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生活

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

房屋,就是家庭寄居的房屋,为让孩子和男人居住其中,专为他们而设把他们维系在一起的地方,是收容他们东奔西闯的所在,消解他们外出冒险的气质,分散他们成年以后出走外逃的心性。探究这个极为困难的问题,就必须接触那种细腻到难以掌握的材料,也就是说女人的思想,围绕以房屋为表征的那种疯狂事业的女人内心思想。这就是寻索出如何能把孩子和男人连结在一起的共同点这样一项烦难的工作。

由女人创造出来供人安居其中的家屋,这就是所谓乌托邦的所在。对这样的期求女人永远是不会拒绝的,就是说,她用意所在即使不是为了她一家的幸福,她也还是要一再求索,她对这一事业的关注仿佛就环绕在求索之上,哪怕事业已经成为一般命题,她也决不肯放弃。女人总是说,对个别人的幸福应该了解,但不能轻信。她认为只有如此才能引导自己的孩子以后去追求生活的幸福境界。引导她的孩子关注生活,这本是女人、母亲的愿望。作为母亲,她知道对他人的幸福的关注较之只相信个人幸福对孩子来说危害较少。


在诺弗勒,我经常下午开始去厨房准备晚饭。那是在他们外出工作,或是到荷兰水塘那里去散步,或者是在房间里睡觉,他们不在的时候,我去做事。这时,住房的底层和花园,就全部属于我了。在生活中每逢这样的时间,我才清晰看到我是多么爱他们,一心只希望他们好。他们走后出现的那种静寂,我永远不会忘记。进入这种静寂,如同潜入海水之下。既是一种幸福,又是置身于设想未来那种十分清澈明净的境界,这也是一种思想方式,也许可以说无思想的方式——相去不远——也许这就进入写作的境界了。

不能操之过急,要细心注意,让这样的状态继续下去,同时我还要为午后不在家的人准备晚饭。我烧好浓汤,要是他们很饿,他们就会发现汤早已备好。要是浓汤没有准备,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要是没有准备好的东西,也就等于什么也没有,人也就无从谈起了。各种食物经常是一早买来,准备在那里,至时只要蔬菜拣一拣去皮洗净,放到浓汤里,一烧即可。这就好比写文章,动笔写起来就是了。别的也没有什么。


我想购置一处房屋已有很长时间。我从来不曾奢望我可能占有一处新房。在诺弗勒,房子是早在大革命前就有的两处农村建房。它差不多已经存在两个多世纪的时间。这事我经常想到。一七八九年,一八七零年,它就已经在那里了。在朗布依埃森林与凡尔赛森林相交的地方。一九五八年它才归属于我。我想到有些夜晚,不禁为之感到痛苦。我知道过去有这样一些女人曾经在这里住过。我发现这些女人在我之前住在同样的这些房间里,在同样的暗影中。在我之前,在这四堵墙中间,已经有过九个世代的女人,还有许多人,在这里,围在炉火周围,孩子,仆人,养母牛的妇人。整个房子都被人体、小孩、狗出入来去磨得光滑,门边角上还布满擦痕。


一年一年过去,女人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些事,孩子小的时候,她们老是想着:怎样让他们不要生病,她们都牢记在心。这一切几乎又永远是做不到的,得不到什么结果的。


有一些女人就做不到,她们居家无方,处事笨拙,把住房弄得不堪负荷,塞得满满的,她们不知道房屋要打开,向外敞开,她们什么都搞得不对头,什么也做不成,使得住房也难以住下去,无法生活,孩子一到十五岁只想离家出走,就像我们从家里逃出来一样。我们逃走,是因为只有这么一条路,就是母亲早已料到的那种出外冒险。

很多女人对这种混乱状况不能妥善处理,所谓家庭中的混乱成为居家一大问题也得不到解决。操持一家有难以相信的困难,这些女人是知道的,知道她们无法胜任。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无济于事。这些女人对这种混乱只能在家里从这一个房间转移到另一个房间,换一个地方,把混乱隐藏到地下室去,或者掩藏在锁上的房间里,或者投入箱笼橱柜深藏密敛,在她们自己的住家中,像这样,竟还弄出一些加锁封闭的地方,这些地方锁好之后再不打开,即使面对家人也不怕招来耻笑。她们当中大多用心良好,也很天真,以为混乱问题“以后”总会解决,哪里知道她们叫做“以后”的那个时间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出现。等那个“以后”真的到来,为时已晚,来不及了。所谓混乱,是指财产积累,采取财产分有的办法解决起来也困难重重。我相信任何女人都为不能割舍、分有而感到痛苦。有一些人家,保持一处大房产,小孩呀,伯爵先生呀,村长呀,裙衫呀,玩具呀,居然保留了三百年。

