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3号恰逢周六,奚微不去公司,离开医院便直接回家。
回程的路上交通拥堵,冬季黯淡的天空像一块褪色的破布罩在头顶,太阳又高又远,被冷风吹得仿佛要熄灭。
今天有方储开车,奚微靠在后座上闭目休息,黑色大衣披盖在肩头,衬得他熬夜后苍白的脸色更白,眼睑下一道淡淡的阴影,嘴唇干涩,有点病态。
方储从后视镜看几眼,担心道:“您还好吗?”
奚微果然没睡着,腔调却一如往常,听不出半点虚弱:“没事。”
车走走停停,旁边突然闪过一辆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吸引奚微睁眼看窗外,视野里闪烁的红灯划开沉闷的天幕,留下一道幻觉般的血痕。
又有人被送去急救了。
据说世界上每天发生数万起意外事故,随时都有人受伤、有人死亡。
奚微再次闭眼,往上拽了拽大衣。方储立刻把暖风开大,体贴道:“我通知厨房做饭了,您回去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别的事睡醒再说吧。”
“嗯。”奚微敷衍应了声,不再说话。
他的手机静音了,暂时不太想收消息。不过一般的消息也进不到他手机里,有方秘书挡着。
这时方储就在跟唐瑜交流。
昨晚关于钟家的那些真相,不仅令奚微惊愕,也令身为钟慎经纪人的唐瑜大受冲击——她陪钟慎奔波七年,当事人竟然一个字也没对她提过。
唐瑜顿时觉得自己嘴脸丑恶,成了逼良为娼故事里的反派帮凶,七年来持续不断地催逼钟慎讨好奚微,给他的压力加码。如果钟慎没救回来,她也是雪崩中的一片雪花,难辞其咎。
唐瑜十分崩溃,躲进医院的卫生间里哭了一场。但现在不是她崩溃的时候,她洗把脸出来,还得应付不断电话轰炸的媒体,忙活半宿之后,钟慎的手术终于顺利完成,她又开始写声明,要用经纪公司的名义向外界解释昨晚发生的一切。
据唐瑜说,事情是被医院附近偶遇的路人拍照发到网上传播出去的。钟慎这么大名气,别说被人拍到一身伤,就是好好地来医院门口晃一圈都会上热搜,昨晚网络上的风波之烈可想而知,也幸亏方储提前安排人在医院外面拦着,否则摄像机和麦克风非得怼到急救室门口不可。
声明要写,但不好写。唐瑜再三斟酌,觉得多说不如少说,寥寥几笔把事件定性为意外事故,称钟慎已经脱离危险,请各界粉丝朋友放心——总共不超过五行,她发给方储,让奚微先过目。
方储让奚微睡觉,没吵他,代他看过之后说:“声明应以维护钟先生的名誉为重,他父母那边有什么意见?”
唐瑜说:“他们也这么说,那我就这样发。至于各大媒体和平台……还得方秘您来打点一下。”
“嗯,我有数的。”方储趁等红灯的时间打字,问她,“对了,还有昨晚的事,你了解更多情况吗?能不能对我讲讲?例如钟先生私底下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关于以前那个秘书……”
钟慎没说过,唐瑜自己有点印象:“我记得张秘书是个挺跋扈的人,不大爱搭理我这种小角色,不过我跟他的接触也不多,时间又久,记不清了。”
红灯一过,方储不方便立刻回复,但唐瑜一直在给他发消息,说的是自己刚得知的信息:“我听念念说,张秘书特别过分,那天直接来钟家,不考虑可能会影响不好,说了一堆威逼利诱的话,还把念念从楼梯上推下去,差点出事。她妈妈的心脏病也是这么来的。”
“当时钟慎想跟奚总单独谈,没得到机会,张秘书多次警告他别提,那时他没明白,现在一想,可能对方也怕事情泄露,不想奚总知道。”
“……”
方储愣了下,没想到钟母昨晚说的“强迫羞辱”里面除言语威胁之外,竟然还有人身伤害,下意识看了眼后视镜。
奚微敏锐地睁开眼,正对上方秘书复杂的目光:“怎么了?”
方储犹豫了下,把手机递给他看。
奚微顿时皱起眉,但要说意外,也没多意外。一个能用话语去故意羞辱威胁别人的人,道德水平必然好不到哪去,那么当话语不起作用,动手是迟早的事。
这件事也不能全推到张秘书头上,如果他平时不给身边人狐假虎威的底气,对方也不至于有那么大胆子逞威风。
——钟慎应该就是这么想的。
奚微突然有点无法想象,钟慎过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讨好他?
他嘲讽钟慎敬业,认为那些讨好都源自对名利的渴望,却怎么也想不到,钟慎不是敬业,是畏惧。
不能反抗他,甚至不敢提起,被家人反复催促,无法脱身,大概因为怕惹怒他之后被报复?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寡言沉默,直到被他用季星闻再次羞辱,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也破碎,终于撑不下去——
是这样吗?
