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香艳玉

作者:白芥子

宁寿宫。

还有两日就要过小年,宫里过年的气氛却远不如往年,皇帝在别宫未回,皇后被废囚禁冷宫,宁寿宫里亦是冷冷清清。

别宫那边送来消息,听完人禀报,太后忧心如焚:“好端端的,皇帝怎的又染了风寒?为何过年都不回宫,也不叫人过去?”

凌祈宴安慰她:“最近天冷,陛下许是不小心着凉了,太子已经去别宫了,陛下不让祖母和其他人去,想必是怕过了病气给你们。”

太后将信将疑,问他:“祈宵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已经去了两日了,应当今日就会回来。”

太后唉声叹气,心里总是不得踏实。

祖孙俩说了会儿话,就有宫人进来通传,说是太子回宫了,已经过来了宁寿宫。

温瀛进门,凌祈宴看他一副面若寒霜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一句话没说。

温瀛上前与太后请安,太后让他坐,焦急问他:“你父皇如何了?不能回宫来么?”

“病了,喝了太医开的药,已经好些了,淑妃娘娘和昭媛娘娘衣不解带地为父皇侍疾,应当无虞,但天这么冷,来回奔波恐病情又要加重,就留在别宫那边了,他说让祖母您别担心,没事的,也不需要其他人过去,说让他们都留宫里陪祖母您过年。”

温瀛的嗓音沉稳,安抚人心的力量十足,几句话就让太后一直焦躁不安的心绪稍稍平复:“果真无碍吗?”

“祖母放心。”

太后一声长叹:“也罢也罢,等过些日子,他好些了,再说吧。”

从宁寿宫里出来,坐上暖轿,凌祈宴贴到温瀛耳边小声问:“皇帝他到底怎么了?”

“病了。”

“就这样?”

“嗯。”

凌祈宴撇嘴,这病只怕不轻。

回到东宫,刚坐下,又有刑部官员来禀报事情,却是与那卫国公府有关。

两年前失踪了的卫国公世子沈兴曜,和另几个高门世家的儿子找到了,沉在运河下,已成一摊白骨。

凌祈宴目露惊奇,竟然找到了?

据刑部的官员禀报,起因是有一往来南北的商船,赶在过年之前北上归京,在快到上京的那段水路上遇上风浪沉了船,后头请了人去捞,船捞起来的同时,还捞出了沉在水下的,用大石捆着的几具白骨。

当地官府派衙役和仵作去看了看,在其中一具尸身的喉咙里,发现了一枚卡在其中的玉佩,上头留有卫国公府的字样,事情这才闹大了。

后头卫国公府和其他几家去认尸,一堆白骨自然难以分辨,但其中一个纨绔因小时候摔断过腿,有一截腿骨很明显的与别人不同,又有另一人是天生六指,都对得上,且当年失踪的是五人,捞上来的也一共是五具尸骨,这才确认了他们身份。

儿子死的不明不白,那几家人自然要追究个清楚,当日就报到上京府衙和刑部,逼着他们彻查,兹事体大,且事涉太子外祖家,刑部官员这才火急火燎报来东宫。

温瀛听罢却一脸不咸不淡地吩咐:“按制去查便是,不必特地来与孤说,最后的结果告知孤一声便可。”

待人走了,凌祈宴好奇问他:“那个谁,喉咙里怎会有玉佩,他自己吞下去的?”

“或许吧。”

或许是那沈兴曜临死前终于聪明了一回,吞了玉佩好叫人日后能辨认他身份,可即便如此,那几人的死因,也绝无可能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凌祈宴哼笑:“太子殿下杀了人,先前面对那些刑部官员的询问,可当真是一点不心虚。”

“孤为何要虚心?”

……倒也是。

这人只怕生来就不知道心虚二字是何意。

之后一段日子,温瀛依旧忙碌,因皇帝病了又在别宫,年节的一应祭祀庆典,都由他这位皇太子代劳,时日一长,叫人恍惚间都快忘了,那位远在东山别宫的皇帝。

除夕那日,温瀛领着众皇弟与靖王一起,去别宫给皇帝请了个安,但没见到人,隔着一道帘子,皇帝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自别宫里出来,靖王忧心忡忡:“皇兄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又病了……”

温瀛没接话,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侧往前走。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这日。

傍晚,温瀛从宁寿宫吃完家宴回来,凌祈宴正在东宫大门口等他。

轿子落地,看到凌祈宴站在雪地中被宫灯拖长的影子,温瀛走上去,将人拥住,喉咙滚了滚:“怎站在这里?用了晚膳吗?”