我固然有所割舍,我也为之十分惋惜。我们一向因为把一生某一段时间空空抛去而抱憾。但是若无所弃,不愿割舍,把时间保持下来,也只有加以归整存入档案活过一生。许多女人无缘无故把电费和煤气发票保留达二十年时间,只是为了时间、用途、过去多少岁月保存下来,这样的事是常见的,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个问题我要再说一说。必须反复说一说。一个女人的工作,从起床到睡下,与战争中度过一天同样艰辛劳苦,比一个男人的一个工作日还要艰苦,因为女人必须制订她与别人、她家里的人、外界的惯例相应的作息时间。

一天上半日五个小时,她要给孩子准备早餐,给他们梳洗,穿衣,清理室内,整理床位,自己也要梳洗,穿衣,外出购物,做饭,布置餐桌,二十分钟内让孩子吃好饭,还要吼叫,送孩子去上学,清洗餐具,洗涤衣物,以及其他等等。也许要到下午三点半,只有半个小时时间,才能看看报纸。


一个家庭的好母亲,当她打发她分割零碎不相连贯的时间,这时,对男人来说,却是一片安谧无声的不明显的连续时间。

此外,这种安谧无声的连续时间实际是作为那种相同的生活而不是作为一种表征被接受的,比如工作。在这里,我们就深入到事情的深在方面了。

可以说,这种安谧无声的连续时间由来已久,一向如此,对于女人周围的人来说,甚至变成虽有若无的。我意思是说,女人的辛劳工作对男人仿佛是天空上的雨云,或者是云中降下的雨。这种职能抵于完成正像每天的睡眠所完成的职能一样。男人因此而感到满意,他的家于是宣告一切顺利。中世纪的男人是如此,大革命时期的男人是如此,一九八六年的男人,也是如此。


有一件事我忘记说了,就是女人必须牢记:对儿子不能估计过高,正像对父亲不能过高估计一样。对于女人不妨也这样看。女人死了,照样一哭了事。这就意味着,她是无可替代的。


过去的情况就是这样。过去,不论我站在哪一方,不论处在世界历史哪一个世纪,我所见到的女人无不是处在一种深受限制难以忍受的情况下踏在死亡的绳索上跳舞。

现在,不论转向我们这个时代的哪一个方面,我看到的处处都是旅游业或银行界以及各种传媒类公司的小女明星,她们处在这种等级的拔尖地位,真是娇艳无比,而且不知疲倦,一律是信息灵通,但她们同样也是踏在死亡的绳索上跳舞。

所以,你看,我写作并无目的。我觉得我写就是因为非写不可。我不是有所为而写。我也不为女人写。我写女人是为了写我,写那个贯穿在多少世纪中的我自己。


我读过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还有米什莱的《女巫》。

我根本就没有书房。都散失了,连藏这样的想法也只好放弃。都完了。上面说的那两本书,那就好比我把我的身体和我的头脑打开来,好像我是在十九世纪的森林和手工制造场里阅读关于我在中世纪生活的故事。那本伍尔夫的书,我从来没有看见有一个男人读过。M.D.,我们是两相分离了,就像她在她的小说里说过的那样。


房屋的内部。物质的家宅。

我的母亲,就是我上的第一个学校。让我们看看她是怎样组织她的几处家宅的。她怎样把它们打扫得一尘不染。是她教育我懂得什么叫清洁,一九一五年在印度支那,那个有三个小小孩的母亲,她的出于本性、简直成了迷信似的、病态的洁癖。


