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一处很拥挤的地方,有点像是灰狗汽车公司的车站,只不过比车站要气派一些。主要人物是一个勇敢无畏的女人,这个女人是无可争辩的白人新教徒的后代,身材普通。她的惟一可见的不足之处反映在她的名字上:弗拉特法斯小姐。
由于看够了呆板的眼光,弗拉特法斯小姐决定开始从事一种色情职业。她听到本·弗兰克林和托马斯·潘恩的灵魂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对她小声说话,在召唤她,也在禁止她。
弗拉特法斯小姐撩开裙子。人群中发出了“啊”的一声。“没性欲,没性欲,”人群唱歌似的齐声喊道,“那样的一张脸怎么能激起性欲呢?”
“试试我吧,”她勇敢地低声说道,同时退后靠在一面铺着白色瓷砖的墙上。但人们都没有动,继续嘲笑着她。
过了一会儿,奥布辛尼迪先生跳进了房间,他穿着灯笼裤、花格呢衬衫,戴着单片眼镜。“你们这些家伙的问题,”他一边说着,一边斜着眼睛看了看弗拉特法斯小姐的脸。他没有费事去解开她的衬衣的纽扣,而是一把扯开了她的尼龙衬衣:“是你们有规则,太讲美学原理。这就是你们的问题。”他推了弗拉特法斯小姐一下以表示强调。她双眼的睫毛不停地颤动,吃惊地看着他。“就像雏鸽一样柔和。”他抓住她左边的乳房向狂喜的观众展示道。
“嗨,我是她的丈夫。”一个壮实的年轻汉子叫道。他叫吉姆,他一边说,一边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弗拉特法斯小姐是她结婚前的名字。回家去她就叫吉姆·约翰逊太太。她是值得骄傲的三个孩子的母亲,是童子军的女训导,是格林·格罗夫学校的家长教师协会的副会长,我们的孩子就在那里上学,她还是当地的女选民联合会的文档秘书。她拥有九又四分之三册科恩王公司的赠券,还拥有一辆1962年产的奥尔兹莫比尔牌汽车。如果我让她跟你走,她的母亲——就是我的丈母娘——会气得发疯的。”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如果我让她跟你走,奥布辛尼迪先生,老兄。”
“这样好点儿。”奥布辛尼迪先生说道。
“吉姆,”弗拉特法斯小姐恼怒地叫道,“这没有用。我已经变了,我不回家去。”
一辆样子像古代战车,由一组花马拉着的马车驶了过来,在磨砂玻璃门前停下了。奥布辛尼迪先生跳上车坐到他的坐位上,然后打了一个不容拒绝的手势,招呼弗拉特法斯小姐上车到她的坐位上坐下。在马车快速驶走时,在“嘚嘚”的马蹄声中,传来了阵阵呻吟声和咯咯的笑声。
在家里,弗拉特法斯小姐——本来叫约翰逊太太——在整个街区都以吃的东西最干净而著称。但是在奥布辛尼迪先生把她带到的地方,却似乎没有一样东西合乎她所知道的卫生法规。吃了一半的烂桃子落在粉刷成白色的木地板上,一张张标准尺寸的天蓝色的纸上潦草地画着男女生殖器,这些纸被揉得皱巴巴的扔到了屋子的一个角落里。缎子桌布上到处都是葡萄酒的痕迹,而那桌布是从不换洗的。衣柜门的背面钉着一幅被口红弄脏了的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影星马龙·白兰度的照片,窗台上布满了灰尘,弗拉特法斯小姐几乎没有时间每天刷一次牙,而床,特别是那装满细小的羽毛的枕头,脏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透过窗户,弗拉特法斯小姐可以看到外面的大海、海滩上的旋转木马和叫做“飓风”的滑行车道。三三两两或以家庭为单位的人群在木板人行道上悠闲地散步。这是夏天,几台沾满油污的风扇搅动着屋子里的空气,但并不能驱走酷热。弗拉特法斯小姐渴望到大海里去洗个澡,但要洗掉自己身上的那种奥布辛尼迪先生特别欣赏的刺鼻的气味,她连想都不敢想。与此相反,她想吃棉花糖的愿望倒很容易满足,她刚刚表达了这种意思,在她的门口就摆上了用报纸包着的棉花糖。但她才用牙齿咬下一点那粉红色的毛茸茸的糖块,还没有吃到一半,奥布辛尼迪先生就跳上床抓住了她。在床垫弹簧的吱嘎声中,装着黏糊糊的糖块的圆锥形纸盒不知不觉地落到了地上。
有时候,也有客人来吃晚饭。奥布辛尼迪先生坐在橡木搁板桌的一头,各色各样的皮肤黝黑的客人们则谈论着共产主义、自由恋爱、种族混合等等话题。有些女人戴着长长的金耳环,有些男人穿着尖头皮鞋。弗拉特法斯小姐觉得他们就像是电影里的外国人一样。他们用手指大块大块地扯下面包,而她原来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吃饭的样子有那样糟糕。另外,大蒜味很重的炖肉和有很多泡沫的蛋奶沙司也不怎么对她的胃口。吃过晚饭以后,这些人总要一本正经地大发一通牢骚,弗拉特法斯小姐很高兴地也参与了进去。
虽然那些黏糊糊的食物和他们谈话的内容和劲头让弗拉特法斯小姐有时感到气馁,但她现在对奥布辛尼迪先生已经有了相当多的信心。不管那些客人是什么样子,他总是衣冠整洁,纽扣也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奥布辛尼迪先生随身带着一本书写夹,里面夹着一些油印的资料,他经常察看这些资料,甚至在餐桌上也是如此。这使她对奥布辛尼迪先生的信心更增强了。弗拉特法斯小姐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这里到底还是有一定的章法。
在弗拉特法斯小姐看来,这些客人在进门摘下帽子后,就急切地准备好要好好乐一乐了。人们在餐桌上传递观看淫秽的石膏小雕像的时候,她的邻座就会用胳膊肘在她的腿根处碰一下以表达其兴奋。有时候,两个客人会钻到桌子下面去,这时桌子就会不停地乱晃,直到这两个人满脸通红,头发蓬乱地从桌子下面钻出来才会停止。
弗拉特法斯小姐注意到,奥布辛尼迪先生似乎很想在他的朋友面前炫耀她,因此她决定自己要尽量表现得友好。她希望有一天不再有他禁止她做的事情。
“你的女人真不赖,”他的一个朋友说道。人们都管他叫昂内斯特·艾贝。他一边说,一边把雪茄的烟灰掸进充作烟灰缸的镀金的子宫帽里,同时身体后仰靠到椅背上。
“干她。”奥布辛尼迪先生和气地挥了挥手,然后在他的书写夹上写了点儿什么。
“嗯,我不知道。”昂内斯特·艾贝用手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沉思着说。
弗拉特法斯小姐心想,是这大个子的黑人昂内斯特·艾贝害怕身材瘦长的奥布辛尼迪先生?还是他觉得她没有什么吸引力?
