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翌日一早,凌祈宴又去了宁寿宫,昨日之事,太后几乎一晚上没睡,凌祈宴担心她老人家想不开,一大早便过去陪她说话。

温瀛则去了凤仪宫。

沈氏疯了一整夜,凤仪宫上上下下都被折腾得够呛,皇帝不管她,只能由温瀛这个亲儿子去。

他一样被挡在殿外,凤仪宫正殿的大门紧锁,隐约能听到里边沈氏又哭又叫的声音,外头跪了一地的宫人,但没一个敢上前的。

温瀛站在殿前,冷声示意:“开门。”

凤仪宫的大太监战战兢兢道:“娘娘不让奴婢等进去。”

“本王让你们开门。”

“可……”

他一脚踹开了凤仪宫正殿大门。

大殿里凌乱不堪,一地的碎瓷片,到处都是倾倒的桌椅器具。

沈氏浑浑噩噩地坐在地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哪还有半分中宫皇后的威仪。

听到声响,她木愣愣地抬头,眯起眼睛,半晌才适应骤然而来的刺目阳光,也终于看清楚了背着光、面无表情站在门边的温瀛。

短暂的迷茫过后,沈氏眼中的情绪被刻骨的恨意取代,面容几近扭曲,胡乱抓起一块碎瓷片,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冲着温瀛扑了过去。

温瀛冷冷瞅着她。

沈氏满是狰狞的脸上浸染着疯狂和怒恨,捏着瓷片捅向他心口。

温瀛抬起手,轻轻一拨。

沈氏倒在地上,瓷片扎进她右手掌心里,鲜血淋漓。

“啊——!”

她崩溃尖叫:“你去死!死的怎么不是你!怎么偏偏就不是你!你把我的寓儿、宁儿还给我!你这个讨债鬼!你回来做什么!你怎么不死在外面!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没有!我只要我的寓儿和宁儿!你把他们还给我!”

“母后自重,”温瀛神色淡漠,嗓音平静地提醒她,“废太子挟持六弟,致其哮症发作暴毙而亡,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母后该去与废太子算,他死有余辜,本王不过是奉了父皇的命令,将其处死。”

“你给我闭嘴!闭嘴!”

沈氏挣扎着起身,怒瞪着温瀛,双目赤红,恨得几欲滴血:“若没有你,寓儿怎么会变成这样!是你不安分,是你要抢他的太子之位!你该死!你才最该死!”

她咬牙切齿地又一次扑上去,这一回,她的手上竟多了一把藏在袖中的匕首,猛刺向温瀛,一副欲要与温瀛同归于尽的架势。

温瀛本可以旋身避开,但他没有,反将手臂送上,生生受了这一下。

小手臂上瞬间多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外头的宫人终于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进来,将他们挡开,摁住了沈氏。

“母后生了本王,但未养过本王一日,这一刀过后,母后的生恩,本王便算是还清了。”

温瀛冷漠说完,后退一步,看向沈氏的目光里已不带丁点温度,没再理会她歇斯底里的咒骂和叫嚣,转身而去。

让人草草包扎,换过身衣裳,他又去了兴庆宫。

却在兴庆宫外,碰到留这里侍奉了一整夜的云氏出来。

错身而过时,云氏忽然叫住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地笑,盯着他的眼睛:“旒王殿下,寤儿刚出生时,得了殿下送回来的一柄金弩,太后说寤儿喜欢得紧,那弩我看过,确实是把好弩,就只有一事,我不是十分明白。”

温瀛不动声色地回视她,神情里看不出半分端倪。

顿了顿,云氏问:“为何那柄弩上面,还有另一个人的印章?”

“那弩是本王与人合送的,自然有另一人的印章。”温瀛淡道。

云氏点点头:“原来如此,我好似知道,当日殿下要帮我的原因了,说实话,我还挺惊讶的,你与你父皇不像,至少现在不像。”

温瀛既未承认也未否认,眼中平静无波。

云氏轻勾唇角:“我很好奇,你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我命不好没有这个福气,就不知他能有幸拥有这样的福气到几时。”

“与淑妃娘娘无关的人和事,淑妃娘娘最好不要多问。”

云氏幽幽道:“那个人,怎会与我无关呢……”