这个女人,我的母亲,她的心愿无非是让我们,她的孩子,在生活中任何时候,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发生最最严重的事件,比如战争,都不要陷入措手不及的窘境。只要有一个住处,有我们的母亲,我们就不会被抛弃,就不会被风暴卷走,就不会陷于困境。战争,水灾,旱灾,孤立无援,这些事都可能发生,但是对我们来说,住房,母亲,吃的喝的总是有的。我相信一直到她死,她都在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准备果酱贮存。她还贮砂糖、干面条。这是出自根深蒂固的悲观主义的悲观估计,这种悲观主义我也全盘继承下来了。


“大堤”那个插曲,我母亲被骗蒙受极大损失,并且被所有的人抛弃。她在孤立无援情况下把我们抚养成人。她给我们解释说她受骗了。钱被盗走,并被抛弃,因为我们的父亲已经死去,没有人来保护她。有一件事她是确知的,那就是我们一家人都被抛弃了。


操持好家务,我也有这种偏好,而且很深。我一生都保持有这样的癖性,这种癖性至今还在。就是现在,大橱里是不是存有吃的东西,为了维持生命,活下去,继续活下去,我时时都必须知道必需之物是不是有准备。为了我所爱的人,为了我的孩子,我也一样尽力设法把船装足,以备生命之旅之所需。


我现在还常常想到我母亲在她任职的居民点住过的几处房子,从她的住处去最近一个白人居住区,到最近的医生那里去,也要走七小时的路程。在她工作所在地,食物和药品,很是齐备,药粉,消毒药皂,明矾,酸性剂,醋酸,奎宁,消毒剂,吐根碱,助消化药,治肺气肿药,治肝病药,木炭,无所不有。我是说,我的母亲是远远超出我的母亲的,她简直像是一个机构。本地人也来看她,让她治病。家的范围已经扩大了。确实是这样。在我们一生中,我们很早就对这一切有了自觉意识,对这一点我们非常感激我的母亲。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围绕在母亲四周的家屋,这也就是居住在那个房屋里的那个母亲。她已经预见到时势险恶,灾难的年代必将到来,她因此把自己扩展开去超出于她自身之外。我的母亲亲身经历过两次战争,前后有九年生活在战火之中。她还在等待第三次战争。我相信,直到她死,她一直都在等待这第三次战争来临,就像等待下一个季节到来一样。为此她注意看报,我想,她是试图在字里行间看看战争是否迫近。我不记得她对我说过战争延缓这样的话,一次也没有。

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的母亲给我们表演过战争玩。她拿起一条长棍当作步枪,扛在肩上,在我们面前开步走,唱着《桑布尔-默兹之歌》。最后她竟泣不成声。我们安慰她。是啊,我母亲是很爱男人的战争的。

我相信,母亲,几乎是在任何场合,在我们孩提时代所有的场合下,在童年期以后,在生活的一切场合,母亲所代表的就是疯狂。她始终比可能遇到的怪人、疯人更为奇怪更加疯狂,对我们,她的孩子来说,就是如此。很多人谈到他们的母亲,也常说:“我说,我相信,我的母亲真是疯了。疯了。”人们在回忆的时候,也不禁为他们的母亲大笑。这是很有趣的。


在诺弗勒堡,我在乡下的房子里,曾为家中必备的物品开出一个单子。差不多开出二十五种东西。那个单子一直保存在那里,因为那是我亲笔写的。单子上列出的始终保持完备无缺。

在特鲁维尔这里,情况不同,这里是公寓房子。我在那边设想的在这里不适用。但是在诺弗勒的储备永远都在。这就是那个单子:

精盐葱头(越南)鱼露漂白液胡椒大蒜面包洗涤剂(手用)糖牛奶干酪擦洗用人造海绵咖啡奶油酸牛奶洗涤剂葡萄酒茶叶洗衣粉金属纱团马铃薯面粉卫生纸咖啡过滤纸花色干面条蛋电灯泡保险丝大米去皮蕃茄洗衣肥皂绝缘胶带食油粗盐透明胶带 醋雀巢咖啡  

