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及其他

作者:苏珊·桑塔格

麦克斯对艾兰说,一开始他只是体重下降,只觉得有点儿病了;克里格说,而且他并没有去看医生,因为他还想或多或少地保持同样的工作节奏;可是坦娅指出,他的确戒了烟,这暗示他害怕了,也暗示他比他意识到的更希望健康,或者说,希望更健康一些;奥森说,也许说不定他只是想恢复几磅体重而已;坦娅还说,他对她说过,他期望去爬墙(人们不是都这样说吗?),然后惊喜地发现他一点儿也不留恋香烟,而且为多少年来肺部第一次不再感到疼痛而洋洋得意。可是斯蒂芬想知道他的医生好不好,既然他从赫尔辛基开会回来就不再有压力了,那么不去做体检简直就是发疯,即使他感觉挺好的。他对弗兰克说他要去体检,即使他确实感到恐惧,就像他对珍承认的那样,可现如今谁又不感到恐惧呢?虽然这有些古怪,可他对昆廷发誓说,他直到最近才开始感到不安,只是最近这六个月以来,他在嘴里感觉到那种金属味道后才恐慌,因为生重病过去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儿。他对波罗分析说,这是正常的错觉,如果一个人三十八岁了却从来没有生过重病的话;珍肯定地说,他不是一个得了患病多疑症的人。当然了,不担心是很难的,人人都担心;可是慌也没用。就像麦克斯对昆廷说的那样,除了等待和期望,再没有别的什么可做的;等待,并且开始小心谨慎地期望着。即使有人确实病了,也不应该放弃希望他们已经有了新疗法,保证会抑制住疾病不可抗拒的进程,研究在进展。好像每个人每星期都会和所有其他的人联系几次,了解情况;斯蒂芬对凯蒂说,我从来不会一次讲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可是当我接了两三个告诉我最新情况的电话,同时也搞得我疲惫不堪之后,我并没有关掉电话机让自己喘口气儿,反而会拨打另一个朋友或者熟人的电话号码,把消息传下去。艾兰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体力对这事儿想这么多,而且我也怀疑我自己的动机。我现在正在习惯并感到兴奋的事情里有某种可怕的成分,这一定就是伦敦人在德军袭击时的感觉。爱琳说,就我所知,我没有危险,可是谁也说不准的。弗兰克说,这种事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但斯蒂芬坚持说,你们不认为他应当去看医生吗。奥森说,听着,你不能强迫别人照顾自己,你认为最糟糕的事情,在他可能只是累着了而已,人们现在仍然会得普通的病,还有重病,凭什么你就以为是那种病呢。斯蒂芬说,我不过是想搞清楚他是否明白有数种可能的选择,因为多数人并不明白,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不愿意去看医生或者做检查,他们认为人对这种病是无能为力的。(据克里格说,)他对坦娅说过,难道对此人们还能做什么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去看医生,如果我真的病了,我会很快发现的,据说他这样说过。

而据唐尼说,当他进了医院,他的精神似乎就轻松了。厄秀拉说,他仿佛比前几个月快乐了;据爱拉说,那个坏消息几乎像是一个解脱;据昆廷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意外打击;可是你不能指望他对所有的朋友都说同样的话呀,因为他同爱拉的关系与他同昆廷的关系是非常不同的(据说昆廷对他们的友谊十分自豪),也许他认为昆廷看见他掉眼泪并不会沮丧;可爱拉坚持说,这不可能是他对别人就表现得非常不同的原因,可能是在他看见爱拉的时候,他不再感觉那么受到震撼了,正在聚集力量为生命而战吧;可是当昆廷拿着鲜花来访时,他被无助的情感所控制,昆廷对凯蒂说,鲜花的确让他的情绪坏起来,因为医院病房里被鲜花塞得满满的,你简直连一枝花也塞不进去了;凯蒂笑着说,你肯定在夸大其词,人人都喜欢鲜花的。是呀,昆廷尖刻地说,在这种时候谁又不夸大其词呢。你不觉得这本身就是夸大其词吗。凯蒂温柔地说,我当然也这么认为,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我的意思是我其实并没想开玩笑。昆廷眼里含着眼泪说,我知道;凯蒂拥抱了昆廷,说,好啦,我今晚去时就不带花儿了,他需要什么,据麦克斯说,昆廷说,他最喜欢巧克力。凯蒂问,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我是说像巧克力而又不是巧克力的东西。昆廷一边擦着鼻子一边说,甘草。也除了那个。昆廷笑着说,你现在是不是在夸大其词。凯蒂说没错儿,如果我想给他带去一大堆的东西,除了巧克力和甘草,还有什么。还有软糖豆儿,昆廷说。

