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代的喜欢,要么轻易认为是爱,要么轻易不肯承认是爱。
过去的都已过去,偶尔念起那些经年往事,我不敢妄谈遗憾,只有一点惦念。
不多,只有一点点。
许多年没去过天津,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多少次火车上路过这城市……我不敢说我曾经去过那里。
光阴流水般淌过,大半个地球走完,得到的偏失去,未盼的却在手,故事层层叠叠累积覆盖,心里清空又装满,我早已忘记了她的长相,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颜。
关于她,关于天津,留下的只有那一点点惦念。
三十多岁时我告别了电视行业,此后卖文为生,依旧是驿马四方兜兜转转。
为了新书的签售我路过天津,没回五大道和天津台故地重游,每次只在机场和书店间两点一线。车路过和平时我会摇下车窗,看着那一条条已经变得陌生的街。
大家年龄相仿,她应该早已结婚生子,柴米油盐在这其中的某一条街。
……应该早就忘了我了吧。
……幸好没有耽误了她。
什么也没开始过,什么也没留下来,自始至终的一米半。
曾经在签售现场被问愣过,那个年轻的读者道:你写过那么多个城市的故事,嘛时候会写一个关于天津的呢?
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被问烦过,那个年轻的记者问:听说你很熟悉天津,你和天津的故事有一天会不会写出来?
一口气没憋住,我反问:我和天津有过什么故事,您说说看。
看来是第一次出采访,小记者对我的反问明显不知该如何应对,低头翻稿子,翻了半天什么也没翻出来。
应该是个刚入行的小孩,实习期还没结束的样子,由前辈同事陪着来的。那个同伴坐在一米半之外,呆呆地捧着一杯咖啡出神儿,除了见面时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其余时间都不言不语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气氛尴尬极了,每个人都沉默着。
那天是我的不对,失态了,不该反问这样一个新人,我应该道歉。
我也不知为何会那样反常,一坐进那家咖啡店就开始焦虑,哪儿哪儿都不对,各种不自在。
我好像有个什么东西找不到了,丢的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好像忘记了某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可怎么用力想也想不起来。
恍恍惚惚间老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我,看得我莫名焦虑莫名手足无措,我起身四顾,除了那个一直在出神的女同伴,屋里没有其他客人,并没有任何人在看我。
采访草草地结束,很对不起那个小孩,我的错。
出门时回首看了看,小记者沮丧地垂着头,她的同伴起身走了过去,正半搂着她在安慰着。她们没有看我,一个垂着头,一个背朝着我。
没有人在看我,可为什么总感觉正在被一双熟悉的眼睛静静看着呢。
一定有件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了,我有个很熟悉很熟悉的东西丢了,就丢在这附近,好像离我不远。
关上车门,摇下车窗,已近晚高峰的时间,红的黄的尾灯,来来往往的归人,或疲惫或欣慰,匆匆赶向各自的柴米油盐。再没有哪座城会富蕴如此的人间烟火气,置身其中时不觉是异乡,亦忘了是过客,言语无法描述的一种熨帖……
人慢慢平静下来,又忽然紧绷了起来。
我曾到过这条街的!我分明太熟悉这眼前的一切!
十几年前同样的一个黄昏,一个女孩和我就坐在刚才那个位置就坐在刚才的那家店。
那时那家店卖包子,那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可怜巴巴地放下筷子,把她的那份推到我面前。我不说走,她也不说,什么对话也没有只是静坐,细嫩的小手托着白皙的下巴,她红着脸望着窗外,眉眼弯弯。
太喜欢你了,在一起吧!——当初只差一点点就能说出这句话。
当初只差一点点就可以不再瞻前顾后不再自惭形秽不管不顾地从此为了你这个安安分分的好小孩留下来你知道吗?
只差了当时那么一点点,只剩了如今这么一点点。
那么少那么小,即将熄灭的烟蒂一般,都不确定还算不算是喜欢。
车已走远,早已驶离了那条街,某个红绿灯处的停顿让我摇晃了一下,那难以言说的一点点荡漾、溢出,忽然间爆开裂变!瞬间将整个人都塞满,厚得撕不破的浓得化不开的惦念。
可是苹果,你还记得我吗?
苹果苹果,我还记着你呢。
你过得好吗苹果?你知道我喜欢过你吗?
你知道我一直到今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会喜欢你这个普通得要死的女孩吗?
让我冒昧一次吧让我打扰你一次吧,再听一次你的声音,再见你最后一面。
让我用老朋友的身份去和你寒暄,在无聊的寒暄里悄悄结束这漫长的惦念,给那个算不上故事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
自此和你和天津,做一个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