这个单子一直都在,贴在墙上。上面已经都有了,没有再增加其他物品。自从这个单子开出,已经二十年过去了,有五六百种新产品创造出来,可是这个单子一项也没有采纳。

住房分有外部秩序,内部秩序。外部秩序就是对家里可以看到的管理,内部秩序是属于观念方面、情感的承载和与孩子们贴近的那种永恒不变的感情。按照我母亲所设想的居家生活,实际就是为我们布置好一处住家。我想不出她会为一个男人或一个情人布置房舍住处。这方面的举措完全与男人不相关。男人可以建筑房屋,但不能创造家庭。从根本上看,男人对孩子是无所作为的。在物质方面,他们什么也做不来。他们只知带小孩去看电影或外出散步游逛。直到现在,我都认为是这样。他们下班回来,洗得干干净净,面貌一新,准备上床睡觉,这时小孩才到他们身上让他们抱一抱。他们觉得是很幸福的。男人与女人之间差异极大。


附带说一说,从根本上看,我认为女人的处境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即使有人帮助她们做家务,即使她比以前更富有经验,更有才智,更大胆,全部家务还是由女人承担。即使她现在更加自信。即使她现在比以往动笔写要多得多,女人仍然需要专注于男人,她并没有变化。女人的基本愿望仍然是照料家庭,把家庭维护好。如果说她在社会地位方面有变化,那么她做这一切也是额外加上去的,即这种变化是额外多做而形成的。可是男人,他是否有什么变化呢?几乎没有。也许少一些叫嚷。现在他变得更加寡言少语了。是这样。看不到有什么可说的。所以他沉默、不说话。由此出现无声无息的情况,而且显得十分自然。因此他自己的声音沉默下来不出声了。


女人就是家,她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可能是谁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男人紧守着家,是不是由女人来担负他呢?我说是。因为在这样的时刻,男人就归属于小孩方面去了,和小孩没有什么不同。

男人的需要像小孩的需要一样,必须给以支援。对女人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种赏心乐事。男人自以为是英雄,但始终和小孩子一样。男人喜欢战争,打猎,钓鱼,摩托,汽车,也像小孩一样。当他睡去,那就更看得清楚了,所以女人才这样喜爱男人。这一点用不着说假话。女人爱天真的、凶狠的男人,女人爱猎人,爱战士,女人爱小孩。


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就这样延续下来。在孩子小的时候,我到厨房去给他拿东西吃,拿来放到桌上。吃了一盘,等着还要,我就去做,什么也不想,只觉心喜幸福。很多女人都是这么做的。就像这样,像我一样。当孩子不到十二岁,她们这样做,孩子长大,她们继续这样做。比如意大利女人,在西西里,你可以看到八十岁的女人服侍六十岁的孩子。我亲眼在西西里看到这样的事,看到这样的女人。


一座房子,永远是不够的,我们应该承认这一点,那就像是谁赠送给你一艘游艇、一条船一样。管好一处房屋,不论是动产,不动产,反正为人所居,那确是一件了不起的工作。并非真正完善,在治家中错失百出,为人轻佻,那就是在持家之中对一些损坏不立即进行修缮的女人。对于房屋住处的修理,我是一定要做到底的。我很喜欢一直深入到细节方面去,而读者可能不了解这是为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一说。有许多女人,总是等着有三个电插座损坏,吸尘器裂开,自来水龙头漏水,才去叫管子工修配或者另外去买插座,她们这么办,是不对的。一般来说,是女人孤单无助才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她们“没有过问”,可是她们心里却想丈夫应该注意这些事,由此推断她们的不幸原因在丈夫身上。这些女人不明白,女人操持家务终其一生一向如此,所以男人在家中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他们自幼所看到的不过是他们的母亲,那个女人。电插座坏了他们当然是看到的,你看他们怎么说?他们说:“咦,插座坏了,”说过就走开了。如果吸尘器损坏,他们是看不见的,这东西他们什么也看不出来。小孩也是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对男人来说,女人的行为是看不透的。如果女人有什么事搞错了,如果她忘记什么,或者,比如说,为了报复,电插座她有意不去买,那么,男人对之还是视若无睹。他们也许会对自己说,电插座她不去买,或吸尘器她不去修,自有其理由,要求她去做这做那在他未免欠妥。他们当然怕突然与失望正面相对,把事情招到自己身上来,那就糟了。有人对你说:男人现在也“介入”了。情况如何现在还不大清楚。男人试求“介入”——到这种物质生活的困境中去——这是肯定的。但我还不知道如何去思考这件事。我的一个男友,他在家做饭,搞家务。他的女人什么也不做。她十分讨厌搞家务。做饭,她是一点也不会的。后来我的这个朋友带孩子,做饭,擦洗地板,跑街购物,整理床褥,什么苦差事都干。此外,他还要工作挣钱,供养他的女人和几个小孩。他的女人怕吵怕乱,要是她喜欢她还想有几个情人。于是她在男人和两个孩子居住的房子不远处搞下一处小房子。这种事他也接受,因为她是他的孩子的母亲,他必须留住她。他什么都接受。他并不感到痛苦。怎么说呢?我么,我看到这样一位身负如此重大责任的男人,总不免有一种轻微的厌恶的反应。