据波罗说,他不愿意孤单一人,结果第一周去了好多人;那个牙买加护士说,那个楼层的其他病人会很乐意得到那些多余的鲜花,而且大家不怕去看他了,凯蒂对爱琳说,这不是像过去似的吗,希尔达注意到,医院现在甚至也不再隔离他们了,他的病房门上也没有任何字眼警告来访者有传染的可能,像几年前那样;事实上他是在一间双人病房里;他还告诉奥森,那个在布帘另一侧的老人(斯蒂芬说,那人显然快不行了)根本就没得那种病,凯蒂接着说,所以你真应该去看看他,他见到你会高兴的,他喜欢有人去看他;你不去是因为你害怕,对吧。爱琳说当然不是,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我会感到难堪,而他肯定会注意到的,这会让他感觉更坏。所以我不会给他带去任何好处,不是吗;凯蒂一边拍着爱琳的手一边说,可他什么也不会注意到的,不是那样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不会审视别人或者怀疑人们的动机的,他看到朋友只会高兴的。爱琳说,可是我从来也不曾真的是他的朋友啊,你们是朋友,他一向喜欢你,你还告诉过我,他和你还谈论过诺拉。我知道他喜欢我,我甚至还挺吸引他,可是他尊重你,不过威斯利说,爱琳不肯常去探视的实际原因是,她从来也没有独自一人和他呆过,总是已经有人到了,或者这些人走了,别的人又来了;她爱他已经有好些年了,唐尼说,我能理解;如果有个女性朋友跟他经常上床,一个他真正爱过的,爱琳肯定会感到怨恨;维克多在那些年头里和他相知,他说天哪,他曾对诺拉那么着迷,他们是多么伤心的一对儿,两个乖戾的天使,那就不可能是她了。

当一些朋友,那些每天都来的,在走廊里拦住医生询问时,斯蒂芬问了最懂行的问题,他不仅一直跟踪《时代》周刊上每期刊登数次的报道,(克里格承认说他实在受不了了,已经不再读这些报道了,)他还一直跟踪这里和英、法两国出版的医学杂志上的文章,他还和一位巴黎的主治医师有交往,关于这位医生对这种病的研究还有不少的宣传呢;可是他的医生并没有说什么,不过说肺炎并不威胁生命,体温正在退烧,他当然还很虚弱,可是抗菌素对他很有效,还说他必须在医院里住满日子,包括最少静脉注射二十一天,然后她才能给他用新药,她对把他列到实验观察的名单上挺乐观的;当维克多说,如果他吃饭太困难的话,(当大家劝他吃点儿医院的饭时,他对谁都会说,饭的味道不对,他的嘴里有一种奇怪的金属味儿)朋友们给他带去那么多的巧克力并不好;医生笑了笑说,对于这类病人来说,士气也是重要的因素,如果巧克力能让他感觉好些,她倒认为没什么坏处;斯蒂芬后来对唐尼说,这却令他感到不安,因为他们宁肯相信当今高科技医药的承诺和禁忌;但是眼前这位说话简短却令人信服的银发专家,报纸经常提到的此病专家,却像一个守旧的农村全科医生,告诉家里人加了蜂蜜的茶和鸡汤对病人的作用和青霉素一样好;这就像麦克斯说的,意思可能是他们正在治疗的过程当中,他们说不准还能做什么,或者像扎维尔突然插话说的那样,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希尔达一边给扑克牌加赌注一边说,事实上,真正的事实是,他们那些个医生,根本就没抱希望。

可别,刘易斯说,我可受不了这个,等一等,我无法相信,你敢肯定吗,我是说他们肯定已经做了所有的检查吗。现在的情况是,电话铃响的时候我都害怕接电话,因为我觉得会有人告诉我又有什么人病了;不过刘易斯当真是直到昨天才真正知道的吗,罗伯特气恼地说,我简直没法儿相信,人人都在谈论这事儿,可就是没有人告诉刘易斯,真是不可思议;也许刘易斯早就知道了,可是由于某种原因,他假装不知道,因为,珍回忆说,刘易斯在几个月以前不就对克里格说过吗,而且不单单是对克里格,说他看上去气色不好,体重下降,还为他而感到不安,还希望他去看医生,所以这消息不可能让他感到十分意外。不过,贝西说,现如今人人都在为别人感到不安,这似乎成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再说,他们过去毕竟相当亲密,刘易斯现在不是还有他的公寓钥匙吗,你知道有人分手以后还让另一方拿着钥匙的情形吧,只有很小一部分的原因是你希望那人某天深夜酒醉或兴奋时,可能会信步而至,主要原因则是有几把钥匙分散在城里各处是明智之举,假如你独自一人住在一个从前的商用大厦的顶楼,尽管房子样子体面,却从来不会请看门人甚至公寓管理员,如果某天深夜你发现丢了钥匙或者是把自己反锁在了外面,你就能找人要钥匙。坦娅询问道,还有谁有钥匙呢,我在想明天有人在到医院前可以顺路去一趟,带来点儿宝贝,因为那天爱拉说,他在抱怨医院的房间是多么地让人郁闷,就好像被锁在一间汽车旅馆的房间里,结果所有的人都开始讲他们知道的关于汽车旅馆房间的趣事,在厄秀拉讲有关斯克内克塔迪市那家豪华芭基旅馆的故事时,维克多回忆说,他的病床四周爆发出一阵阵的大笑,而他却默默地看着他们,眼睛因发烧而闪闪发亮,自始至终,狼吞虎咽地吃那些该死的巧克力。不过,刘易斯的钥匙使珍有机会去了他那个漂亮的单身汉巢穴,打算带个艺术品去安慰他,使医院的病房轻松愉快些。可是,珍说,他床头墙上的那幅拜占庭的圣像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一直是个谜,直到奥森回忆起他曾详细讲述过这件事,而且当时看上去并没有显得不安(这种说法遭到克里格的反驳),他说圣像是他最近刚刚摆脱掉的那个男孩子偷走的,还偷走了四个日本漆盒儿,好像这类东西也能像电视机和立体音响一样,随便在大街上就卖掉似的。可他一向都非常慷慨大方,凯蒂轻声地说,尽管他喜欢精美的东西,可他并不依恋它们,不贪恋东西,奥森说道,如弗兰克所说,这在收藏家来说可不寻常,这时凯蒂突然颤抖起来,泪水涌出她的双眼,奥森不安地问是不是他说错了什么话,凯蒂便指出,他们开始用回顾的方式谈论他了,总结他一向如何,以及什么使他们喜欢他啦,就好像他已经完蛋了,彻底地成为了过去的一部分。

