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妈妈说,好好上学,将来才能有个好出路。
将来就快来了,可这个好出路到底是条什么路呢?
那条路留给姐姐吧。
姐姐没有别的路,姐姐是女孩子。
当然不嫌弃这个贫寒的家,可生在这样的家里,一个女孩子如果不上学,她就只能回家种地、去工厂当女工,或者去饭店当服务员,然后嫁给一个厨师或是工友,生一堆孩子,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
姐姐一定要考上大学啊,我会挣钱供你的。
咱们两个,有一个能找到那条好出路就足够了。
姐姐不要哭啊,妈妈也不要哭,你们再哭的话,我就扛不动肩头这柄铁锤了。
……
瓶罐初三辍学,因尚未发育成熟,个子矮小,找不到工作,无人录用。
他唯一的选择是去采石场当民工。
采石场在离家不远处,父亲也在那里打工,那是个靠力气换饭吃的地方,对劳动力没有太多限制和要求,没人在乎他的身高体重,只要他能抡动锤头。
先把大石头敲开,再用手推车从山崖运到马路边,然后一个个敲打成核桃大小,敲满一拖拉机20元,壮年人一天能敲一车多,瓶罐力气小,两天才能敲一车。
小铁锤震手大铁锤震胳膊,一天的机械运动下来,吃晚饭时他抬不起手腕捏不住筷子,好不容易夹起一块洋芋,半边身子都在哆嗦,豆大的汗珠子往碗里落。
妈妈放下筷子,捂住了脸,父亲仰头干掉一盅白酒,又倒满,递到他面前。
父亲说:喝吧,能好受点……
他问:能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杯子拿走了,默默地喝酒吃饭,什么也不再说。
累或辛苦却是其次,难过的是遇见同学。
他扛着大铁锤走在上工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同学有说有笑飞驰而来,里面不乏曾心仪的女同学,每当这时他用草帽遮住脸,慌慌张张往树后躲,一直等到人影都望不见了才回到原路,扛着锤子长久地望着。
他们应该已经忘了他了,他原本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父亲有时候会骂人,远远地站着吼他:去干活挣钱还磨磨蹭蹭的,铁锤扛不动就拿来给我!
采石场也有同学,小学同学,大家待他都很亲热,只不过说说笑笑中总有人会冷不丁冒出一句:当时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大家都很羡慕你,现在还不是回来和我们一起敲石头了。
说话的人是笑着的,他只好也笑,假装无所谓那些鞋里碎石子儿般的幸灾乐祸。
那些磁带他还在听,听得次数太多,透明胶粘住的地方断了又重接,不知多少个夜晚他听着歌入睡,梦里爬上垃圾山,却什么也看不到,好大的雾气哦。
起初瓶罐一个月能赚300元,半年下来锤子抡得圆,石头也抬得动了,手掌磨成了脚后跟,勉强达到了一天一车。个子却没再长高,过早的重体力劳动影响了他的骨骼发育,从那时到现在,他一直是初三时候的个子。
瓶罐每个月能赚700块钱的时候,采石场关闭了。
采石场离城市太近,政府要保护环境,禁止开采了,他和父亲双双失业。
因未满18岁,没有学历没有关系没有任何技能,且性格内向话不多,瓶罐找不到任何工作。
卖衣服的地方只招女工,饭店服务员也只招女工,卖手机的店铺要求能说会道有工作经验,小区的保安要求一米七以上……
看来没办法再帮姐姐攒钱,只能回家种地了。
母亲却不肯让他种地,说太辛苦了。
会比采石场还辛苦?他不信,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不会组织语言,只会一个劲儿地说:你不知道的,真的太辛苦了。
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扔下了农活,她买来锅碗瓢盆,在家里做起了快餐。
离家几里外是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母子俩从此摆起了饭摊。
扁担悠悠,两头筐里都是饭菜,换作瓶罐挑挑子了,这副扁担母亲曾经挑着,他坐在筐里面。
母亲如今跟在后面,她开始变老了,走得慢,经常掉队掉几十米远,瓶罐停下来等她,问为什么不喊住他,母亲说不舍得喊呢,看着看着就忘了喊……
她开心极了:我的小娃娃总算长大了,走得可真快……
母亲的饭菜可口,价格便宜,快餐摊运营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好景不长,忽然开始清理学校周边的小摊小贩,瓶罐和母亲被清理的那天,还有一大半的盒饭没卖完。
没卖掉的盒饭家里人自己解决,没来得及吃完,终有好多份发霉变坏,母亲为此偷偷哭过,整宿难眠,心疼了很长一段时间。
或许她哭的不仅是盒饭,还有瓶罐。
身为一个母亲,她无能为力了,从那时起她头发开始花白,老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