“淑妃娘娘当真在意他吗?”温瀛的声音更淡,问完这句,没给她再说的机会,略略颔首后,进门去。

大殿里,皇帝刚喝了药,正倚榻上闭目养神。

接连丧子,他深受打击,也几乎一整宿没合眼,称病不见外官。

温瀛跪下请安,皇帝睁开眼,与他招了招手:“祈宵你过来。”

一夜之间,皇帝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两鬓已有了白发,面色疲惫至极,眼睑下一片乌青,眼中遍布着红血丝。

温瀛跪着挪至榻前,轻声劝慰他:“父皇多保重,龙体要紧。”

一句话就让皇帝滚下泪来,长吁短叹:“朕真是造了什么孽……”

他絮絮叨叨地与温瀛说起话,从凌祈寓说到凌祈宁,再说到他的其他那些儿女。

温瀛听得漫不经心,直到他包扎了的手臂又被血水浸染,皇帝注意到,止住了话头,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弄的?”

温瀛略略摇头:“小伤而已,不碍事,父皇不必多虑。”

“你方才去了哪里?凤仪宫?”

温瀛不答。

皇帝一见他这反应便猜到事情始末,顿时气狠了:“皇后她果真疯了不成?她好大的胆子!来人!”

他才没了两个儿子,如何受得了自己最看重的儿子又被人伤到,这会儿掐死沈氏的心都有了。

有太监匆匆进来,皇帝咬牙沉声下口谕,夺去皇后凤印,禁足,关闭凤仪宫宫门,不许她踏出凤仪宫一步,任何人都不得去探视。

再传了就在偏殿候着的太医过来,给温瀛重新上药包扎。

太医小心翼翼地帮温瀛将先前包扎的布条解开,上过了药,再提醒他,头两日这药必得每两个时辰涂抹一遍。

看到温瀛血肉模糊的手臂,皇帝一阵心绞痛,深觉只是禁足而已,这样的处罚实在太轻了些。

“从今日起,你再不需要去凤仪宫请安,从今以后都离皇后远着点。”

一个疯了的皇后,于皇帝而言,远不如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来得重要,若非为了温瀛,他定要借这事与皇后发难,是温瀛让她保全了最后的皇后体面,可若沈氏再敢如此疯癫若狂,她也就不需要存在了。

温瀛顺从领命。

皇帝用力拍了拍他肩膀,一声长叹:“事已至此,朕便与你明着说吧,储君之位,合该是你的,待眼下这出风波过去些,朕就会下诏书,你是个好的,不要让朕失望。”

“儿臣谨遵圣训。”

即便听到皇帝亲口说出要立他为太子,温瀛也并未表现出喜形于色,依旧是那副沉稳从容的模样,让皇帝十分满意。

他打量着这个半路回来的儿子,心下感慨万千,想到什么,又道:“但还有一事,你如今年岁已经大了,必得尽快娶妻生子,当年的所谓克妻之说,都是些无稽之谈,以后都不要再提了,你也别再拿这个做借口来搪塞朕,明日起朕就会着人安排这事,尽快将人选定下。”

昨日在朝晖殿外,凌祈宴质问凌祈寓的、关于那几个小娘子死因的那些话,皇帝显然已经听到了,这等丑事,他自然不会再提起,可他也知道了,所谓克妻之说,于凌祈宴就是假的,更别提他的亲儿子。

皇帝看温瀛的目光里多了几分试探之意,温瀛没有让他失望,平静应下:“但凭父皇做主。”

“你自己可有何想法?喜欢什么样的?”

温瀛镇定道:“儿臣不懂这些,父皇说好的,必会是好的,儿臣都喜欢。”

皇帝心头一松,凌祈宴和他儿子的关系,他不是不知道,若温瀛真为了那小子不肯娶妻,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将人留着,如今既然温瀛愿意妥协,那便罢了,就当是看在淑妃的份上。

于是他道:“你放心,朕定会亲自给你挑个各方面都好的太子妃,才好配得上你,且如今巴林顿已经打下了,按说该论功行赏,但这段时日京中事情太多,给耽搁了,之后各人该有的赏赐朕都不会亏待他们。”

温瀛为他的一众部下与皇帝谢恩,他知道,他给凌祈宴讨的爵位当是讨到手了。

晌午,温瀛留兴庆宫这里陪皇帝用午膳,伺候他喝过药歇下,再去了宁寿宫。

凌祈宴从殿里出来,小声说了一句“太后已经睡下了,你别进去了”,温瀛没多问,牵住他的手:“我们回去吧。”

“在宫里呢,你注意点。”

温瀛不以为意,叫了顶暖轿来,和凌祈宴一起坐上去,回永安宫。

“太后从昨日起已哭晕了好几回,自责之前一时心软替狗东西求情,害了小六,还后悔不该给小六求那根红绳,我怎么劝都没用,方才喝了太医开的药,才总算睡下了。”

说起这事,凌祈宴十分郁闷,温瀛握紧他的手:“这段时日你随我住宫里,每日都来这宁寿宫多陪陪她。”

凌祈宴犹豫道:“我一直住宫里能行吗?之前不是说让我暂住在庄子上?”