罗伯特说,他也许开始嫌访客太多了,这使艾兰不得不说,罗伯特实际是一个星期只来两次的那种人,很可能是在为他不能常来找理由,据厄秀拉说,毫无疑问他的情绪低落了,虽然并不是医生那儿有什么消息令人沮丧,而且他现在似乎白天宁愿一个人呆上几个小时;他还对唐尼说,他还这辈子头一次开始写日记了,因为他想把他对事态的这一惊人变化的心理反应过程记录下来,做一些类似医生们做的事情,那些医生每天早上都来查房,站在床前讨论他的身体,他还说也许他在日记中写的东西并不那么重要,他讥讽地对昆廷说,不过写写因这事竟然发生在他身上,竟也发生在他身上,而生的恐惧与惊愕,说到底,几乎和通常的老生常谈没什么太多的不同,还有对过去生活、对他那些可以原谅的浅薄的常有的充满悔恨的评价,最后加上要更好地活下去的决心,更深入,更密切了解维系工作和朋友们,对人们对他的看法不过分在意或感情用事,其中还夹杂着些他对自己的劝告,即在这种情形下,他的生存意志比什么都更重要,如果他真想活下去,并且相信生命,爱惜自己(歇了吧,塔那托斯老魔头!),他就会活下去的,他会成为一个例外;昆廷打电话给凯蒂时思忖道,也许关键不在这儿,关键是他每天记日记就能够积累下来一些东西,有一天他可以重读它们,从而狡狯地保留了他对未来的权利,在将来的时间里那日记可以成为一个物品,一件遗物,他也不一定真的去读它,因为他那时候会想把这磨难留在过去,但是日记本会在他那张巨大的马乔艾风格写字台的抽屉里面,而且他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的的确确对昆廷说过,他已经看到他自己坐在顶楼的家中,十月的太阳穿过那一扇扇明亮的窗户,而不是这扇带条纹的窗户,泻入房间,而那本日记,那本伤感的日记,稳稳当当地躺在抽屉里。

斯蒂芬(和麦克斯谈话时)说,治疗的副作用并不重要,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此如此不安,每一种强化治疗都有一些危险的副作用,这是无法避免的,希尔达插话说,你是说否则治疗就不会有效;总而言之,斯蒂芬固执地继续说,存在副作用并不意味着对他一定会产生副作用,或者产生所有的副作用,每一种,或者其中的几种。这不过是一系列的不好的可能性而已,因为医生要保护他们自己,所以他们要做出最坏的打算,坦娅插话说,可他并没有发生这些情况啊,其他很多人也没有啊,最坏的打算,人们无法想象的灾难,那太残酷了,爱拉嘲讽地说,什么不是副作用,就连我们也都是副作用,可我们不是坏的副作用,弗兰克说,他喜欢有朋友在他身边,而且我们也是在互相帮助;因为他的病就像胶水把我们都粘在了一起,扎维尔沉思地说,不论过去有什么嫉妒和抱怨使我们互相之间变得彼此戒备或暴躁偏执,当这种事情发生了(天塌了,天塌了!)你就明白什么事是真正重要的了。我同意,嫩小鸡儿,据说他曾经这样说过。昆廷对麦克斯分析说,你不认为我们这些和他这么密切的人每天都抽出时间去医院,也是试图在用一种坚决的不可更改的方式去界定我们自己吗,认定我们是健康者,是将来也不会生病的人,仿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似的,可事实上用不了多久,我们当中的某一个就会落到和他一样的境地,很可能当他春天那会儿和别人成群结队去看望萨克时,也就是这么想的(你从来没有见过萨克,是不是?),不过,萨克死后,他的妻子克莱丽丝曾说,他并不经常去,他还说过他讨厌医院,觉得他帮不了萨克什么,而且萨克能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有多么不自在。噢,爱琳说,他属于那类人。胆小鬼一个。就像我。