有人对我说,男人大多从事繁重工作,在那些大百货商店的工具柜台前可以看到他们。对这一类事,我不作答。因为繁重工作,那正是男人的体育活动。从办公室出来,伐木,那是一项体育活动,不是工作。一个有中等体力、一般体魄的男人,如果有谁对他说这种事必须去做,他就会去做。洗两个盘子,他可以做,跑街采购,他可以做。他认为买了马铃薯回来,他也是英雄,他一向就有这种可怕的倾向。可是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有人说我这是夸大其词。人们时时都对我说:你过分夸大了。你认为是那么说的是不是?你说:理想化,说我把女人理想化了?也可能。是谁说的?反正把女人理想化,对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好。

你可以想一想你对我所说的事情你究意想要它怎样。因为我是在对你谈女人的辛劳工作,所以我不得不对你采用一种不易理解的语言。主要是谈一谈女人,她的居家,女人四周的环境,她为得到福利而进行的操劳。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毕竟是有差别的,不相同的。母亲的身份毕竟不是父亲的身份。女人,处在为母的地位,是把她的肉体都给予她的孩子、几个孩子的,孩子在她身上,如同在小山岗上,在一座花园里,他们吃她,在她身上拍打,在她身上睡觉,她听任吞噬,她常常是怀抱着孩子睡上一睡。在父亲那方面根本不存在类似事情。


也许女人在她母性和夫妻关系的历程中是自己分泌出自己的失望的。也许在她一生的历程中,她的王国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丧失。也许她青春时代的憧憬,她的力量,她的爱心,在最为单纯的合法性之中受到创伤由她流失净尽。也许是这样吧。也许女人原就是殉道者。也许女人只有在她的才干、公正、烹饪、道德的显示中才能得到完美的展现,所以她总要抛弃一些什么。


也有一些女人,她们总要抛弃一些什么。我就抛弃很多。

十五年中,书一出版,我的文稿我就抛弃不要。要追问是为什么,我认为那是为了把罪愆抹去,以便在我自己的眼睛看来罪恶可以减轻一些,让我在我的环境中“好过一些”,为的是,作为一个女人,把写作的不正经削弱一些,这种情况差不多有四十年之久了。做衣服剩余的料子,吃剩下的食物,我要保留,可是那种东西我不要。十年之中,我把我的手稿一把火烧掉。后来有一天有人对我说:“留下来以后可以给你的孩子,人家就不知道了。”

是在诺弗勒房子客厅的壁炉里烧的。付之一炬,那是最彻底的销毁。难道我知道我一生中那么早就成了一个作家?无疑是知道的。那几天过后,那样的情景我都没有忘记。那个地方又变得清清爽爽,洁净如初。房屋内部窗明几净,桌面上空着,光洁可鉴,可供使用,留下的痕迹都揩得不见踪影。

过去,女人保留的东西很多。孩子的玩具,他们的作业,他们最早的作文,她们都保留下来。她们还把孩子幼年时的照片珍藏起来。那些照片已经发暗,漫漶看不清了,她们还是爱不释手。她们还保留她们少女时穿的衣裙,结婚时新娘穿的裙衫,橙花花束,但最重要的是那些照片。她们的孩子所不认识的一个世界的照片,只对她们具有价值。


物质财富像潮水一样涌入家庭,也许最早导源于巴黎经常泛滥的大倾销、超倾销、出空销售,这已是历时很久的惯例。那种无用之物,夏季滞销秋季减价销售,秋季卖不出去推到冬季出售,女人专买这一类东西,像吸毒上瘾一样,不是因为她们需要,而是因为东西便宜,这一类“疯疯癫癫事”一经进入女人家中往往就成了一种秘密约会。她们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一回事……”就像她们讲到某夜同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在旅馆过夜一样。

