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里将一片漆黑,戏将要开场。
舞台,男演员说。舞台布置成客厅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布置着深桃花心木的英式家具,十分舒适豪华。有桌椅沙发若干。桌上放着台灯、几本同样的书、烟缸、香烟、酒杯、冷水壶。每张桌上都有一个由两三支玫瑰组成的花束。像个无人居住的地方,一时充满了阴郁的色彩。
一股味道渐渐飘漫开来。它起初就是我们在此描绘的香烛和玫瑰的味道,现在它变成了沙尘那种无香臭的气味。从起初的味道开始,估计已有许多时间过去了。
布景和富有性刺激的气味描写,以及室内陈设和深桃花心木的描写都要由演员用同样的语调像叙述故事那样朗读出来。即使演出的剧院有所变换,布景的内容与此处的陈述有所出入,脚本的文字依然不变。碰到上述情况,演员要注意使气味、服装和色彩服从文字,适合文字的价值和形式。
从头至尾都涉及这个阴郁的地方,涉及沙尘和深桃花心木。
她睡着,演员说。她做出熟睡的样子。她在空房间的中央,睡在直接铺在地上的被单上。
他坐在她的身边。他不时瞧瞧她。
这间屋子里也没有椅子。他大概从别处找来了被单,然后将住宅中其他房间的门一一关上。这间屋子窗户朝着大海和海滩。没有花园。
他把发出黄光的吊灯留在了那里。
他大概不太清楚为什么去碰被单、房门和吊灯,干了那些事情。
她在睡觉。
他不认识她。他瞧着她的睡姿、松开的双手、尚还陌生的面容、乳房、美丽之处以及闭着的眼睛。如果先前他让其他房间的门都打开的话,她肯定会去看看的。他心里大概就在这么想。
他看见她平放着的双腿像手臂和乳房一样光滑。呼吸也一样,清晰而又深长。太阳穴处的皮肤下血流在轻轻地拍击着,睡眠减慢了血液流动的速度。
除了吊灯在屋子中央投下一片黄色的灯光以外,整间屋子是阴暗的,圆形的,似乎是封闭的,身体周围没有一处裂缝。
她是一个女人。
她在睡觉。她的样子像在熟睡。我们不清楚。样子是全部进入了睡眠,眼睛、双手和思想均已入睡。身体没有完全躺直,有些侧转,朝着男人。体形柔美,身体各部位的连接是隐而不见的。曲直错落的骨骼都被肌肤覆盖着。
嘴巴半张半合,嘴唇裸露着,受了风吹有些干裂了。她一定是步行来的,天已变冷。
这个身躯虽在熟睡,但并不意味它已毫无生息。恰恰相反。它通过睡眠连有人在睡着它也能知道。男人只要走进光区,立刻会有动感传遍她的全身,她双眼就会睁开,忐忑不安地注视着,直到认出那人为止。
曙色渐露时,国道上的第二家酒吧关门了。他对她说他在寻找一个年轻女人,为的是跟她一起睡一会儿觉,他害怕自己发疯。他愿意付钱给那个女人,这是他的想法,应该付女人的钱,叫她们阻止男人们去死、去发疯。他又哭了,疲惫不堪。夏日叫他害怕。当夏季海滨浴场挤满了一对对情侣、女人和孩子,当他们在游艺场、赌场和街上处处受人鄙夷的时候,他们感到无比孤独。
她借着可怕的日光,第一次看清了他。
他风度高雅。尽管此时此刻他正在经历不幸,但是依然穿着一身过于昂贵,过于漂亮的夏装,这修长的身材和这被纯洁的泪水淹没的目光又使她忘记了他的穿着。他的双手非常白,皮肤也是。他长得又瘦又高。他和她一样,大概也早就中断学校的体育锻炼了。他在哭,眼睛周围有一圈蓝色眼圈墨的残印。
她对他说,一个女人何必收钱,要是没有一个人,还不是一回事。他说他打定主意了,一定要找肯收费的女人,他没有什么爱情,只需要肉体。
他不希望她立刻就来,他说过三天,留点时间整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接待了她,态度有些冷落,他的手在夏天也是冰凉的。他在颤抖。他像蓝眼睛黑头发的外国小伙子一样,一身着白。
他请求她别问他的姓和名。他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她什么也没问。他给她地址。她认识那地方和那座房子。她很熟悉这个城市。
记忆模糊,很难想起往事。这是一个有辱人格的请求。可是总得问一句,也许她已经安了家。他记得她在酒吧间里,记得那另外一个女人,那富有性感的温柔的嗓音,那沿着白净的脸流淌的泪水。眼睛蓝得无法区分。还有手。
她在睡觉。在她身边的地上有一方黑丝巾。他想问她它派什么用,接着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心想这一般是在晚上用来保护眼睛不受灯光刺激的,此刻就是为了挡住这吊灯洒落下来又经白被单反射的黄光的。
她把东西靠墙放着。有白色网球鞋、白色的全棉衣服和一根深蓝色的头带。
她醒来了。她没有立刻明白所发生的事情。他坐在地上,他瞧着她,微微地俯身凑近她的面孔。她做了一个抵挡的动作,但是几乎看不出来,只是用手臂将眼睛遮住。他看出了她的动作。他说:我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不要害怕。她说那是受惊,不是害怕。
他们相互笑笑。他说:我对你还不习惯。他经过一番化装。他穿着黑色丧服。
脸带微笑,但眼睛里含有绝望的悲伤和夏夜的泪水。
她什么也不问。他说:
“我不能碰你的身体。我不能对你说什么别的事,我不能,这是不由自主的,不由我意志所决定的。”
她说自从她在海滨酒吧间见到他后她就知道了。
她说她想念那个蓝眼睛的男人,她在酒吧间里和他谈起过,她只对他有欲望,所以那不要紧,恰恰相反。
他说他想随便试一试用手抱住她的身体,也许眼睛不看,因为在此眼睛帮不了什么忙。他说干就干,盲目地将手放在她的身上。他抚摸她的乳房,又摸摸赤裸鲜嫩的臀部,他猛地摇晃着她的全身,然后像顺手似的用力一推,使她翻了个身,让她脸朝地板。他停住了,惊奇自己怎么会如此粗暴。他抽回手,不再动弹。他说:这不可能。
她像脸朝地跌倒一样,呆着一动不动。她重新坐起来的时候,他还呆在那儿,在她身体上方。他没有哭。他弄不明白。他们面面相觑。
她问道:
“这事你从来没有干过?”