当他从医院被送回家之后,昆廷主动搬过去住,为他做饭,接电话,还要把他的情况及时告知他在密西西比的母亲,哎,主要是阻止她飞到纽约来把她的痛苦发泄到儿子身上,还要用她那些令人压抑的照顾方式扰乱家里的正常生活,他不坚持非要出去吃饭或看电影时,每天可以在书房里工作一两个钟头,出门会使他很累。凯蒂认为他看上去蛮乐观的,他的胃口也不错,据奥森说,他还说他赞同斯蒂芬的意见,认为他现在主要的事情是保持良好的状态,他是一名斗士,对吧,假如不是,他就不再是他了,斯蒂芬还用反语发问(麦克斯这样告诉唐尼),他是否已经准备好打一场大仗,而他说那当然,斯蒂芬又补充说情况可能会糟得多,你可能两年前就传染上了这种病,而现在有这么多的科学家在对付它,有美国的团队和法国的团队,大家都在全力以赴地争取在几年之内获得那个诺贝尔奖,所以你要做的就是保持身体健康,一年,两年,然后就有好的治疗了,真正的治疗,斯蒂芬说,他说是的,我赶上好时候了。贝西,那个迷上了长寿保健饮食法并且断断续续折腾了十年的那个贝西,她那天带来一个日本专家,想让他见一面,谢天谢地,据唐尼说,他还有足够的理性拒绝了,可他同意见了维克多的视觉治疗专家,希尔达说,所谓视觉化的要义是要看见作为实体的病灶,有轮廓,有边缘,在此处或者在彼处,是有局限的,寄居在你的身体里,就是说,你还可以把病给请出去,而当这种病如此遍及全身时,还能用视觉观看出什么名堂呢;或者说可能将遍及全身,麦克斯说。但是,克里格说,主要问题是要保证他不要采用长寿保健饮食法,那对丰满的贝西可能无害,可对他就只能是摧毁性的,他一向消瘦,这么些年他一直吸烟,还有其他那些压抑食欲的化学成分,他全都来者不拒;如斯蒂芬指出,现在根本就不是时候去操心并纠正他的习惯,消除那些我们都在无忧无虑或者并不是无忧无虑地大肆享受的成瘾品和污染物,无忧无虑是因为我们健康,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爱拉说,迄今为止而已。厄秀拉沉思地说,如果看到他吃肉和土豆,我会高兴。克里格补充说,还有空心粉和蚌酱汁。还有浓浓的富含胆固醇的煎蛋卷夹意大利熏干酪,伊芳建议说,她是利用周末从伦敦飞来看他的。弗兰克说,巧克力蛋糕。厄秀拉说,巧克力蛋糕可能不行,他已经吃了太多的巧克力了。

结果没多久,三个星期之后,他就被纳入那种新药的治疗草案当中,为了这件事,花了很多时间去和医生进行幕后的私下商讨,据唐尼说,他对生病谈的也少了,凯蒂觉得这似乎是个好现象,说明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牺牲品,不再觉得他有病,只是带病生活而已(这是个适用的老调儿,是不是?),珍说,是更友善的安排,一种共处,暗示了这不过是暂时现象,是可以被终止结束的;可是怎么结束呢,希尔达说,珍,当你说友善时,我听到的是医院。斯蒂芬坚持说,这是令人鼓舞的,从一开始,起码从他终于听劝说给医生打电话那时起,他主动说出了病的名字,经常地并且轻松地读出那个词,仿佛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词,就像男孩儿、画廊,或者香烟、钱和交易一样,波罗插话说,就像没什么了不起,斯蒂芬接着说,因为说出那个病名是健康的迹象,说明一个人能够接受自己的现实,人不可能长生不死,永不生病,不能逃脱生老病死,总之自己不是例外,也说明他愿意,真的愿意为自己的生命去战斗。坦娅补充说,我们也必须说出那个病名,经常说,我们不能在诚实这方面落在他的后面,或者让他感到他已经为了诚实而努力过了,这件事他已经做完了,可以干别的什么了。威斯利回应说,我们的精神准备更充分了能更好地帮助他。从某种角度说,他是幸运的,伊芳说,她在纽约的一家商店处理好了一个问题,今晚就飞回伦敦,当然,挺幸运,威斯利说。伊芳继续说,没有任何人躲避他,没有人害怕和他拥抱,或者和他轻轻地在嘴唇上接吻,在伦敦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害怕,和通常一样比你们落后好几年,我认识的人,那些甚至一点危险都没有的人,都吓坏了,可你们全都这么冷静,这么理性,真让我感动;昆廷问,你认为我们冷静吗。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据说他曾说,我真是吓坏了,我觉得自己无法读书(你们知道他有多么爱读书,克里格说;是呀,波罗说,对他来说书就是电视),也无法思考,不过我也并不歇斯底里。我觉得歇斯底里,刘易斯对伊芳说。可是你们都能够为他做些什么,这有多棒啊,伊芳说,我真想多待几天.我禁不住想到你们因为他而形成的这种友谊的乌托邦是多么的美好(凯蒂说,这是可悲的乌托邦),伊芳总结说,如此,那种病就不再是外在的威胁了。对呀,坦娅说,你不觉得我们和他,和那种病在一起更自在了吗,因为想象中的疾病比现实中生病的他可怕得多,而且我们都爱他,以我们各自的方式。珍说,我知道对我来说,他的生病使这种病不再神秘,我也不像他生病以前时那么害怕,那么心惊胆战了。那时候只是听说过一些不太熟的人生病了,而且他们一生病,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昆廷说,可你知道,你是不会受到这种疾病的影响的,对此艾兰替她回答说,问题不在这儿,而且这很可能也不对,我的妇科医生说人人都有危险,有性生活的人都有危险,因为性行为就是一条链,把我们大家,包括不认识的人,都一一联系到了一起,而现在,伟大的生命的链条已经变成了死亡之链。昆廷坚持说,这对你来说并不一样,这对你和对我,或者对刘易斯或弗兰克,或波罗,或麦克斯,是不一样的。我越来越恐惧,而且我完全有理由感到恐惧。希尔达说,我想的不是我是否有危险。我知道自己过去很怕熟人生这种病,害怕我会看到和感觉到的东西,所以第一天到医院之后,我感到如释重负。他看来和我们没什么不同,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害怕了。他确实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昆廷说。