“你愿去庄子上?”

被温瀛这么一问,凌祈宴张了张嘴,说不出来了。

他不愿意。

“那就留下来吧。”

昨日之事,凌祈宴怕是有些吓到了,但他不想说,温瀛便也装着不知。

凌祈宴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他问起皇帝和皇后的情况,温瀛随口说了,凌祈宴闻言皱眉:“皇后真的疯了吗?皇帝打算怎么处置她?”

“疯了,闭宫禁足,日后她徒有一个皇后的空名,只怕再走不出凤仪宫了。”

凌祈宴一时无言。

……昔日跋扈骄横的皇后,竟当真就这样疯了?

倒也是,三个儿子死了俩,死的还是她最喜欢的两个,任哪个女人亲眼看到自己的几个儿子这样互相残杀,都得疯。

他虽讨厌沈氏,但说到底没有深仇大恨,如今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歇了。

“……你父皇还留着她的后位,是为了你吧?”

“嗯。”温瀛淡淡点头。

皇帝并非没有废后的心思,但只有沈氏依旧是皇后,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他的储君之位才能更加稳固。

“那你很快就要做太子了。”凌祈宴小声嘟哝这一句,不再说了,趴到他肩膀上,轻闭起眼。

温瀛捏住他手指节,敛去眼中晦暗。

未时,回去永安宫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凌祈宴的精神好了许多,伸着懒腰下床去外殿,却见温瀛坐在榻上,有下人跪在他身前正给他包扎伤口。

见到凌祈宴出来,温瀛动作极快地拉下袖子。

凌祈宴一怔,大步走上前去:“你手几时受伤了?为何不告诉我?还藏着不给我看?”

凌祈宴臭了脸,拉起温瀛的胳膊,将他的袖子撸上去,果真看到一道狰狞的伤口横亘在他小手臂上。

“怎么回事?这怎么来的?”

“在凤仪宫弄的,已经上过药了,没什么大碍。”

温瀛说得轻描淡写,凌祈宴没理他,直接问伺候他的下人,对方看温瀛一眼,见他微蹙着眉,但没有反对的意思,赶紧将事情说了一遍。

凌祈宴听罢顿时生了大气:“她也太偏心了吧!若不是你聪明本事,说不定早就被那狗东西算计死在战场上了!她半点不心疼你就罢了,还将狗东西和小六的死算你头上!哪有她这样做娘的!”

“她是什么性子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温瀛的语气淡然,示意人继续给自己换药,既然已经被凌祈宴看到了,便没再藏着掖着。

知道归知道,可也着实叫人气怒,凌祈宴恼火不已:“我不信她能刺伤你,你若有心避开,她压根不可能碰到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

闻言凌祈宴更气不打一处来:“你有毛病么?”

“陛下已经说了,日后我不需要再去与她请安,连面子工夫都不用做了,没什么不好。”

“你就为了这个,生生挨了一刀?”

自然不只是因为这个,他不介意皇后恨他找他麻烦,但他必须确保凌祈宴的安危,只有让皇后彻底安分,再不能踏出凤仪宫一步。

“你说话!”

温瀛抬眼望向他:“坐吧,一直这么气呼呼的不累吗?”

凌祈宴一哽,憋了半日,憋出一句:“我生气怎么了?你身上就没一块好肉,全是疤印子,丑死了,你再弄几个出来,我不要你了。”

温瀛沉了脸,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攥,将凌祈宴拉坐到身上:“闭嘴。”

“你只会叫我闭嘴,变成跟你一样的闷葫芦,你就满意了?”

温瀛盯着他,不出声。

僵持片刻后,凌祈宴环住他脖子靠过去,缓和了声音抱怨:“臭秀才,你上回答应了我不再吓我的,你说话不算数。”

温瀛将他揽紧:“再无下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