称呼,凌祈宴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回头。

温瀛一抬手,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扔过来,凌祈宴顺手接住。

是金制的镇西北总兵令牌。

凌祈宴有一点意外:“……你给我这个啊?”

“拿着吧。”温瀛淡道。

方才的那点不快转瞬烟消云散,若非还要去外头解决麻烦,凌祈宴恨不能抱着温瀛这个冷面王爷再亲上两口。

可太招人喜欢了。

他颠了颠手里的令牌,扬起唇角:“谢了。”

走出帐子,外头已经聚了七八人,都是军中老将。

这些人执意要将那钱勇放出来,正在吵闹,但那囚车前守着的都是温瀛的亲卫,岂能如他们所愿,有人连剑都抽出来了亦无用。

至于那个钱勇,被凌祈宴叫人折腾了一夜,这会儿披头散发蜷缩在囚车里,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

见到凌祈宴出来,立刻有人怒目而视:“钱将军与我等同在军中数年,无功劳亦有苦劳,不知今日究竟犯了何事?要受这般折辱!”

凌祈宴“哦”了一声:“你们在这围了半日,他犯了何事,他自个没跟你们说?他通敌叛国,出卖军机,我不过叫人将他押在囚车里叫大伙都好好瞧瞧,怎么就委屈他了?”

通敌叛国四个字一出,众人哗然,有人为之辩解道:“这不可能!钱将军向来坦荡,绝无可能做这等事情!”

“他自己都画押招认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凌祈宴哂笑,“我还能冤枉他不成?非但是他,副总兵方仕想亦有份参与,否则你们以为巴林顿人是如何知道,我军会来攻打这丰日城,得以提前调动兵马过来设伏?又如何算准的我军确切的翻山时间,放火烧山?”

那日的事情确实太过凑巧了些,他们不是没私下嘀咕过,但凌祈宴这般做派,却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方副总和钱参将都不是这等人,谁知道是不是你屈打成招,事情要如何处置当等王爷醒来,查个清楚再做定夺,轮不到你一个军师在此越俎代庖。”

凌祈宴晃晃手中腰牌:“看清楚了没?这是王爷那日进山前给我的,他让我留守辎重营,若发生什么意外之事,代行总兵之职。”

“怎可能?这不合规矩!”有人脱口而出。

凌祈宴目视向说话之人,冷声提醒:“在这军中,王爷的话就是规矩,由不得尔等质疑。”

那人不服争辩:“谁知是不是你趁着王爷昏迷不醒,偷了王爷的令牌,你——”

那人一边说着,激动之下上前一步就想对凌祈宴动手,话未说完,凌祈宴身后的亲卫已齐刷刷地抽剑出鞘,将之护住,数道剑同时架上了那人的脖子。

凌祈宴沉声下令:“拿下,以钱勇同党论,送押回京。”

对方脸涨得通红,已被人按跪在地,破口大骂。

凌祈宴冷冷瞅着他,这人是否真是钱勇同党不重要,他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反正送去京中,自有皇帝决断。

终于有人觉察出不对,警惕问凌祈宴:“温先生如此大动干戈,究竟是何意?”

这位所谓军师日日与王爷同寝同食,他们早就怀疑他不是什么正经幕僚,心下多有轻视,但没想到这人会这般大胆蛮横,这些旒王亲卫竟也听他的。

有心思敏锐的,心下已打起鼓,若这些事情果真不是这人自作主张,那便是……

可旒王殿下想要对付的人,又岂会是方仕想、钱勇他们?

凌祈宴没给他们工夫多加揣测,漫不经心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各位将军还是少沾惹这事为妙,别因为顾念所谓同袍之谊,枉断了身家性命。”

还有人想辩驳,被另一人拦住,那也是位参将,在这些人中年岁最高威望最大的,他试探着问凌祈宴:“王爷他,……现下如何了?”

凌祈宴笑笑:“诸位不必担心,只要诸位不生事端,王爷自然就会好,王爷好了,你们日后才能更好。”

听明白了他的话里的意思,默然片刻后,对方低头改了态度:“温先生说的是,是我等莽撞了,我等也盼着王爷能尽快好起来。”

“那便散了吧,这通敌之事,不是闹着玩的,若无证据,轻易我岂会冤枉谁,我既奉王爷之命,代管了这总兵令牌,自然不会辜负王爷的信任,也望诸位不要误了王爷一片苦心。”

打发了人,凌祈宴回去帐中,将令牌扔回给温瀛,没好气道:“你的这些部下,没一个好管教的,以后别让我做这事了,我没兴致再配合你唱大戏。”

温瀛提醒他:“你我夫妻,同心一体,你理该帮我。”

“还没拜堂,你少占我便宜,等我八抬大轿娶了你再说。”凌祈宴顺嘴道。

“嗯。”

那一瞬间,凌祈宴终于看到,似有浅淡笑意,在温瀛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上浮现,仿若冰雪消融。

他下意识地眨眼,还当是自己眼花了。

“……你竟然真的会笑?来来,再给哥哥笑个看看呗?”

温瀛睨他一眼,又移开目光,神色已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