据刘易斯说,他更爱谈论那些常去看他的人,贝西说,这很正常,我觉得他甚至还一直在就此做记录。那些每天去医院的和打电话的,那些所谓圈内的,他们得的分较高,他们中间还有进一步的竞争,这让贝西的神经有点儿受不了,她对珍表示过在危重病人的床边总是有这类庸俗的互相排挤,好像我们人人心里都充满了对他忠诚的美德(珍说,为你自己说话吧),以至于我们几乎每天都要挤出时间来,尽管像扎维尔指出的那样有些人在退出,起码我们从中得到的不也和他一样多吗。是吗,珍说。为了在探视时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特别愉快的反应,我们彼此竞争,每个人都竭力讨得他的欢心,想成为最被需要的,真正的最亲密最贴心的,贝西接着说,因为他没有妻子和儿女或者正式的同居情人这类无法竞争的特殊关系,所以这种竞争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就是他所拥有的家庭,尽管我们并没有想要这样,也没有正式头衔或级别(昆廷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我们)。有一点很清楚,虽然我们当中有几个人,如刘易斯、昆廷,还有坦娅和波罗等等是他过去的情人,可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比一般朋友更亲密,很难弄清在我们当中他更喜欢谁,维克多说(现在成了宾格的“我们”了,昆廷愤愤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他更盼望能见到爱琳,而不是你或我,可她只来过三次,两次在医院,一次在他回家之后;据坦娅说,爱琳不来起初让他十分失望,后来他就生气了,可扎维尔说他并没有真的伤心,只是听天由命起来,将爱琳的缺席看做是他应得的报应,让人感动。刘易斯说,有人在他身边他就高兴;他还说没人陪伴时,他就特别孤僻,就会睡觉(据昆廷说),然而一有人来他就会振作起精神来,所以不让他感觉孤单非常重要。不过,维克多说,有一个人他一直没听到消息,比起我们当中的多数人,他很可能更乐意得到这个人的信儿;凯蒂说,可她并没有消失呀,即使在她刚刚同他分手之后也没有,他现在仍然确切地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他告诉我他去年圣诞节前夜还给她打过电话,而她说你打电话来真好,圣诞快乐,据奥森说,这让他心碎了,而且据艾兰说他又愤恨又不屑(威斯利说,你们指望她怎样,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可凯蒂想知道,他是不是会在某个无眠的夜晚三更半夜时给诺拉打电话,两地的时差是多少呀,而昆廷则说不,我不这么看,我认为他并不想让她知道。