“那脸……”
原来是这样!泪水在弗拉特法斯小姐的眼眶里打转,就要流出来了。
“白种女人和我的血型不合,这是算命的说的。”
“艾贝!”奥布辛尼迪先生用威胁的语气说道。
“是,奥布辛尼迪先生,我的意思是说好吧,老板。我是说是,长官。”
昂内斯特·艾贝拖着巨大的身躯疲乏不堪地从桌边站了起来,他丢下餐巾,把掉在膝盖上的面包屑撒落到地板上。“喂,小女人,来瞧瞧咱们能干点儿什么。你受的伤害不会比我大,”他嘿嘿地笑着说。
弗拉特法斯小姐急不可耐地站起身来,她感到胃部在隐隐作痛。她听到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和贝特西·罗斯的灵魂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对她小声说话,在召唤她,也在禁止她。“这是我的职责,对吗?”她向奥布辛尼迪先生问道,希望能消除玷污她完美的决心的最后一点怀疑,“我是说民族的意志、民族的目标,还有民族的存在。”
“你得去干你必须干的事,”奥布辛尼迪先生冷冷地说,“毕竟这是美国的困境。”他在书写夹上写了几个字,向客人那边转过身去。
昂内斯特·艾贝小心翼翼地脱下他酱紫色的天鹅绒上衣并把它搭在椅子的靠背上。然后又取下挂在胳肢窝处的晶体管收音机。
原来音乐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弗拉特法斯小姐心想。
他们的交媾是在浴缸里进行的。坚硬的搪瓷浴缸里铺着颜色鲜艳的浴巾,蓝色的、紫色的、棕色的,还有黄色的,就像阿拉伯酋长的帐篷。有人还在水龙头上面体贴地也许甚至是满怀崇敬地放了一面星条旗。他们的气味确实不一样,弗拉特法斯小姐一下子就觉察到了这一点,但那是一种好闻的健壮的气味。我不明白有一天在深夜我走进一家糖果店去买一包幸运牌糖果,还有那次在电影院的楼厅里(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那个大个子黑人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我为什么会那么害怕他们。看着他们在新闻纪录片里参加骚乱,在他们的肮脏的街道上扔砖头,这使人感到害怕。他们好像有很多人,但是一旦你有一次和他们的一个人真正接近,他们就不那么吓人了。他们应该得到他们应得的一切权利,她这样想。
白天过了是夜晚,夜晚过了是白天,日子在放纵的享乐中一天天地过去,弗拉特法斯小姐有时简直闹不清楚自己是否还当得起自己的名字。事实证明,奥布辛尼迪先生是一个严厉的监工,他不准她走近镜子,拒绝回答关于她的相貌、她的才能,或者她的命运的任何问题。
她一次都没有想起过她的母亲,甚至连给她寄一张明信片都没有想到过。她的母亲是个寡妇,现住在圣路易城,她的父亲生前是一位铁路工程师。偶尔,极其偶尔,她会想起吉姆和她的三个孩子,他把那辆奥尔兹莫比尔卖了吗?他不需要两辆汽车。但她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
“你有某种力量,”一天她对奥布辛尼迪先生说道,“人们为什么害怕你呢?”亨利·亚当斯和斯蒂芬·克莱恩的灵魂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对她小声说话,在召唤她,也在禁止她。提问题当然不应该被禁止,在一个自由的国度里是不应该被禁止的。
“我说,你是怎么让吉姆那么轻易地就让我走了呢?”
奥布辛尼迪先生正深深插入弗拉特法斯小姐,他没有回答,却把一个枕头放在她的生动的脸上。
她一把扔掉枕头,直视着他那双镇定但遥远的眼睛说道:“还有昂内斯特·艾贝,他为什么怕你?”还是没有回答。“他的个子比你大,我是说他比你高。”
奥布辛尼迪先生继续像读遍一本书一样地在读遍她的身体。好像预兆着什么,外面刮起了风。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阵百叶窗撞击墙壁的声音。
弗拉特法斯小姐开始走神了。她看着一只苍蝇在吸吮床头柜上的一摊冷咖啡,然后奥布辛尼迪先生堆在地上的棕黄色的马靴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接着,她又想到奥布辛尼迪先生的名字如果要上电话号码簿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注意!”他叫道,同时退出了弗拉特法斯小姐。他侧过身子,轻轻地在她的身上撒了一些砂糖。
“我在注意。”
“别回嘴,你没有注意。”
“嗯,就算我想了别的事,那又怎么样呢?谁说我必须随时都想着它?想想事情就破坏了它吗?”
“瞧,”他说,“这可不是韵律体操练习。”
“嗯,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自以为是地说道,“但我知道它也不会是什么艰苦的劳动。”
“别跟我装天真!我这里这些人可不是吃素的!”
一群苍蝇在她的乳房上方飞来飞去,在苍蝇的嗡嗡声中,弗拉特法斯小姐听到一群人发出的粗声的呼吸。房间的门开着,就在外面的门厅里,有四个空军中尉好像正在那里玩桥牌。
“我没看到他们。”她抗议道。
奥布辛尼迪先生低沉地哼了一声。
“说实话我真的没有看到他们。”
“我敢肯定你小时候吃东西一定很挑食。”奥布辛尼迪先生说。
“不对,真的——”
奥布辛尼迪先生把枕头放回原处。弗拉特法斯小姐听任自己享受着肉体的快感,打算另找时间再问她的问题。
“你觉得这种生活怎么样?”一天下午,奥布辛尼迪先生故意问道,他的嘴巴埋在弗拉特法斯小姐两腿之间,所以说话的声音发闷。
“老天,”她叫道,“我从来没有想像过我会有这样的生活!”