“从来没有。”
她没有问他是否知道他生活中的这一困难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是说从来没有跟女人干过。”
“是的,从来没有。”
温柔的嗓音是坚定的,不容置疑的。
她又笑着说道:
“对我从来没有起过欲望。”
“从来没有。除了——他犹豫着——在酒吧间里,当你谈到那个你爱过的男人和他的眼睛,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对你产生过欲望。”
她把黑丝巾在脸上展开。她在打战。他说他很抱歉。她说那没有什么关系,在这间屋子里说过的就是这句话。她还说,爱情也可能以这种方式产生,即听别人讲一个陌生人,说他的眼睛是如何如何的。她说:
“这么说从来没有过?连感觉到的时刻也没有过?”
“从来没有。”
“怎么会肯定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这么希望我不肯定?”
她瞧着他,仿佛背着他在偷看他的相片。她说:
“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她仍然这么定神地瞧着他。她说:
“这事没有办法弄明白。”
她问他,既然他肯定要在此呆到死去,为什么不能就地寻找,还要去别处寻找。他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只是寻找。
“也许是为了能有一个故事。为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即便不为什么也是如此。”
“是真的,我们总是遗忘,忘记那类故事,即写一个故事的故事。中心是,造成一本书区别于另一本书的到底是什么。”
她良久没有说话。她良久心不在焉,独思独想。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知道。她重复道:
“这么说你对女人从来没有产生过欲望。”
“从来没有。不过,我有时候明白,人会有这种欲望的——他笑道——人会自欺欺人的。”
一阵激动油然而生。她大概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了,究竟是这一恐惧在她身上不由自主地回复了呢,还是她不知道正在活动的某种企盼心理在起作用。她瞧瞧房间,说道:
“真奇怪,我仿佛来到某个地方,好像我早就期待着来到这地方似的。”
他问她为什么同意到卧室里来。她说,任何女人都会不问为什么就接受这萍水相逢和无望的结合的。她和那些女人一样,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问:他是否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说,他对女人从来没有过梦想,他从没想到女人是一个可以爱的对象。
她说: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永远不会相信。”
他问,这是否像不信上帝那样可怕。
她想是的。令人可怕的事实是,人得无止境地面对自己。但是也许就是这样,人才能最好、最自在地经历绝望,那些没有后嗣的男人就是这样,失去了希望还蒙在鼓里。
他问她是不是愿意离开这座房子。她对他微微一笑,说不,她大学还未开学上课,她还有时间呆在这儿。我谢谢你的好意,她说,可我不走。再说,钱呢,我对钱不是无所谓的。
她走过来,卷起被单,捧到房间幽暗的地方去。她整个身躯裹在里面,就靠着墙脚睡在地上。始终是疲惫不堪。
他仔细瞧着她重复着同一些动作,同一个错误。他听任她一错再错。只是过后,等她睡着以后,他才对她说她错了。
他走到她身边,掀开被单,他发现她睡在里面身上很热。只是到了这时候,他才对她说,应当到屋子中央的灯光下去。她也许以为,他所希望的,是首先让她做错,然后可以提醒她应该如何去做。
她醒来了。她瞧着他。她问:你是谁?他说:回忆回忆吧。
她开始回忆。她说:你就是那个正在海滨酒吧间死去的人。他又说,她应该到房间中央的灯光下去,这是合同上写明的。她顿时目瞪口呆。她觉得,如果他仅仅知道她人在这里,却看不见她,那岂不更好。他没有回答。她做了,走到了灯光下。
不过,她接连好几次都走去用被单裹住身子,睡在墙脚。可是他每一次都把她拉回到灯光下。她听任他把自己拉回去。她照他说的做,她走出被单,睡到灯光下。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是否真的忘了,还是她有意和他作对,对他将来的行为有一个限制。将来会怎么样,他们还一无所知。
她睡醒以后经常不知所措,忧心忡忡。她每次问的都是这所房子是怎么回事。他呢,他对她的问题不作回答。他说这是冬天来临前的夜晚,现在仍然是秋天。
她问:这是什么声音?
他说:是大海,它就在那里,在屋子的墙外。而我就是有一个夏天的晚上你在海滨酒吧间遇见的那个人。也是那个付了钱的人。
她知道,可是她记不起她为什么会在那儿。
她瞧瞧他。她说:你是那个灰心绝望的人。你不觉得我们记不清楚了吗?他突然也觉得记忆确实模糊了,很难再想起。说的是,为什么充满绝望?他们突然惊奇地发现,他们在对视。突然他们都看清了对方。他们一直对望着,直到想说说海滩却欲言又止,直到目光躲避,眼睛合上为止。
她希望听他说他如何喜欢那位失去的情人。他说:超乎他的力量,超乎生命。她希望再听他说这话。他又说了一遍。
她用黑丝巾蒙住脸,他躺在她身边。他们的身体一点儿也没有接触。两人同时保持不动。她用他的声音重复着:超乎他的力量,超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