当他感觉好点儿了,体重也回升了几磅,回到住院前的水平——尽管电冰箱里开始塞满有机谷物胚芽面包以及柚子和脱脂牛奶(斯蒂芬悲叹说,他又为他的胆固醇指数发愁了),并且对昆廷说,现在他自己就能应付了,而且确实这么做了,这时他便开始询问所有去看他的人他的气色怎么样,而人人都说他看上去非常好,比起前几个星期大有起色,这可和从前人们告诉他的话并不一致;可是那时候已经很难说清楚他的气色如何了,当他们不和他在一起时,他们都力图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既为了诚实本身(唐尼想),也为了作最坏的准备,毕竟他的气色这样已经很久了,至少似乎很久了,就好像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似的,他从前是什么样子来的,可是这只不过就几个月而已,那些词儿,“苍白”呀、“病容”呀,还有“虚弱”什么的不都是适当的说法吗?一个星期四,艾兰在大楼门口遇见刘易斯,两个人一起乘电梯上楼时,艾兰问他到底怎么样?刘易斯尖刻地说,你也见到他怎么样了,他很好,他非常健康,艾兰当然明白刘易斯并不认为他非常健康,只是说没有恶化,这当然是实情,只是这么说话不是太无情了么。我倒觉得没什么,昆廷说,但是我理解你的意思,我记得有一次和弗兰克聊天,就是那个每星期在危机中心志愿工作五个小时的人(艾兰说我认识),弗兰克正说起一个人,是一年前被确诊的,如此这般,那人一直在电话上向弗兰克抱怨说有的医生漠不关心,接着就开始辱骂医生,弗兰克对他说没有理由如此不安,其中的暗示是,他,弗兰克,就不会表现得这么不讲理;而我几乎无法控制住我的不满,说道,可是弗兰克,弗兰克,他要死了呀,他有充分的理由感到不安,可是,昆廷说,弗兰克却说,噢,我不愿意这么去想这件事。

当时他还在家中恢复健康,每周还要治疗一次,但仍然不能做太多工作,并且为此而抱怨,不过按照昆廷的说法,多数时间他都在活动,每个星期都去办公室几次,这时传来了有关两个虽然认识但相当疏远的人的坏消息,一个在休斯敦,另一个在巴黎,消息被昆廷截住了,理由是这只能使他抑郁沮丧,可斯蒂芬争辩说对他说谎是错误的,让他活在真实中是极为重要的;他能够坦然面对,甚至乐意拿疾病开开玩笑,这本是他首要的胜利之一,但艾兰说,给他这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并无益处,生病的人太多了,生病仿佛正在成为所有人的命运,这会让人觉得,嗯,死亡,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很可能会使他为生命而战的意志有所损耗。希尔达说,她个人既不认识休斯敦那个人,也不认识巴黎那个人,可她听说过巴黎那位,那是一位钢琴家,擅长二十世纪的捷克和波兰音乐,我有他的录音,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人,当凯蒂生气地用眼睛瞪她时,她辩解地说,我知道每一个生命都同样的神圣,但是这不过是一种想法,另一种想法而已,我的意思是,这些有价值的如今却无法正常地活到八十岁的人,他们将无人能够取代,这对于文化来说是多么大的损失。威斯利说,不过这种情形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也不可能,他们肯定会找到某种方法(斯蒂芬喃喃道,他们,他们),克里格说,你们想过没有,假如有人没有死,我是说即使他们能使他们活下去(凯蒂喃喃道,他们,他们),他们仍然会是病毒携带者,而这意味着,如果你有良心,就永远不能再做爱,不能充分地做爱,像你从前习惯的那样——放纵地,艾拉说——做爱。那也比死强,弗兰克说。据昆廷说,他谈到未来的时候,当他允许自己怀有希望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提假如他不死、假如他非常幸运成为第一代这种疾病的幸存者的前景,凯蒂也肯定说,他从来也没提过,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成为了过去,那不过是他从前曾经有过的生活;但是据艾拉说,他的确想过这个问题,想过结束虚张声势的勇敢姿态,结束胡闹的生活,结束对生命的信赖,结束把拥有生命看成是理所当然以及像日本武士那样把生命当做一种自以为可以轻率而随意地扔弃的东西的方式;凯蒂还叹息地回忆起,两年前,她曾经和他们俩挤坐在先知者大楼楼上的条凳上,那是一个用铁灰色工业用毯包面的软座凳子,过一会儿他们还要去舞场狂跳一阵,所以先吸上几口大麻:她坚持要和他谈一谈,说话态度十分犹豫,因为,嗯,去告诫一位放荡王子应当悠着点儿,让人觉得挺傻,而且她并不感兴趣充当大姐的角色,对此希尔达认为,他激发很多女人萌生充当大姐之心,她说,亲爱的,你是不是加了小心,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而他回答,凯蒂接着说,不,我不小心,听着,我不能,我就是不能,对我来说性太重要了,一向如此(据维克多说,自从诺拉离开他之后他就开始说这类话了),而且,如果我得了病,嗯,得了就得了吧。可现在他不会再那样说话了吧,他会吗,克里格说;贝西说,他现在肯定感到特别蠢,就像有的人一直吸烟,还说我没法儿戒烟,可是等糟糕的X光结果一出来,即使是最痴迷的尼古丁瘾君子也会立马戒烟。然而性和香烟不一样,不是吗,弗兰克说,刘易斯生气地说,难道记住他过去不够小心有什么好处吗,事情的可怕在于你只要有一次不走运就全完了,而且假如他三年前就停止了性行为却仍然得了病,他不是会感觉更糟吗,因为这种病最可怕的一个特点是你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传染上的,也可能是十年以前,因为这种病肯定已经存在了很多很多年,早在人们认识它、也就是给它命名之前。谁知道有多久(麦克斯说,我常常想这个问题),而且谁知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斯蒂芬插话说)会有多少人要得病。