“想继续过这样的生活吗?”他问道。
“当然!”打从小时候起,弗拉特法斯小姐就会说“当然!”虽然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其实并不愿意。“谁想过和这不一样的生活呀?简直难以想像。”她在说出这一连串言不由衷的话的时候由于焦虑而声音都在发抖。
“哎,亲爱的,”奥布辛尼迪先生叹了口气说。他在湿漉漉、皱巴巴的床单中坐直身子,用手拍了拍弗拉特法斯小姐的大腿。“恐怕你已经有过了。你一定不要以为只有这种生活才是可能的。一切别样的生活都是可以想象的,可能的,而且是很可能的。”
“我做了什么了?”她哭着说,她惊愕地看到奥布辛尼迪先生把他的单片眼镜嵌进了左眼眶。除了在进行最深刻的肉体探查的时候之外,奥布辛尼迪先生从不取下他的单片眼镜。
“只要你不想冒着生命危险去干那种人类所知的最别具一格的事情——纵情狂欢——我就送你走。当然,我要给你写推荐信,还要给你一些钱让你能度过第一个星期。”
纵情狂欢?是吸毒,刑具,堕落?还是三尺长的自慰器?她低头沉思。她听到威廉·詹姆斯和法迪·阿巴克的灵魂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对她小声说话,在召唤她,也在禁止她。奥布辛尼迪先生在她的肚子上用手指尖敲着什么难懂的曲调,等待她做出决定。
她是个勇敢的女人,但还没有勇敢到那种地步。人们寻求教育是为了使用,她离开吉姆不是为了死,而是为了活。对弗拉特法斯小姐来说,什么事情都有个限度,包括肉欲。虽然她经历了许多事,虽然她可能还很天真,但她还是有自己的价值观。
“想不想抛硬币?”奥布辛尼迪先生问道。他懒懒地用一支橘红色的软性口红在弗拉特法斯小姐的肚脐周围画了一幅她的外阴部的图。
“别费神了,我走就是了。”
有人向投币唱机里投了一枚十美分的硬币。“不管是谁,只要是个有心肝的人都会爱我的。”弗拉特法斯小姐心想。奥布辛尼迪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面镜子,拂去了上面的灰尘,开始端详起自己来。他先仔细察看了自己的鼻孔,接着又敲打上腹部看看有没有肌肉松弛的迹象。弗拉特法斯小姐一辈子还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失望过,她突然觉得孤独得可怕,十分可怕。
然而弗拉特法斯小姐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并不是孤身一人,这里还有一些另外的年轻的美国女人,在另外一些像奥布辛尼迪先生一样的教育者的掌控之下,也有可能这些人都在奥布辛尼迪先生的掌控之下,但弗拉特法斯小姐不愿去考虑这件事。
海边的房子都很潮湿,现在冬季快到了。工人们一群群地从她的房间走过,屋子里到处乱放着油漆桶、废弃不用的硬邦邦的刷子、滚子、松脂罐,沾满油漆的梯子,使屋子显得更加凌乱不堪。这所房子正在整修,弗拉特法斯小姐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连奥布辛尼迪先生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弗拉特法斯小姐竭力回忆她欠了他些什么。起初她以为她的发脾气是由于欲望,但实际情况并不是那样。弗拉特法斯小姐生性不会感恩戴德,她现在渴望做的事情是报复,她甚至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她要劝说一些别的房客和她一起离开这里,那时候奥布辛尼迪先生就会对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把她赶走后悔不已。
把谁带走呢?她决定,只能是女人。把男人拖走只会把事情搞复杂。弗拉特法斯小姐过去从来没有把自己看做是个女权主义者,在她是吉姆的老婆和三个孩子的母亲的时候肯定没有过。但是,现在她感到了对自己性别的忠诚在使劲儿拉她。伊迪丝·华顿和埃塞尔·罗森堡的灵魂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对她小声说话,在召唤她,也在禁止她。
是那样的吗?
就在那天晚上,她穿着一件在家里穿的蓝花裹身大衣,看上去有点邋里邋遢的样子。她在冷风嗖嗖的走廊里偷偷地转来转去,通过钥匙孔偷听里面的动静,在可能的时候,也透过钥匙孔向里面偷看。一幅幅痛苦喜悦的场景袭击着她的感官。这就是她要失去的乐园吗?她失去了,别的人也不应该拥有它。
在大厅里她叫住一个长着一头黑发的女子,那女子只穿了一件米色的军用雨衣。
“你看上去值得信赖。”弗拉特法斯小姐兴高采烈地说道,“我要走了,我是说,我已经受够了。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想到大海里去游泳,或是去坐坐‘飓风’吗?你明白,干你自己想干的事儿,而不必随时脱裤子。”
那女子突然把手伸进雨衣,掏出一件黑色的金属物件来,她的动作就像闪电一样快。手枪?弗拉特法斯小姐吓得直往后退。不,原来是一架照相机。那女子把照相机举到眼前,一口气给她的惊呆了的同伴拍了九张特写照片。
“明天上午就可以冲洗出来。如果你想要,我多洗一份给你送来。”
“但这是为什么呢?”弗拉特法斯小姐叫道,她意识到自己的秘密计划连一点儿门都还没有。
“为了充实我的相册,”那女子解释说,她注意到了弗拉特法斯小姐迷惑不解的眼光,“我的收藏。”
“你的收藏?”
