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俊侠没说话,末了,姚筝又说:“你就留在淮阴,我去求爹爹,帮你说情,在这儿没人能动你。”
“一番好意,只能心领。”郎俊侠的声音从底下传来,说,“江州还有事未了,是我命中注定,要去面对的。”
姚筝的声音又说:“事情完了,你不能来么?”
郎俊侠答道:“一步错,步步错,我已再无选择的余地了。”
“有什么错的。”姚筝说,“我看表弟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当初要不是你……”
“算了。”郎俊侠说。
姚筝便不再提起,又说:“四年前,你来淮阴那天,究竟带来了什么消息?”
“陛下让我回西川去。”郎俊侠答道,“调查赵奎与牧旷达的动向,必要之时,可暂时打入对方麾下,蛰伏待命。一眨眼,也已四年了。”
“我还记得那年你来淮阴的时候。”姚筝说,“人也是好的,手指头也没断,再在西川见到你时,可是不一样了。”
“还是一样的。”郎俊侠淡淡地说,“这些年里,心里想的事,还是一样。”
“对不起。”姚筝忽然说道。
二楼里,武独登时一脸诧异,像是不相信姚筝会主动给人道歉。段岭眼里带着询问之色,武独便摇摇头,示意待会儿再说。
“都过去了。”郎俊侠微笑道,“不提也罢。”
“要不是和你置气。”姚筝说,“那天我也不会……”
“命中注定的。”郎俊侠答道,“你还不嫁人?”
“嫁人嫁人,都在催我嫁人。”姚筝脸色一变,赌气道,“关你什么事?”
郎俊侠没再多问,姚筝却兴趣寥寥,坐了不到一会儿,起身走了。郎俊侠便起身,跟了出去。
段岭朝外张望,没想到郎俊侠与姚筝来得快,走得也快。只见岸边姚筝上了马,不理会郎俊侠,径自走了。郎俊侠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却不上马,牵着马,慢慢地离开码头。
一人一马,段岭倚在栏前望出去,只觉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武独?”
“没什么。”武独摇摇头,似乎沉浸在回忆里。
“姚筝和郎俊侠认识吗?”段岭颇有点诧异。武独也不知道,但听他们的对话,两人似乎曾经见过面。应该就是在那年,父亲派郎俊侠下南方调查消息的时候。
“天色晚了,回去吧。”武独说。
两人离开画舫回姚府去,路上段岭又想起那个与郎俊侠分开的春天,父亲来了,郎俊侠走了,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没想到那一分别,竟已如同陌路。
入夜时,出乎段岭意料的却是晚饭时来的只有李衍秋一人。
在他的眼里姚家人既已见过,似乎就不怎么重要了。晚饭时叔侄二人对坐,武独守在门外,郑彦则不知去了何处。
案上吃食摆开,段岭亲自为李衍秋依次试过菜肴。李衍秋喝了口茶,说:“没有这么多规矩,你吃吧。”
李衍秋在邺城时,便是段岭帮他试的菜,有武独在,哪怕中毒了应该也不会太麻烦。但段岭却仍坚持试过,才坐回位上去,复又说:“四叔,我真的得回去了。做事须得有头有尾,既然去了邺城,便该做好才是。如此才对得起我爹。”
“行吧。”李衍秋说,“我也不拦你,但回去后,须得多加小心。”
段岭松了口气,打算明天就出发,毕竟江州还有许多事,李衍秋不可能一直待在淮阴,各自早点回去,也有充裕的时间准备。
“今天单独叫你。”李衍秋想了想,说,“是有些事,须得与你分说。”
段岭“嗯”了声,知道这是正式分别的前夜,李衍秋一定有话要交代。
果然,李衍秋第一句话就是:“当初谋害你爹的,兴许就是我大陈中的某个人。”
段岭为之一震,不住发抖,颤声问:“怎么知道的?”
“当年之事,你我俱未能亲见。”李衍秋说,“你在上京,四叔在西川。但根据武独与乌洛侯穆各自所言,其中内情,大致是能对上的。武独告诉过我,你在潼关,亲手杀了一个人,名唤贺兰羯。”
“对!”段岭难以遏制地发颤,血液似乎冷了下来。
他已吃不下饭,发着抖,放下筷子。
李衍秋接着说:“贺兰羯乃是西域刺客,曾经是被榆林剑派放逐的弃徒。你记不记得,去年的冬天,有一伙元人使者前来为你贺生辰,其中一人,名唤哈丹巴特|尔。”
“记得。”段岭答道。
“他的师父就是那延陀,那延陀生前驱逐了贺兰羯,他无法在漠北立足,辗转辽国,极有可能托庇于辽南院中。那夜你爹兵临上京城,在山谷外先遭到刺客们的袭击。武独说过,根据刺客们的身手,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伙人。”
这是段岭一路上始终想不通的原因,牧旷达派昌流君来刺杀李衍秋,那么他还哪里有手下?手下埋伏在什么地方?