在前几个世纪中,大多数女人都有两三件短上衣,一件上装,两条衬裙;冬天能穿的都穿在身上,夏天一块棉布方巾四个角结一结就是衣服。她们就携带这些东西外出接受雇用或者出去嫁人。现在女人穿用衣物比两百年前非多上两百五十倍不可。可是女人居家度日那种性质依然没有变化。永远是那种写成文字早就描写过的生存方式,让她自己看也是这副模样。总归要扮演一个角色,按这个字眼最普通的含义说,这种角色有意无意也非她扮演不可:因此女人的生活,这种行动形态,就是几个世纪以来已经形成的那种深度的孤独戏剧,女人就在这出戏里旅行。这种旅行,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十字军远征,仍然还是留在房子里,在树林里,在她的头脑里面,头脑也是经过一定信仰筛过的,经常也是脆弱的、病态的。女人在这种状态之下,升格成为很有本领的女巫,你就是这样的女巫,我也是这样的女巫,所以人们就用火把她活活烧死。有那么几个夏季,几个冬季,在某些世纪的某些时刻,女人仿佛随着时间一同漂流,随着声、光飘逸来去,到丛林中去搜索兽物,追寻禽鸟的鸣叫。女人这一类失神飘忽男人全无所知。男人是不可能了解这类事情的。男人担任公务,从事职业工作,有不可推卸的职责,他无法了解女人,完全不了解女人的自主权。自有历史之初,男人就不再是自由的了。多少世纪以来,与女人接近的男人,是农奴;他们一向无知落后,惹人发笑,常常挨打,是无能的。他们在女人的环境中给女人逗趣取乐,而女人,女人庇护他们,救援他们使他们免于一死。在这些世纪中,在某些时间,一些孤独的飞鸟就在日光将逝暝色弥漫中声声呻唤。黑夜或迟或早终于降临,这要看在什么季节,是哪些天,还要看天色,或者还要看看人们心中估计受到惩罚的轻重,视情况而定。


林中的茅屋想必是牢固的,足以抵御豺狼,抵制男人。比如说,这是在一三五零年。她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不能再大。在这样的年纪,她难得外出。在城市,有疠疫肆虐。她一直辗转在饥饿之中。还有恐惧。孤独随着饥饿在不断扩大,孤独成了支配一切的力量。这既不是饥饿,也不是恐惧。米什莱不可能想象我们为什么竟是这样瘦弱,发育不良。我们为留住一个小孩要生下十个孩子。我们的丈夫还远远离开我们。


我们的绝望就像一座大森林,我们什么时候才厌弃它?还有暹罗?还有男人,在柴堆上燃起第一把火的男人?


原谅我们经常谈起这一切。


我们就在这里。我们的历史就是在这里形成的。不是在别的地方。我们没有爱人,除非是睡眠中的爱人。我们没有人的欲望。我们看到的只有动物的面貌,森林的形式和美。我们怕自己。我们的肉体只感到冰冷。我们就是寒冷、恐惧、欲望做成的。过去人们用火烧我们。在科威特,在阿拉伯半岛的平原上,人们还在杀我们。


还有一些房屋,建筑十分精良,是经过完善思考,专家事先周密计划,没有任何缺陷。我偶然听说房屋在使用中也有始料不及之处。餐厅是大的,因为在这里接待请来的客人,但是厨房狭小,愈来愈小了。可是人们通常都在厨房吃饭,所以很挤——一个人走出去,其他的人须起身让路,可是这样的厨房仍然不肯放弃。

有人企图让人们不要在厨房吃饭,可是他们还是要聚在厨房里,在这里到了晚上他们所有的人都来,很温暖,和母亲在一起,母亲一边做饭一边谈话。配膳室,还有制做、存放棉制品的地方,都不存在了,这些地方本来是不可代替的,就像宽敞的厨房、庭院都不可缺少一样。


现在,你根本不可能给你住房设计图样,图样设计出来也很难看,有人告诉你说:“以前是好,现在有些专家就弄出这些东西来,究竟比你的要好。”