“社会学课程号1064y,婚姻与家庭,”那女子回答说,“我的大学三年级的一门作业,四个学分。”
虽然弗拉特法斯小姐没怎么弄明白,但她还是觉得她的想法得到了证实,这个地方并不像它表面上那样,是一个自发暴政的避难所。这个女子看上去像是学秘书的,她做记录的速度可能极快,对她还能有什么别的解释呢?弗拉特法斯小姐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个老古董。
那女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然后便轻盈地向走廊的那一头走去。
“等等,”弗拉特法斯小姐叫道,“我要照片,我是说我想看看我照片上的模样。”
“有何不可?”女子说道,“明天上午。我不会写上你的名字的,全都是匿名的,你知道。这样我的作业就更科学。”
科学!有办法了!她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每一个大地方都有一些大机器,此地当然也不例外。她要做的就是控制住那些机器。这是革命,但这革命不是简单地使用暴力,而是抓住权力工具。弗拉特法斯小姐急忙向锅炉房走去。屋子的地面最近遭过水淹,一捆捆浸湿发霉了的书堆在装橘子的柳条筐上面摇摇欲坠,一股尿臭味扑鼻而来,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但她只找到了一排电视机,各个电视机的屏幕上的图像都不相同。在这一排电视机的顶上还有一台电视机,这台电视机屏幕上的图像和下面一排电视屏幕中的一个图像相同。这些就是她找到了的惟一的一种机器。这些电视屏幕的下面是一张很大的桌子,上面布满了开关、按钮、拨号盘、操纵杆。一个头戴白色塑料帽子和耳机的大个子坐在桌子前面,管理着他面前的这个控制面板。
“奥布辛尼迪先生。”她小声叫道。虽然她害怕会发生最坏的情况,但她还是宁愿受到责骂而不愿让悬念不能得到解决。
那人没有回头,而是在忙着操纵一些拨号盘。主显示屏上的图像从速度旱冰比赛变成了一个女人。那女人双腿张开,正在生孩子,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速度旱冰比赛的图像则降级到了下面的那一排电视屏幕上。
“请告诉我你是谁,我知道我不应该到这儿来。”
弗拉特法斯小姐担心自己竞争不过这些图像,从而得不到答案。戴白帽的人按动一个开关,一位秃顶露齿的州长在圣地兄弟会的集会上讲话的图像从那一排电视屏幕上升级到了主显示屏,而那位和旱冰比赛并排在一起的痛苦的准母亲则显得平静多了。政治讲演持续了几分钟后被另一幅画面所代替。弗拉特法斯小姐从一开始就紧盯着那幅图像,那是一幅令她喜爱的色情画面,两个女人和一个日本移民后代的小伙子,那小伙子的阴茎勃起,显得硕大无比。
费了好大的劲,弗拉特法斯小姐才把目光从主显示屏上移开。
“奥布辛尼迪先生,我爱你。”这是一句软弱无力的谎话。
一则滚搽除臭剂的广告取代了那色情画面。那毫无表情的人转过身来,他的注意力暂时放松了。弗拉特法斯小姐浑身颤抖,渴望把他勾引到手。她解开了身上的蓝花裹身大衣。还好,那双眼睛的注意力(那人的脸被帽子遮住了,她只能看到他的眼睛)移到了她身上。一只手向她湿滑的大腿根处伸了过来,这只手好像比奥布辛尼迪先生的手要柔嫩一些。
“对,对。”她叫道,她的身体向那手迎过去。
就在这时,广告结束了,那个日本移民后代的小伙子和两个女人又继续他们的运动。戴帽技术员的嫩手在半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停在了弗拉特法斯小姐和仪表控制面板之间。就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的几秒钟过去了,最终机器赢得了胜利,那手扑向了一个拨号盘。弗拉特法斯小姐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委屈,她用大衣裹住发抖的腿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弗拉特法斯小姐被一下很响的敲门声从梦中惊醒。她双眼红红的,自从离开吉姆以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伤心痛哭过。
“劳拉,”门口的人说。他身穿一件软领长大衣,头戴一顶灰色的馅饼式男帽。“劳拉?”他又问道。
这里还从来没有人称呼过她的教名。
“劳拉·弗拉特法斯小姐?”
弗拉特法斯小姐有点害怕,但也觉得好奇。
“请允许我做自我介绍。”那人递给弗拉特法斯小姐一张凸版印刷的名片,上面写着“朱格督察,侦探,须约定”。
“现在咱们来说说明白,劳拉。”那人说。他不再讲什么客套话,坐了下来,但没有摘下帽子。
“谁说过你可以称呼我的教名的?”弗拉特法斯小姐号叫道,她气坏了。
“瞧,劳拉,”那人安抚道,“我不想惊吓妮。”——他把“你”说成“妮”——“但我听说了妮想干什么,那是不行的。是的,女士,那是不行的。那些女子留在这里,还有那些电视机,但妮得走。这是老板叫我来对你说的。”
弗拉特法斯小姐对头天晚上碰壁的事还很恼怒,她想看看朱格督察能否抵抗她的魅力。
“来点儿音乐吧,督察?或许再来点儿酒?”
“别费心了,女士。”
“你可以叫我劳拉。”
她听到埃迪·杜钦和约翰·菲利普·苏萨的灵魂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对她小声说话,在召唤她,也在禁止她,但她没有理睬。她开始播放一首流行歌谣,这首歌谣在最佳流行歌曲四十首排行榜上的位置正在迅速攀升。男女四人组合的歌声和电吉他的拨弦声在余音绕梁的演奏厅里回响。弗拉特法斯小姐向来和新一代保持一致,她简直听得入迷了。但朱格督察显然属于老一代。“关掉唱机,”他大声叫道,同时拉着自己的领带,“你怎么忍受得了这种噪音?”
“我喜欢,”弗拉特法斯小姐一边甜甜地说,一边坐到他的膝头上。
“嗨,你要——?”
正在这时,又传来了一下敲门声。
“讨厌!”弗拉特法斯小姐说道。
原来是那黑发女子遵照诺言送照片来了。她一言不发地递给弗拉特法斯小姐一只马尼拉纸质的信封。
弗拉特法斯小姐撕开信封,高兴地端详自己的面容。谢天谢地,情况还不算太糟糕,她的五官并没有不适当地过分突出,也许它们还没有一般人的五官那么突出。但是毫无疑问照片上的她有了某种变化,她的脸部被大胆地前移了一点。她欣喜地伸开双臂抱住那黑发女子吻了她一下。
“谁在那儿呀?”督察叫道。他一直在回避弗拉特法斯小姐的注意,但他现在又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看来今天他是没法把心思集中到履行职责上去了。“妮怎么不请妮的朋友进来呢?”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他心里很快闪过一个念头,奥布辛尼迪先生可能也会用到关于这名女子的报告。
“好吧,”那女子说道,“为了我的收藏。”她向弗拉特法斯小姐解释道。弗拉特法斯小姐自己也搞不清楚她是否愿意和别人分享朱格督察。
“哎,哎,哎,”督察说道,“咱们这里好漂亮的两位女士。一位年龄大一点,”他指着弗拉特法斯小姐,而弗拉特法斯小姐为自己先被提到感到十分高兴。“一位年龄小一点,”他指着那学习婚姻与家庭的学生说道。“一位金发”——又是弗拉特法斯小姐,“一位黑发”——说的是那女子。“一位膝盖上有肉涡”——他抚摸着弗拉特法斯小姐的膝盖,“一位的膝盖就像网球运动员”——他抚摸着那女子的大腿后面。“一位有一颗痣在——”
“朱格督察!”