据说每当有人问他他怎么样时,他总是回答说我感觉很好,而这几乎永远是人们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或者说,我感觉好多了,你好吗?不过他也说些别的。他还讲过我在一个人玩蛙跳游戏,据维克多说。还有:据说他曾经对凯蒂说过,一定会有办法从这种情势中得到一些积极的东西。波罗说,他真是美国味十足呀。贝西说,就是,知道那句古老的美国谚语吧,如果你得到一只柠檬,就做柠檬汁好了。珍说,他对她说过,有件事他肯定无法接受,那就是变得面目全非,不过斯蒂芬马上指出,这种病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出现这种情况了,病的外观正在变异,还有,在和艾兰谈话时,冒出过这么一些词儿,比如脑血屏,珍说,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还会有什么屏。艾兰说,但是他绝对不可以知道麦克斯的事儿,那会真的让他十分沮丧,请不要告诉他,昆廷阴沉地说,他应当知道,如果不告诉他,他会大发雷霆的。不过还有时间告诉的,等他们把麦克斯的呼吸器取下以后吧,艾兰说道;弗兰克说这难道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吗,麦克斯本来很好,一点儿也没觉得有病,可是突然一天醒来就高烧到华氏105度,无法呼吸了,不过通常都是这样,斯蒂芬说,没有丝毫的警告,这种病有好多种发病方式。过了一个星期,他问昆廷麦克斯去哪儿了,昆廷说到巴哈马散心去了,他也没再追问,后来经常来访的人数一点点减少了,原因之一是,尽管在第一次住院和出院回家期间旧日的芥蒂被暂时搁置了,可是以后又重新冒了头,尽管凯蒂曾经竭尽全力从中调和,刘易斯和弗兰克之间一直存在的隐约敌意还是爆发了;另一个原因是他本人的某些行为也松懈了把朋友团结在他周围的爱的纽带,例如,仿佛朋友们做的一切都是应当应份的,仿佛这么多人为他挤出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每隔几天就来看望他一次,互相之间还不停地打电话谈论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不过,据波罗说,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像过去那么感激大家,而是因为他对探访本身习以为常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已经变成寻寻常常的事情了,就像一场无止无休的晚会,先是在医院,后是在他家,即使他还不太能下床行走,罗伯特说,很显然我是在第二组的名单上;凯蒂说,这么讲太荒谬了,根本就没有名单;可维克多说,当然有,只不过不是他,而是昆廷在列名单。他想看到我们大伙儿,我们在帮助他,我们必须以他喜欢的方式行事,他昨天去卫生间时摔倒了,绝对不能告诉他麦克斯的事(可是据唐尼说,他已经知道了),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据说他说过,他回家以后就害怕睡觉,每天晚上一睡着就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我在跌入一个黑洞,睡觉就仿佛是向死亡让步,我每天晚上都开着灯睡觉;可是在这里,在医院里,我就不那么害怕。一天早上,他对昆廷说过,恐惧传遍我的身体,把我撕开;还对爱拉说,它压挤我,把我挤向我自己。恐惧使每样东西都带上它的色彩、它的快感。他对昆廷说,我有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一种亢奋。不幸事件也会令人惊讶地陶醉兴奋。有时候我觉得特别好,特别有劲儿,仿佛我能从躯壳里跳出来。我这是疯了,还是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大家对我的精心关怀与照料,就像一个孩子希望得到关爱的梦想成了真?还是因为药物?他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这听来很傻气,但有的时候我觉得这种体验真是太棒了;不过嘴里仍然有那种坏味道,脑袋和颈部感觉有压力,还有红红的出血的牙龈,还有呼吸时疼痛不已、两耳通红,以及象牙色的苍白面孔,和白巧克力一个色儿。那些在电话上一听到他再次住院的消息就哭出来的人有凯蒂和斯蒂芬(给他们打电话的是昆廷),还有艾兰、维克多、爱琳和刘易斯(是凯蒂给他们打的电话),还有扎维尔和厄秀拉(是斯蒂芬给他们打的电话)。没哭的人有希尔达,她说她刚刚得到一个消息,她的老姑姑,七十五岁了,因为五年前做心脏双搭桥手术时曾经输过血,手术成功了,但却传染上了这种病,现在快要死了;没哭的还有弗兰克和唐尼以及贝西,可这并不意味着,据坦娅说,他们既不悲伤也不震惊,昆廷认为他们可能不会马上就去医院,但是会送礼物到他的病房,他这次住的是单间,里面放满了鲜花,绿色植物,还有书籍和录音带。前几周他在家时出现的那些几乎压抑不住的刻薄言词渐渐让位给了按部就班的医院探视,尽管仍然有人对昆廷负责管理探访记录册表示不满(不过记录册这个主意就是昆廷想出来的呀,刘易斯指出);为了保证探视的人会源源不断,最好一次不超过两人(这是所有医院的通常规定,不过在这里,起码在他这层楼里,并没有实行,也许是出于慈善,也许是管理不严,这个谁也不知道),所以得事先给昆廷打电话安排上你的时间段,不能再随便说来就来了。还有,不能再阻止他的母亲坐飞机过来,并且就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里;不过昆廷说,他似乎并不像原先预料的那么介意她每天的探访;艾兰说,其实是我们介意,你觉得她会待很久吗。唐尼指出,去医院里看他大家更易互相宽容,不像他在家里时人人都留意不要单独和他待在一块儿;凯蒂说,到这里来,都是两个两个的,不必怀疑我们的角色是什么,我们应该怎样表现,团结一体,说笑逗乐,分散他的注意力,一无所求,轻轻松松,轻轻松松是很重要的,就像诗人说的,在所有的恐惧当中还有快乐,(刘易斯说,他的眼睛,闪闪发亮的眼睛。)他的眼睛看上去无神,失去了光泽,威斯利对扎维尔说,可贝西说他的脸,不单单是他的眼睛,显得深情而热忱;无论表情如何,凯蒂说,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注意他的眼睛;斯蒂芬说,我害怕我的眼睛会流露出什么,我看他的时候过于专注了;或者是一种假装出来的随便,维克多说。还有,和在家里不一样,不论什么时候去看他,他总是每天早上就刮了胡子,鬈发也总是梳理过了;可他抱怨说他上次住院时的护士被调走了,他不喜欢这种变化,他希望一切都和过去一样。病房里现在摆放了一些他的私人财物(用这个词来指称人们的东西有点儿怪,艾兰说),坦娅还带来了她九岁儿子画的画和一封信,她的儿子有诵读障碍,她给他买了一台电脑,他现在能写字了;唐尼带来了香槟酒和几个氦气球,气球就拴在他的床脚上;给我讲讲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他说,他刚刚睡醒午觉,看到唐尼和凯蒂在他床边冲着他咧嘴微笑;唐尼说,他渴望地说,给我讲个故事吧,可唐尼却想不出讲什么;你就是故事,凯蒂说。扎维尔带来一个18世纪的危地马拉木雕,是圣塞巴斯蒂安像,他张着嘴巴,双眼朝上;坦娅问那是什么,是向昔日的爱神的致敬吗,扎维尔说,在我的故乡人们把塞巴斯蒂安尊为瘟疫的防治者。用弓箭来象征瘟疫吗?是用弓箭来象征啊。人们所记得的就是一个青年的美好身躯被绑在大树上,身体被箭刺穿(坦娅插话说,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扎维尔继续说,人们总是忘记故事并没有结束,当信仰基督教的妇女来埋葬这位殉道烈士时,发现他并没有死,于是照看他恢复了健康。据斯蒂芬讲,他说我以前不知道圣塞巴斯蒂安没有死。凯蒂在电话上对斯蒂芬说,死亡令人着迷,这是无法否认的,不是吗。这让我感到羞愧。希尔达说我们正在学习死亡,爱琳说我可没准备好学习死亡;还有刘易斯,他直接从另一家医院过来,麦克斯就住在那儿的特护病房里,他从十楼的电梯里走出来时正巧遇上了坦娅,两个人就沿着亮堂堂的走廊一起走,经过一间又一间敞开门的病房,两个人都避开不看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他们的鼻子上都插满了管子,电视机发出的蓝色光束照在他们的脸上,坦娅对刘易斯说,有件事我真不忍心去想,就是人死的时候电视机还在播放节目。