看到人们注意力这样发展,我真感到厌恶。一般说,现代房屋都缺少这一类房间,主要命题的附项,即厨房、卧室。我是说那些储藏日常用品的房间。有人问:安置熨烫衣物,储藏备用品,缝纫,存放胡桃、苹果、干酪、器械、工具、玩具等等这些地方怎么可以不要。

同样,现代房屋没有给孩子、狗留下可以跑跑、玩游戏的前廊,那里还可以放雨伞、外衣、书包;不要忘记,前廊是小孩爬爬玩的地方,玩累了,又是躺下睡觉的地方,从那里可以把他们拖上床,他们长到四岁,他们可以自己走到前廊去,当他们对大人、大人的哲学、不论对什么感到厌烦,他们就可以到前廊去,他们对自己有所疑虑,他们无所求地闷声哭泣,也可以去那里。

住房一向不给孩子安排一个地方,一直是这样,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就是城堡也是这样。小孩对房屋其实看也不看,但是他们了解,各个角角落落他们比他们的母亲还知道得多,小孩总是翻来找去。总在寻找什么。房屋,小孩并不去看它,不去看就像不看自己包容于其中的肉体外壁一样,他们不看,可是他们什么都清楚。当他们离家远去的时候,他们就要注意看它了。

我还要谈谈水,住房的整洁。住房脏乱,那是非常可怕的,一定是那里的女人肮脏,男人肮脏,孩子肮脏。不是家庭不洁净,就不可能住到那种房子里去。脏乱的住家,对我来说,还意味着别的一些什么,即女人的某种危险处境,一种盲目性,她做了什么或没有做什么,有目共见,这一点她忘记了,她的不洁并不自知。餐具堆成堆,到处是油腻,平底锅全都肮脏不堪。有些人等不干净的餐具蛆虫滋生才去清洗,我见过这种人。

有一些厨房看了叫你害怕,令人失望。最糟的就是小孩在污秽中生长,他们一生都会滞留在污秽中走不出来。婴儿不洁,是最最污秽的。


在殖民地,污秽肮脏是致命的,这种污秽招来老鼠,老鼠引发鼠疫。还有皮阿斯特——纸币——导致麻风病蔓延。

至于我,保持清洁已成了一种迷信。谁对我讲到某人,我总要问这人是不是洁净,就是现在我也要问,如同我问一个人是否明智、诚恳或正直。


在《情人》中,为注意文本中有关洁净的问题我下笔十分踌躇,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在孩提时代我们在殖民地一直是生活在水里的,在河里洗澡,早晚用双耳瓮倾出清水冲浴,除非是上街,到处都是打赤脚,赤着双脚用大桶水和仆役的孩子一起冲洗房间,那无异是仆役的孩子和白人的孩子伟大情谊的节日。逢到这些日子,我的母亲欢喜得笑出声来。我想到我的童年,就不能不想到水。我的故乡是水乡。是湖泊、流泉的国度,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还有水田,还有平原上河川浸润的泥土,下暴雨的时候我们在小河里躲避。雨下得又细又密,为害甚大。只要十分钟,雨水就把花园淹没。雨后发热的土地散发出那种气味有谁说过。还有一些花卉。还有某处花园里有的一种茉莉。我是一个不会再回到故乡去的人了。因为与一定自然环境、气候有关,对小孩来说,那就是既成事实。这是无疑的。人一经长大,那一切就成为身外之物,不必让种种记忆永远和自己同在,就让它留在它所形成的地方吧。我本来就诞生在无所有之地。


最近,人们大概准备把厨房的地坪捣碎——在法国,在诺弗勒,就在这里——准备给楼梯修建一级增补踏步。房屋在下沉。这本来就是一座老房子,靠近池塘,土地疏松而且十分潮湿,房屋是在一点点地沉降,楼梯第一级已经变得很高了,走上去也吃力。泥水工也许挖了一个洞要找出下面碎石层部分,可是这里也在下沉,再挖下去,一直在下沉,很严重,究竟沉降到哪里去呢?是怎么一回事?房屋基建在什么上面呢?人们停止不再向下挖了,也不去看它了。把挖出的洞封上,浇灌上水泥。人们做了楼梯那级增补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