唉,朱格督察的解剖学盘点在这里被粗暴地打断了。奥布辛尼迪先生站在壁炉旁边。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袍,双臂伸开,就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巨大的蝙蝠。他的单片眼镜反射着阳光,这使得他的一只眼睛看上去就像一颗黑石头一般冷酷无情。他满脸怒气,牙齿也好像变长了。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嘲弄或同情的表情。朱格督察的脸一下子变白了,但还坚守着阵地。他抓着两个女人的屁股的双手没有动。
“你不能那样对我说话,奥布辛尼迪先生。”
那女子挣脱开朱格督察,放下了裙子。
“你是我最信任的助手,朱格,”奥布辛尼迪先生严厉地说道,“你背叛了这种信任。你知道我的格言:人尽其事。我知道我的事,你也应该知道你的事。”
显然朱格督察已经开始胆怯了,弗拉特法斯小姐感到那只本来使劲儿抓着她屁股的手放松了,欲望不那么强烈了,然后便放开了。她感到朱格督察抓过的地方有点凉嗖嗖的不舒服。
奥布辛尼迪先生向前走了一步,他的双手就像老鹰的爪子。
“但是,奥布辛尼迪先生——长官——”
听到这犹犹豫豫的恭敬称呼,弗拉特法斯小姐知道游戏已经结束了。朱格督察和别人一样,不能和奥布辛尼迪先生正面对抗。她想,丛林之王永远是王。
“你!”奥布辛尼迪先生蛮横地对弗拉特法斯小姐叫道,“就站在那里,待我修理了这个假惺惺的流氓之后还有话要对你说。”
“别走,劳拉,”朱格督察恳求道,“告诉她我刚进来的时候的正经样子。我没做错什么事,你可以告诉他这一点,劳拉。请你告诉他!”
奥布辛尼迪先生在朱格督察的肩膀上咬了一口,他的尖牙把厚厚的冬衣都咬透了。
“有办法离开这里吗?”弗拉特法斯小姐问那黑发女子,她现在蜷缩在门边。那女子默默地指了指。弗拉特法斯小姐听到了腾跃的马蹄声。“把这看做一次逃走。”她对那两个男人说道。
“我要抓住你,”奥布辛尼迪先生叫道,“没人能从这里逃走,必须把你赶出去。”唾沫从他的嘴角冒了出来。
“还有我,劳拉!”朱格督察喊道。他掏出一条手帕紧紧捂住流血的肩膀。“我也要抓住你,你惹得老板发火。你这个惹是生非的贱货!母狗!”
“我留下。”黑发女子一边说,一边把裙子松开任其落到脚踝处,同时把毛衣拉到头顶上。两个男人没有理会她——他们第一次行动一致。他们的一切热望,就像最炽热的欲望在成熟的时候一样迟缓的热望,都投到了骄傲地离开的弗拉特法斯小姐身上。
她没有后悔自己离开那里。她的学徒期已满。严格地说,她只能在外边,在真正的世界上才能从事她所选择的色情职业。一切都很顺利。一个女人,不管是由于她的出身(记住她是无可争辩的白人新教徒的后代),还是由于她的背景(吉姆,三个孩子,女选民联合会,赠券)而没有被拉进这种职业,她就会过着艰难寂寞的生活。因为这一点,她也许犹豫不决过。她有理由追求寂寞,她知道那两个人决不会善罢甘休。
在奥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的追赶下,弗拉特法斯小姐带着她双腿间的温暖的宝贝跑遍了美国。每到一处,她都会看到过去的她自己的翻版——苍白,贪婪,自虐的女人,她们用装在盒子里的西德造的不锈钢刀切割牛排,吃在有自动弹出功能的红外线烤炉中烤出的食品。弗拉特法斯小姐悔恨自己从前的生活,她轻松地到处旅行。当然,为了挣钱,她也出卖自己。在没有卖到好价钱的时候,她听到威廉·詹宁斯·布赖恩和利兰·斯坦福的灵魂在责备她。
她的老师奥布辛尼迪先生在西北靠近加拿大边界的一个伐木营地追上了她。他没戴单片眼镜,也没穿灯笼裤,他的花格呢衬衫胡乱地塞在退了色的牛仔裤里。弗拉特法斯小姐正在这个小镇的惟一的电影院门口等生意,没有一下子认出他来。由于近来的劳顿,他似乎老了一些,比以前胖了一点儿,也不像以前那样衣着整洁了。
当她带着迷人的诱惑力从他身边慢慢走过时,他嘲弄地向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这向她敲响了警钟。
“如果你靠近,我就叫喊,”弗拉特法斯小姐出人意外地沉着地说道。
“别惊慌,我不会强迫你,我强迫过你做什么吗?”
弗拉特法斯小姐还记得,答案是否定的。
“回去吧,”他说,“我们会忘掉一切发生过的事情。”
“你的话听起来就像吉姆说的一样。”
奥布辛尼迪先生的脸上掠过一丝恼怒但同时又像卖弄风情的神情。他决定不理会她刚才说的话。“我现在没有原来那么敏捷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确实累了。”
“我不累,”她说,“起码现在不累。”
“哎,你告诉我一件事,那只老鼠朱格找到你了没有?”
慢慢地弗拉特法斯小姐开始赞赏这种毫不费力便取得的新力量,这种力量使她处于相对于奥布辛尼迪先生的优势地位。
“如果他找到了你,”他咆哮道,“而且你又听他的,我就要杀死你们两个。听我说!你难道不懂,他把我们做了的一切都毁掉了吗?”