凌祈宴的手指点上他胸口:“没呢,殿下不在,我一个人寂寞得很。”

温瀛的眸色微沉:“太后早说了,让你一块去吃家宴,陛下不在,你为何不肯去?”

凌祈宴摇头:“皇帝不在还有那一堆妃子和皇子皇女的,我才不去。”

“那你为何不用晚膳?”

“不想吃,穷秀才,我们出宫去玩吧,今日西大街上有花灯会,我们去看看呗?”

他车马都已命人备好,显然早有准备,特地在这东宫大门口等着温瀛回来。

对上他含笑的眼眸,温瀛没法拒绝,牵着人上车。

到了地方,正是灯火初上、繁光似锦时。

下了车,凌祈宴拉着温瀛,兴冲冲地往人多的地方钻:“走走,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你肯定没来过这花灯会。”

温瀛由着他,一路随着人潮往前走。

花灯会上除了猜灯谜,还有各样的演出,歌舞、百戏、杂耍、奇术异能轮番登场,长不见尾的龙灯队穿街而过,一侧的城中河内有灯火装点的彩船巡游,远处城门边正缓缓转动的灯轮耀眼夺目……

锣鼓喧天、歌声嘹亮,这里是上京不夜天。

凌祈宴随手执起一街边摊上毛羽绚烂的孔雀面具,挡在面前回身朝温瀛挤眉弄眼地笑:“殿下瞧我好看吗?”

那双含笑的桃花眼藏在面具之后,被周遭灯火衬得更显明亮惑人、生机勃勃,温瀛抬起手,将面具从他脸上揭下:“别闹了。”

“你这人一点情趣都没有。”

凌祈宴从他手里将面具抢回去,重新戴上,大摇大摆地背着手朝前走。

温瀛圈成拳的手到唇边低咳一声。

也罢,他戴上面具,总好过被太多人盯着看。

走了半条街,凌祈宴终于觉着饿了,肚子咕咕叫,温瀛牵过他的手:“走吧,去吃东西。”

他俩走进了这西街上最大的酒楼,上到第三层,要了间厢房。

推开窗,正对着城门的方向,那年初一起就已伫立在此的巨大的灯轮更加清晰可见。

凌祈宴趴在窗边看了一阵,灯轮足有二十丈高,悬挂花灯数万盏,缓缓转动不停,照亮了几乎整座上京城,满天星斗都为之黯然失色。

每一年的元月初一至十八,这盏灯轮都在这里,日夜不熄、极尽奢靡。

“这灯轮我从小看到大,它好似一年比一年高了。”

凌祈宴伸手比划了一下,确定自己没看错:“穷秀才,今年这灯轮得有二十丈了吧?”

“二十二丈,有灯五万盏,工部花了整整两个月才将之搭起来。”

凌祈宴咋舌,复又笑了:“自从我出宫开府后,每年这日,都会来这里看灯喝酒,痛快得很。”

温瀛瞅向他:“一个人?”

“那自然不是,一个人有何意思,跟张渊那伙人,不过我们不在这喝。”

他说着伸手一指,斜对面街边那灯火通透最是热闹处,笑嘻嘻道:“那里,我们都去那喝。”

温瀛冷冷看了一眼,那是这京中最出名的烟花地秀兰苑。

“毓王殿下十二岁就上青楼吗?”

听出温瀛声音里的冷硬,凌祈宴捧腹笑:“十二岁怎么不能上?只要有钱,那地方从十二到九十二,你都能进去。”

温瀛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危险之意:“好玩吗?”

凌祈宴浑然不觉,点头道:“好玩啊,可好玩。”

他说完回头,却见温瀛已不理了自己,在桌边坐下,倒了酒出来,正在自斟自饮。

凌祈宴暗自腹诽一句,不再说了。

酒菜都已上齐,他也过去坐下,拾起筷子,大快朵颐。

填饱了肚子,后头凌祈宴又开始慢悠悠地喝酒,给自己倒上一杯,与温瀛手中杯子轻轻一碰:“别这么小气嘛,陈年老醋,酸死了,我来这秀兰苑,又没做别的,就听曲喝酒。”

温瀛漠然转开眼,摆明了不信。

“行行,我说,还摸过那些姑娘家的小手,亲过小脸,别的真没了。”

他倚去温瀛身侧,勾住他袖子:“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啊?”

