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瓶罐应聘时说,想给自己和自己的朋友,找条出路。
细算算,建敏和阿江死时,瓶罐刚20岁出头。
无从得知这么年轻他承受的是怎样的打击,以及他是怎样下定的决心。也无从得知他在说这话前已经找过了多少个地方,碰了多少次壁。
只知他确实是在找路。
像个没有火烛的夜行人,摸索在暗夜里。
当年大冰的小屋里藏书不少,概不外借,唯独对瓶罐例外。他和那时混丽江的大部分年轻人不同,勤勤恳恳练鼓,认认真真读书自学,不是来混日子的。
可他反而比那些混日子的人迷茫多了。
有时候我夸他借的书越来越深,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也不知道读了有什么用,但应该读了就比不读强吧,他不敢让自己闲着。
他说每当他认真读书和认真练鼓时,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就仿佛有个希望和盼头在前面等着……可他依旧不知那出路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该和他说些什么呢?
告诉他算了吧,回去吧,回家去?
告诉他醒醒吧,接受现实接受平凡?
扎破别人的气球是王八蛋才会干的事,那些教人认命的话,王八蛋才会说。
起点低,就没有站上赛道的权利?
原生土壤贫瘠,就注定困在贫瘠里?
身旁像瓶罐那样的穷孩子不少,他的经历不算唯一,除了一句瓶罐你加油,别的我什么也不能和他BB。
2013年后我基本不怎么再去丽江,迁居了大理,和瓶罐的交集越来越少。
印象里好像是帮过一次小忙,忘了是什么缘由,大松让我帮瓶罐开一份什么带公章的音乐工作证明,他说他没有公司开不了,而瓶罐又确实已经工作了好几年了,拜托我务必务必破个例。
大松对每个徒弟都很好,类似这种帮徒弟的破例事,他没少找我务必……
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小事,也是类似的务必。
有段时间大松很积极地帮人推销茶叶,好像是瓶罐家里人种的,他满世界刷脸找销路,对我说瓶罐一大家子都过得紧巴,好不容易搞了点副业,不支持一下真的说不过去。
大松如果能把这精神头放在自己的生意上就好了,一天天的,净帮别人做嫁衣。
茶是好茶,我没二话,买了很多斤……吃了很久的茶叶蛋。
可是对于瓶罐,我有过一点小小的失望。
那时大松鼓店倒闭,我回去帮他搬家,没见瓶罐的踪影。
话说一个徒弟也没来。
大松死要面子,说是他才不希望来呢,说徒弟们都忙,都各有各的事情……
那天他抱着一只手鼓坐在门槛上,努力表现出一副豁达的样子,说没关系,鼓店倒了就倒了吧,毕竟大家在这里还留下过很多美好的回忆。
别人不来也就不来吧,瓶罐不来,着实有点凉人心。
我记得鼓店最兴旺的时候,曾有半熟不熟的客人在这里装大尾巴鹰,指着瓶罐开口骂:小四眼,怎么光敲鼓不干活,让你老板一个人忙前忙后的,真他妈没规矩!
大松大喝一声:呔!
是的没错,他喊的是呔……特别复古的只有《隋唐演义》和《西游记》里才会用的开场语。
那天他把客人撵了出去,站在门口掐着腰:这里没有老板,他们都是我的姐妹兄弟!
他说他和他兄弟们的这家店欢迎朋友,但谢绝上帝,如果居高临下不懂尊重人就请出去,他不做这种人的生意。
忘了瓶罐当时的反应了,自然应该是很感动,以及感激。
被撵走的那种人后来黑了大松很多年,满世界说大松装×。
大松的鼓店倒闭那天,我想起了瓶罐,但没和大松提,不想戳他的心。
他自己也没提,哪个徒弟他也没提,最近的那个徒弟新开的鼓店就在附近,雇了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妙龄少女,抱着非洲手鼓敲着架子鼓节奏,接受着各路游客的闪光灯,大喇叭里放着后来烂大街的神曲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瓶罐可能像其他徒弟一样,早已审时度势离大松而去了吧。
应该也已经开了自己的手鼓店了吧,开始趁着雨后春笋般的鼓店大潮,咔咔挣钱做生意。
也好,也算是找到了一条安身立命的途径。
只是不知,那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个好出路,他自己是否满意。
其实我当时有什么资格对瓶罐失望呢?
过得好一点有错吗?阶级固化,上行通道封闭,他那样的穷孩子一直打工一直迷茫一直找不到出路到最后滚回家去锄大地了他就仗义?
他其实已经很仗义了,我一直记得他最初的那句话——
他不仅是在给自己找出路,还有他两个已经死去的年轻的兄弟。
……
鼓店倒闭后,很久没再见瓶罐,我几乎快忘记了这个人。
不可能铭记住那么多的过客,非薄凉,我的大脑没那么多的内存。
那时我已是个写书的人,书出版后需要搞搞读书会,我去了很多的地方,从上海到广州,从北京到南京。那时候除了书店也会进进高校,南京的同学很热心,开场前专门安排了热场乐队,说会送我一个小惊喜。
第一首歌唱完我在后台就坐不住了,琴声歌声也就罢了,这鼓声也太熟悉!
这浮点,这切分,这空拍的位置,这双跳这三连音,没错了,这独特的打法货无二家,肯定是大松这个狗东西!
却不是大松,敲鼓的那个人在表演结束后抱着手鼓跑到我面前。
他喊我冰哥,憨厚地笑着。
我诧异坏了……
瓶罐!你怎么在这里?!
瓶罐白了一些,镜片也厚了一些,斯斯文文的,穿着格子衬衫。
他说他学古典吉他、学作曲,组了自己的校园乐队……
他说他这几年在南京艺术学院上学,是南艺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