弗拉特法斯小姐觉得这倒是可能的,但她不能让奥布辛尼迪先生知道她赞同他的看法,不能让他有这种满足感。
“哎,”他说道,“咱们玩玩儿吧,当然是免费的。”
“不行,我不是慈善机构。”弗拉特法斯小姐严厉地说道。
“我过去是。”奥布辛尼迪先生说。
他说这句反话本来意在激起同情,但结果却事与愿违,弗拉特法斯小姐大笑起来。奥布辛尼迪先生的嘴角冒出了泡沫,他阴险地张嘴笑了笑,露出了一排锋利无比的牙齿。他不可阻挡地向她逼近过来。
弗拉特法斯小姐连连划着十字,但一点用也没有。正在这时,一棵树倒了下来,擦到了他的脑袋。这给了弗拉特法斯小姐足够的时间,她溜到一条小巷里逃掉了。
几个月以后,那位恳求过她的朱格督察也找到了她。那是在时代广场上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饭馆里,他正在吃硬辣香肠比萨,嘴巴里感到火辣辣的。小饭馆拥挤不堪,他们两人被挤到了一起。
“哎,劳拉,”他叹了口气,喘息着说道,“这么久了才赶上妮。”
“我跟你没话可说。”她用纸巾擦着嘴说。
“妮不用跟我说什么,妮只需向老板解释解释,那家伙恨我都快发疯了。”
“你的肩膀怎样了?”弗拉特法斯小姐不冷不热地问道。
“不好,劳拉。”
“嗯,我帮不了你的忙,我首先得考虑我自己的事。不要再不承担责任了,做一个男子汉!你何必在乎他怎么想呢?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吗?你是自由的,我也是。我要好好使用上帝和宪法赋予我的自由。”
听到这战斗的宣言,朱格督察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说的是实话吗?”弗拉特法斯小姐问道,“我是说这是你到处追赶我的真正原因,惟一的原因吗?我在新奥尔良接到了那个色情电话,你知道。我没看到有什么理由要回这个电话。”她又要了一份比萨。
“嗯,小女士,我想不是。我真的喜欢妮。妮有胆量,我想我们可以联手,劳拉。也许开一家小小的事务所,妮做完全合伙人。离婚之类的案子多得很。女侦探可以干得比男人更好。怎么样?”
“你是说你跟着我跑遍全国就是为了向我提出一项工作建议?”她听到约翰·布朗和达希尔·哈米特的灵魂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对她小声说话,在召唤她,也在禁止她。
“嗯,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我喜欢妮,我承认。我们现在为什么不到我的旅馆——”
“瞧,”弗拉特法斯小姐说,“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认真的。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找到我的自由,我不想放弃它。起码在它还是我的,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的想法的时候是如此。”说完这几句铿锵有力的话,她便扔下还没吃的比萨,大踏步地走出饭馆到了外面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回头看了看,朱格督察没有跟在她后面。
弗拉特法斯小姐对奥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所说的勇敢的话是真心的,她确实热爱她的自由,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偶尔也觉得寂寞。
为了打发寂寞,弗拉特法斯小姐迷上了一种新发现的乐趣,她对灾祸感起兴趣来。不是政治灾祸(在时代广场她很少去看流动新闻),而是有关私人的、家庭的灾祸。她在十号大街的一家方便旅馆接客,没事的时候她就买回并仔细阅读所有的专门登载各种丑闻的周报,她抵御不住那些大字标题的诱惑。“我的牛奶杀死了我的九个孩子”,“由于我丈夫的缘故我的眼睛瞎了四十二年”,“我做整形手术之前就是这个样子”,“活煮!”,“我是第四性人”,“我的姻亲们在我的脑袋里打进四颗钉子”,“我不丑,只是样子有点滑稽”,“他们十七年不让我进门”,以及诸如此类。故事内容往往没有标题那么生动,但没关系。仅仅从那些标题,弗拉特法斯小姐就得到了足够的引起共鸣的愉悦,因为她早已确定自己的相貌完全正常,嫖客们从来没有因为她的扁平脸而显出丝毫的不情愿。
虽然男人们都认为她有吸引力,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喜欢她,并不是每次都有完全的性兴奋。然而,每当她看到一个像奥布辛尼迪先生,甚至一个像那乏味的朱格督察的人,她都会感到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的强烈的性兴奋。
为了尽力调理她偶尔的不满足感,她不停地到处跑,这使她对这个国家有了极其深入的了解——它的无穷无尽的人力资源和壮观的自然环境。她有时候也去度假,为了旅行而旅行(这也可帮助她把她的老师和恳求者甩掉)。她存了一点钱便搭便车或乘公共汽车到大峡谷或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或卡尔斯巴德洞窟去游览。有一次她在奥扎克山区的一所小木屋里住了整整两个星期,一天睡十二个小时,读过期的《星期六晚邮报》来获知过期的消息,有时也顺从于附近“友好教育汽车旅店”的老板乔治的挑逗。
她知道有一些另外的工作没有卖淫那么紧张。电话接线员、J.C.彭尼公司的职员或餐馆招待员的工作都比她轻松。她没有去从事那些工作,并不仅仅是因为生病的风险,而是因为站立,还有更糟的走动;她的脚肿了,很难找到漂亮但不把她脚上的鸡眼夹疼的高跟鞋。实际上她并不想改变她的生活方式,她的生活方式给她带来了心情的平静和她过去一点儿也不知道的活力。她过去是一名呆板机械的住在郊区的全职家庭妇女,虽然只有三个孩子,两个在上学的年龄,但日常的家务活总是把她累得筋疲力尽。而现在,她却能精力十足地到处跑来跑去。性的力量实在是一种魔力,即使在年龄较大时才发现这一点也是如此。
她的精力非常充沛,以至于当她第一次同时遇到奥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时,她竟然有了报警的常识。那是在芝加哥市的近北边,一条两边都是仓库的无人的街道上。警察以对她进行性骚扰的罪名将他们俩逮捕了。实际上他们并没有做到那一步。当时奥布辛尼迪先生戴着单片眼镜,上面穿着一件带风帽的风雪大衣,下面穿着一条灯芯绒长裤,脚上穿着一双橡胶雪地靴,正用一根带状的东西拉着朱格督察。她心想,这就是我所称的那种令人恶心的关系。
虽然芝加哥的警察并不以勇敢廉洁著名,但他们对弗拉特法斯小姐交给他们的这两个样子古怪的人似乎一点儿都不害怕。
“我敢肯定那不是他们的最终命运。”弗拉特法斯小姐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她在警察把那两个声名狼藉的家伙登记在册后走出了警察局。
在后来的五年里,奥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又找过她不下一百七十四次,他们给她打电话,发电报,或当面找到她。他们通常都是单独找她,很少两个人一路。这种干扰常常让她觉得难堪,她不再能保持镇静。渐渐地,她对这两个人的最强烈的情感变成了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一有警报便会产生。他们永远不会放弃吗?他们懂得拒绝的含义吗?他们没有自尊吗?