这么一来,就全部都能说通了。
牧旷达勾结辽国南院韩唯庸!刺客始终在辽国境内,当年也是贺兰羯带着这一伙人,害死了他的父亲!
“那些刺客……”段岭诧异道。
“就是榆林剑派之人。”李衍秋答道,“哈丹巴特|尔带走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则被贺兰羯接手。乌洛侯穆说,他给过你一串佛珠,是不是?”
“在邺城。”段岭并没有随身携带。
“那就是那延陀生前的信物,榆林檀香珠。”李衍秋说,“持此珠在手,榆林剑派之人须得奉其号令。贺兰羯害死了你爹,乌洛侯穆为他报仇,将贺兰羯的手斩了下来,并把佛珠夺了过来。”
“可是他根本没告诉过我这件事。”段岭说,“如果戴着佛珠,榆林刺客就不会来杀我的话……”
“我已责骂过他。”李衍秋说,“幸好你没有戴,真以为是镇山河?佛珠落在汉人手中,他们定会前赴后继地来杀你,把它夺回来。这反而是置你于险境了,乌洛侯穆当真天真得可以。”
是这样吗?段岭心想,也许郎俊侠有另一种执着吧。他希望看到自己戴着他给的信物?
“罢了,不提此事。”李衍秋又说,“那夜在山谷中、上京城里,袭击三哥的,就是榆林剑派之人。牧旷达既然能使唤得动这些人,想必一直与这一分支保持着密切的联系。”[!--empirenews.page--]
“是的。”段岭不由得生出怒火。
李衍秋说:“但也不排除,他们是最近才搭上线的,其中内情,我们并没有确切的信报,需要由你去探听。”
“我?”段岭说:“邺城虽然与辽国接壤,可是……”
段岭突然想起,耶律宗真就是辽国的皇帝!韩唯庸在他的眼皮底下,问他不是更方便吗?
“我明白了。”段岭说,“回去我就写封信给宗真。”
李衍秋点了点头,又说:“贺兰羯已死在你手中,某种意义上,也报了这仇。”
“可是贺兰羯那时,是代替西凉出战的。”段岭想起潼关的那场阴谋,说,“他为什么会与西凉牵扯在一起呢?”
李衍秋说:“这也是今天下午,我与姚侯谈的主要事情之一。你有一个远房表妹,是由你亲自送亲,出潼关去的。姚家与西凉建立了联系,派出商队后,调查所得是:上京一战后,辽国怀疑韩唯庸因与耶律大石夺|权,派出刺客暗杀他,并出卖了整个上京城。而韩唯庸为了掩盖消息,授意贺兰羯离开中京,逃到西凉领地,暂时栖身。”
段岭一凛,问:“耶律大石也是被刺杀的?!”
段岭想起了上京城破的前夕,那一夜,耶律大石出城决战,身上中箭,回来后不治而亡,如今想来确实很像是中了毒箭。
“八|九不离十。”李衍秋叹了口气,叔侄二人静静坐着,都无心吃饭。李衍秋又说:“乌洛侯穆告诉我,他回西川的时候,中过一种毒:昌流君在他的剑上抹了毒|药。而武独用放血配合化毒的解药,为他解了毒。这次定军山下,刺客用在郑彦身上的,也是同一种毒。”
“和我爹当年中的毒一样吗?”段岭问。
“几乎是一样。”李衍秋答道,“俱是从西域一种响尾蛇身上,提炼出来的毒素。只是当年三哥中的毒,凝练得更久,且混合了蝎、蜈蚣之毒。以武独放血的方式,无法解去你爹所中之毒,所以这些年里,他才常常内心愧疚。”
段岭侧头朝外望去,武独的身影投在门格内。
关于制毒之道,他跟着武独久了,多少也懂一些。下毒与解毒,都是非常复杂的过程,多种珍稀的毒素混合在一起,解起毒来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些毒制作起来也很难。
“这是他的解释,你相信吗?”李衍秋反问道。
“相信。”段岭点头,说,“榆林剑派使用的基本毒素是这种响尾蛇的蛇毒。可涂抹在剑、箭与暗器上。但为了诛杀高手,他们也许会混合进去更多的毒蛛、蝎子等毒液。通常下毒的人会做一些改良,武独解这种毒的方法,是先放血,再给对方用一些性燥而猛的解毒|药物,协助对方将毒素逼出体外,并没有办法真正地用生克之道去解毒。”
“其实我不怪他。”段岭想了想,又说,“都过去了,是没有办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