他们之间的关系,竟然这么丑恶。
奚微想往好处想,至少让自己在这段往事里不那么面目可憎,但他站在钟慎的角度,找不到一个钟慎不恨他的理由。
而那些在夹缝里漂浮的情绪,游移的猜测,再深究也没意义了。
唐瑜又跟方储说了些什么,奚微没有再看。他继续靠在后座上睡觉,也依然没有睡着。不知怎么回事,他突然想起一件很多年前的往事。具体说,是一段恋爱。
——奚微从前没谈过男朋友,但不是没谈过恋爱。
十六岁那年,他有过一个初恋。对方是他同班的女孩,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短发,俏皮可爱。
奚微喜欢她,是因为某天下午心情不好,那女孩恰好送了瓶汽水给他。无意识的安慰,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情景下,被当事人的主观意志赋予了特殊含义,于是,爱情产生了。
那时奚微还不知自己什么性向,喜欢便主动追了她几天,对方欣然同意。
他们开始谈恋爱,每天一起上课,吃饭,放学后约会。有一段青涩的甜蜜期,但很快发生矛盾,原因简单:互相了解之后,双方对彼此的幻想都破灭了。
奚微觉得女朋友不够聪明,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耐心讲给她,她却总是听不懂,只会冲他撒娇耍赖,达不成有效交流。
而女朋友觉得奚微总是计较一些没有意义的东西,冷酷不解风情,只可远观,近距离相处令人疲惫。
分手之后,奚微烦躁了一段时间,在家里也冷着张脸,好像这辈子生无可恋,再也不会爱了。姑妈奚莹得知后,问他伤心什么,才一个月不到的爱情,有那么大影响吗?
奚微当时年纪小,中二气十足,深沉地说:“我觉得她不理解我,没法交心。”
奚莹笑他:“你还没成年,就想交心?灵魂伴侣可不好找。”
奚微少年时对姑妈很崇拜,愿意接受她的指点。奚莹却不是一个传统的“正能量”型长辈,竟然对他说:“我和你姑父也不是灵魂伴侣,凑合过日子罢了。”
“……”
奚微很吃惊,在他看来姑妈的婚姻非常圆满,堪称圈内楷模,所有人提起都一脸羡慕,怎么能是凑合过日子?
奚莹说:“我知道你姑父是什么人,他也了解我。我们都只喜欢对方身上的一部分,不喜欢的部分互相尊重,避开不提。经营婚姻和交朋友一样,讲究一个求同存异嘛。”
奚莹笑笑,口吻里没有说教的意味,倒有点像哄小孩玩:“所以他的缺点我当看不见,我的缺点他也不让我改,跟他没法聊的东西,我找别人聊——能懂吗?”
没懂,奚微摇了摇头。
“哎呀,”奚莹说,“你想啊,爱情本来就是一个虚构的概念,谁也解释不清。你认为它存在,它就存在。认为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傻子才追求灵魂伴侣,聪明人只管自己想要什么。”
“比如说,你想享受荷尔蒙,就找能给你激情的人;想聊天,就找能听懂你说话的人;想喝酒,就找能陪你喝酒的人。——多简单,你管他们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有没有灵魂?”
“……”
以前奚微的爷爷总是说,他被姑妈带歪了,其实有道理。
后来奚微就再也没谈过恋爱,而且越长大越觉得姑妈那套理论是对的,人不该囿于俗世陈规,在不伤天害理的前提下,爱干什么干什么,全凭自己开心。
他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连“凑合过日子”也不能容忍,独身才自由,因为永远有更多选择,也可以不选。
至于爱情,奚微早就不再琢磨它是个什么东西。一定要解构的话,他觉得爱情是十六岁那年那女孩送他的那瓶汽水,本身平平无奇,是他的意志赋予了它特殊的意义。换言之,爱情空无一物,什么也不是。
但十六岁早已远去,二十九岁的他坐在从医院回家的车里,突然想起那瓶遥远的汽水,又是因为什么?
**
下午四点多钟,唐瑜再次发来消息,说钟慎醒了。
彼时奚微正在楼上睡觉——昨天折腾一宿,心力交瘁,他竟然发烧了。不严重,但几片感冒药下肚,终于被催眠了。
方储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他,等他睡醒下楼才提一句,说钟慎醒来后状态不好,不知道是不是摔坏了脑袋,迄今为止一句话也没说过,医生给检查两遍,说是脑袋没问题,声带也没问题,他可能只是单纯地不想说话,让家人别给太大压力,患者的心情也影响恢复。
方储是真的敬业,陪奚微一天一宿,到现在也没睡过,奚微看他衣服痕迹就明白。这时见他还要再说什么,奚微打断:“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去医院跟钟家谈谈以后的事,顺便看看钟慎。”
“我陪您吧?”
“不用了。”奚微顿了顿道,“附近有花店吗?帮我买点花,还有水果。”
**
奚微是吃过晚饭之后才去医院的,拿着一篮水果和一捧百合。
病房里钟氏夫妇都在,因为钟慎自打醒来就没开过口,他们很忧虑,不敢刺激钟慎,什么都不问,静静地讲一些贴心话缓和气氛。
奚微来的时候,唐瑜在病房门口等他,压低声音说,钟念刚刚收到了钟慎之前定时发送的邮件,是遗书和一些身后财产的安排,这证实了钟慎果然是主动跳下桥的,不是意外。
至于遗书的内容,唐瑜说她没看清,好像字不太多,钟念看完就收起来,躲到外面哭,也没告诉父母究竟写了什么。
奚微点点头,对她道了声谢,抬手敲门。
来之前奚微有想过,钟慎见到他会是什么表情,也许他该照顾病人的情绪,别来为好。但纵使他们之间感情再淡薄,也不至于连探病送花的交情都没有了。
奚微推开门,闻到房间里淡淡的药水味道。
病床上的钟慎醒着,骨折的手臂和腿被夹板固定住,病号服遮住了更深的伤口。他原本侧头望着窗外,突然听见开门声,仿佛有所预感,用一种极慢的速度转过头,眼皮微微抬起,看向门口。
“……”奚微忽然忘了自己该怎么打招呼,好半天才说,“钟慎,你……你还好吗?”
钟慎眼神沉静,瞳孔里有种幽远的黑,没回答。
他好像真的不会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