在俄克拉何马州的塔尔萨市城外的一家小饭馆吃饭时,弗拉特法斯小姐生平第一次堕入了情网。他是一名水手,名叫亚瑟。他当时紧挨着她坐在柜台边,两条腿盘绕在凳子上,正狼吞虎咽地横扫着三个涂有番茄酱和调味佐料的汉堡包。弗拉特法斯小姐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光滑健康的脸颊。她听到W.G.哈定和J.F.肯尼迪的灵魂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对她小声说话,在召唤她,也在禁止她。亚瑟长得有点儿像吉姆,他的眼睛,他头部的形状,还有脖子后面的鬈发。当心!那两个灵魂叫喊道。但他不是吉姆,弗拉特法斯小姐对自己说道,我也不是我。
他是个男人,这是相似之处,弗拉特法斯小姐在亚瑟不倦的臂弯里睡了几夜之后这么说道。和吉姆一样,他对性事的各种变化也不十分感兴趣。但需要那些变化姿势的是谁呢?这样想的时候,她坚决地压下了对那不可预测的奥布辛尼迪先生的回忆。重要的是他爱我,他不会像吉姆一样管教我,因为现在我知道自己的心思了。
她和亚瑟一起去了圣迭戈,在那里举行了婚礼。他们在马格诺里阿姆租了一所可以自己做饭的房子,但是弗拉特法斯小姐已经不喜欢做饭了。亚瑟不在的时候——他经常要出海,每次都要走几个星期——她就吃罐装的意大利小方饺,沙丁鱼和加了佐料的火腿,吃小方饺时她也不加热。上午去取了邮件之后,她就信步走到当地的一片洼地去,下午她就喝酒。不用说,她对亚瑟是忠实的,她穿平跟船鞋和白色短袜,以此来表示她的忠贞,自从中学毕业以后她就再没有穿得这样笨拙难看过。而亚瑟每次回来时,感情都一如既往的炽热。
“劳拉宝贝,”他晒黑的脸上放着光,冲进门时就这样叫道,“嗨呀,想死我的宝贝了!嗨呀嗨呀嗨呀!”弗拉特法斯小姐特别喜欢他身上的这种孩子气。在他航行回来她给他脱下衣服时,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他的身上有没有新的文身,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游戏。亚瑟的前臂和上臂都已刺有花纹,现在他只在不大可能的地方文身。在弗拉特法斯小姐查看他的胳肢窝,肚脐眼,腹股沟和其他隐秘部位时,他会倒在床上尖叫——他也怕痒,这是他的又一点可爱之处。“你等着,看我抓住你。”他一边笑得喘不过气,一边假装严厉地说道,而弗拉特法斯小姐则坚持要仔细查看他的文身。这个游戏是他们的欢乐的令人愉快的一部分,在和亚瑟在一起的幸福中,弗拉特法斯小姐开始忘掉她过去的生活了。
但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件事让她想起了过去。一天晚上,他回家之后又和一些水手朋友出去了。在这种时候弗拉特法斯小姐都很知趣,没有要求和他一起出去,但亚瑟回来之后她总要问问他出去干了些什么。“哦,你知道,”那天晚上他说,“喝酒,追女人——我的宝贝在家里等我,我对那些女人都不感兴趣。还在蓝星酒吧跟几个滑稽的家伙聊了聊。”
“什么家伙?”
“哦,不过是几个男人。”他笑着在自己的胸口上拍了一掌,“你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花花公子,心肝。一个家伙戴着单片眼镜,一身笔挺的行头,就像是个英国佬,也像是个打马球的,傲慢得不得了。另外一个家伙倒挺友好。他们让我说说我的情况,我对他们说到了你,我有一个了不起的老婆。”他回味似的咂了咂嘴,然后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口。
“亚瑟,”弗拉特法斯小姐尖声叫道,“离那两个家伙远点,别让我解释为什么,就是离那两个家伙远点。答应我!你听见了吗?”
“好,好,好。”亚瑟的兴致一下子低落了,他不习惯受妻子的训斥。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不好的想法掠过他的脑海,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过去的生活很放荡。”
“亚瑟!”
“哦,对不起。”他吻了她一下,“咱们忘掉这个,来,咱们来看电视,然后睡觉,呃?”
一整夜弗拉特法斯小姐的脑海里都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她总觉得奥布辛尼迪先生和朱格督察分别在窗户外面看着她和亚瑟做爱。她很想起来看看,但她又不愿惊动亚瑟。他喝醉了,她不知道他是否能经受得住这种干扰。
黎明时分,亚瑟还蜷缩着睡在床的一边,弗拉特法斯小姐便悄悄地走出门去。不出她所料,两个追赶她的人若无其事地坐在车站附近的马路边。
“我以为你们俩是仇人呢。”她恼怒地说。
“我们和解了,”朱格督察说,“现在是联军。”
“别理他。”奥布辛尼迪先生说道。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专横,还带了一点清楚的嘲弄的味道。“你知道你的位置,亲爱的。你的旁边不应该是那个——男孩。”他用一种有点儿轻蔑的口气说道,“我把你从吉姆那里救出来,教会了你所知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个孩子似的紫皮肤、红脸膛、乳臭未干的亚瑟吗?老天,你明白你比他大多少吗?他明白这一点吗?”
“我们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个,”弗拉特法斯小姐眼泪汪汪地说道,“他爱我。”
“但是他了解你吗?他像我这么了解你吗?”
“奥布辛尼迪先生——长官,”朱格督察可怜巴巴地插嘴道。
“住嘴,你这个蠢货!”
“我们不应该告诉她我在他身上找到毒品的事吗?我有他的完整的案卷。”
“什么案卷?”
“哎,劳拉,”朱格督察以一种机密的口吻开始说道,“妮的亚瑟并不一直是个水手,在那之前他是——”
“你放屁!”奥布辛尼迪先生叫道,这是弗拉特法斯小姐所知的他的第一次完全失态。“你难道看不出来那是不会让她回心转意的吗?”