温瀛抬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吃东西吧。”

可算把人哄好了……

戌时末,城楼上开始燃放烟花。

凌祈宴醉眼迷蒙,难得今日温瀛没拦着他喝酒,他又喝高了,一手支颐,倚在窗边,仰头看。

火树银花如流星坠落,在夜空中绽开最昳丽的颜色,也映亮了凌祈宴的双眼。

温瀛将酒倒进嘴里,陪着他一块看窗外夜火璀璨。

两刻钟后,烟火盛宴最高潮时,天际猛烈炸开一朵极致灿烂的金色火焰,化作无数金色星雨落下,凌祈宴微微睁大眼,目露惊诧。

星火落在城门边的灯轮上,城下的百姓惊呼出声,就见灯轮上的花灯一盏接着一盏点燃,很快被火焰吞没,燎原之火迅速向整座灯轮蔓延。

凌祈宴霍然坐直身,醉意全消。

城楼下已乱成一片,城卫军上前,驱赶着惊慌失措的百姓往后退,试图救火,但那灯轮太高太大,水浇上去,火势半点不见小,在寒风中反烧得更加迅猛,且有向城楼蔓延的趋势。

凌祈宴愕然回头:“灯轮烧了……”

温瀛却镇定自若,神情中无半分波澜,依旧在喝酒。

“别管了,将窗户关了吧,别呛着了。”

凌祈宴一愣:“……这不会是你故意放的火吧?”

不怪他这么想,温瀛实在太淡定了,仿佛外头发生的事情,全在他意料之中,面上不见半分惊讶。

不待温瀛回答,他心念一动,转瞬明白过来:“为了换掉几个人,你故意放了这么一把火?”

“嗯。”

凌祈宴:“……”

这把火一烧,少不得有人要被问责,谁又能想到,这火其实是皇太子殿下故意叫人放的?

温瀛叫了自己的侍卫进来,让之去将城门守正喊来问话。

一刻钟后,满头大汗的城门守正连滚带爬而来,进门就跪到了地上请罪。

好好的上元节灯会,从没出过岔子的灯轮突然被焰火烧了,分明是天公不作美,但他不能说,只能认下是自个失职,隐患排查没做到位,才会发生这等事情。

温瀛打断他的喋喋不休,冷声问:“外头如何了?可有人伤亡?”

“没人伤亡!”那城守正赶忙道,“那些百姓确实吓到了,但离得那灯轮远,很快被驱散,并未有伤亡,就、就只是火势已经蔓延到城楼上,正在扑救,还需要一些时候。”

城守正话说完,抹了一把汗,暗叹倒霉,哪想到这么不凑巧,皇太子微服私访,偏也来了这里看花灯。

又庆幸幸好之前京卫军副统领过来巡查,说这灯轮太大点的灯太多,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让他设置了路障,十丈内不许人靠近,他那会儿还道这位上峰过于多事,如今只觉庆幸。

凌祈宴又望了一眼窗外,火焰已冲天而起,比先前的烟花更亮。

城楼上果然也烧了起来,兵丁前赴后继拎着水桶上去扑火,但只怕短时间内都难以扑灭。

温瀛没再多问,叮嘱了几句,让了人下去。

凌祈宴的嘴角重新噙上笑:“我可真没想到,殿下这心眼可真够多的。”

温瀛已站起身:“走吧,回去了。”

“不等火扑灭吗?”

“天亮之前兴许都扑灭不了,回去吧。”

凌祈宴看一眼那火势,深觉他说的没错,还是走吧。

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花灯会提前结束,西街上已经戒严,人潮逐渐散去。

那城门守正又过来,屁颠屁颠地恭送皇太子殿下起驾,温瀛没搭理他,凌祈宴十分嫌弃地扔出一句“赶紧去灭火吧你,现在来拍马屁晚了”,上车带上车门。

车驾缓缓驶出西街,凌祈宴的醉意又上了头,趴到温瀛腿上去,眯着眼小声嘟哝:“臭秀才,我本来还想买盏花灯再走的,都怨你,整这么一出,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想买花灯?”

“嗯。”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温瀛与人说了什么,但听得不甚清楚,很快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在东宫的榻上,温瀛坐在他身侧,拿了热帕子正帮他擦脸。

凌祈宴怔了怔,抬头,看到窗边金灿灿的巨型龙灯,顿时乐了。

他攥住温瀛的手:“穷秀才,你怎么这么实诚啊,我说要花灯,你就给我弄个这么大的龙灯来,俗不俗啊?”

温瀛欺下身,亲了亲他眉心:“金色,你喜欢的。”

凌祈宴抬手勾下温瀛脖子,贴着他一阵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