艾兰说,他现在有一种奇怪的、令人沮丧的冷漠,这让我不安,即使这样一来和他在一起时倒比较容易了。有时候他好拌嘴。据说他曾经说过,我受不了他们每天早上来我这儿抽血,他们拿这么多的血去干什么;可是珍想不明白而今他的愤怒哪儿去了。因为和他在一起时多数时间他都很可爱,总是会问你好吗,你感觉怎样。爱琳说,他现在非常可爱,坦娅说,他非常可亲。(波罗呻吟道,可亲,可亲。)刚开始,他病得很重,可是他正在恢复,根据斯蒂芬得到的最可靠消息,这次根本不用担心他会不康复,医生也说如果再有十天一切正常,他就可以出院了,他的妈妈接受了劝告飞回密西西比州了,昆廷也把他的顶楼寓所收拾就绪,就等他回家了。他还一直在记日记,不给任何人看,不过有一次坦娅在一个冬天的上午第一个去看他,发现他在打瞌睡,悄悄地看了一眼,据克里格说,她吓了一大跳,倒不是被日记的内容吓着了,而是他的笔迹在一点点发生变化:近期写的字变得像蜘蛛,很难辨认,有几行字写得跑了行,或者斜到上面去了。厄秀拉对昆廷说,我在想,故事和绘画以及照片的区别就在于,你可以在故事里用文字写:他仍然活着。但是在绘画或照片里你无法表现“仍然”。你只能表现他“活着”。他仍然活着,斯蒂芬说。

(申慧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