“没关系,”弗拉特法斯小姐说道。面对奥布辛尼迪先生的失态她更坚定了。“你糟踏不了亚瑟,我需要他,我决不会放弃。”
“他三十岁的时候呢?你不知道那时你会是个老丑婆吗?”
“没关系,”弗拉特法斯小姐说,“让我做人吧,你们两个。我已经尽了我的职责,我享过乐了,现在我想做人。”
奥布辛尼迪先生的灯笼裤突然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看上去有很多皱纹,显得很可笑。他的单片眼镜也变得奇形怪状的了。在南加利福尼亚没有人戴帽子,在晴朗的早晨更是如此。弗拉特法斯小姐开始大笑起来。
在第二次结婚仅仅两个月之后,正值一个女人的最盛年龄的弗拉特法斯小姐却患了致命的重病。开始的时候是食物中毒,那是在边界那边墨西哥西北部的提华纳,在她向那个年老的小贩的食品车走去,甚至在她嚼着她并不特别喜欢吃的墨西哥煎玉米卷的时候,玛格丽特·富勒和欧洛尔·富林的灵魂在她的耳边尖声警告她,但是她没有听见。在回应美国魂显灵的时候,她从未接收到比其更直接的信号。亚瑟只喝了一杯百事可乐,虽然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灵魂的声音。
她躺到了他们的沙发床上,在海员工会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治疗支撑下过了两周以后,她开始出现神志不清。看到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颓然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她叫道:“吉姆,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接着,她几乎是非常诚恳地说道:“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但那个人不是吉姆,而是亚瑟。他一直忠实地守候在她的床边,给她端屎端尿,喂她炖肉汤,给她换搭在她那五官仍不突出的脸上的湿毛巾。虽然她的一生中只有过这次恋爱,但她却不大怎么承认亚瑟对她的关怀。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她请来一名律师,口述了她的遗嘱。即使在这里,她也没有提到亚瑟。弗拉特法斯小姐根本没有想到目前,在她走向死亡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出人意料地装的全是爱国的本性和她的前夫和孩子。最后,我们大家都回到了开头。
弗拉特法斯小姐的遗嘱:
美国——我向你致敬,特别是你那些不美的方面:你的新银行,你的糖果,你的停车场。我一直竭力想看到你和你的人民的最好的方面,这些人在外表上显得很友好并富有幽默感,然而他们内心里却常常很卑鄙。但这没有什么关系。我花了一生的时间来发现你,也就是说,来发现我自己。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我是这个国家的公民,也是它的生活方式的支持者。因此,请把我的遗体火化,把我的骨灰和你餐盘里还没吃的马铃薯(因为你在节食)旁边的烟灰混到一起。
全国精神健康协会、自由欧洲电台(将希望的电波束送到铁幕后面)、女选民联合会、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帮助我们的两大种族加速融合)、基督徒与犹太人全国大会、美国女童子军、芝加哥的巴哈教派庙,佛蒙特大学(我选择的大学)——除了它们不需要我的帮助以外,我也没有忘记田纳西谷管理局,或当月最畅销书俱乐部——所有的对独特的美国生活方式做出过贡献的团体,我想慷慨地给予你们,如果我能够的话,我会绐你们每一个团体留下一万美元。
我的孩子们——他们现在一定已经长大,也一定忘记了他们的离家出走的母亲了——小吉姆、玛丽,和当年还是婴儿的小威路姆斯,我给他们留下母亲的祝福。如果那些鱼儿还没死光的话,我也给他们留下我的鱼缸。自从我嫁给你们的父亲离开娘家以后,我的母亲一直忠实地为我保存着这个鱼缸(她是这么答应我的)。
我把我在公平人寿保险公司投保的全部付清了保险费的保险单留给我的前夫吉姆,希望他早已原谅了我。
我把蔑视留给朱格督察,但我并不是这样看待所有的警察和侦探所拥有的光荣。
我把毫不感恩留给奥布辛尼迪先生,这是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签名)劳拉·弗拉特法斯·安德森
安德森是亚瑟的姓。
一群吊唁者聚集在位于拉斯马德里纳大道的“来去轻松”殡仪馆。亚瑟被这群不速之客搞得有点儿手忙脚乱,他悄悄地从一个边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大箱装冰淇淋的蛋筒和四加仑香草冰淇淋回来了。他把冰淇淋装进蛋筒,一次三个,然后分发给客人们。一位摄影师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几个吊唁者看到在给他们照相时都赶紧把冰淇淋藏到了身体后面。
吊唁者中可以看到一个显得有点垂头丧气的戴单片眼镜的人,跟在他身边的是一位戴着一顶压平的馅饼式男帽的大个子。“浪费,”戴单片眼镜的人不停地说道,“简直是他妈的浪费。”亚瑟拿着一筒冰淇淋向他走过来,戴单片眼镜的人却傲慢地不予理会,大踏步地走了出去,戴馅饼式男帽的人从亚瑟手中一把抓过已在融化的冰淇淋,紧跟在后面也跑了出去。“没教养的狗杂种!”一些吊唁者小声说道。这些人是亚瑟的亲戚,他们原来并不赞成这门亲事,但现在却急急忙忙地赶来参加葬礼。
在殡葬大厅的后面坐着一个两鬓灰白的壮实的汉子。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拿着一张黄色的手帕在掩面哭泣。
火化快要开始了,那哭泣的人悄悄走到护栏旁边,抓住了亚瑟的衣领说道:
“我是吉姆·约翰逊。你知道,她的前夫。”说完这句话,他已经悲痛得不能自己。“这是她的。”他泣不成声地说道。因为有黄手帕掩面,他说话时声音又有点发闷,“你知道她喜欢黄色吗?”
“不知道。”亚瑟悲痛地说道。如果他知道甚至连那位彬彬有礼、善于观察的奥布辛尼迪先生都不知道弗拉特法斯小姐喜欢黄色,他的悲痛也许会减轻一点。
亚瑟伸出一只手臂轻轻地挽住吉姆,他们一起默默地跪到地上。弗拉特法斯小姐的遗体化成了灰烬,她在天上满意地看着。如果她看了一下,愿她的灵魂得到宽恕。也许我们中没有人被别人完全了解,但我们之中又有谁被这样爱过呢?
(徐天池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