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真的变成了个小孩。
接到家后的第四个月,父亲发现自己在阿宏的照顾下死不了了,能吃能坐能拉。
于是他开始阿谀奉承,逮着空就冲阿宏微笑,没话找话和阿宏说,赞美、讨好或夸。
他那时的心里,应该比先前等死时还要害怕。
他像个害怕被遗弃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赔着笑,害怕有一天阿宏忽然不想照顾他了。
父亲每月有3000元新台币的老人津贴,他时不时就表示要给阿宏,让阿宏给摩托车加油。阿宏当然不要,父亲每次都仔细打量阿宏脸色。
他还常跟阿宏提起他投的那个丧葬保险,说一定会登记在阿宏名下,这样他死了以后阿宏可以有100万新台币办丧事,就不用让阿宏花自己的钱了。
边说,边打量着阿宏的脸色,反复强调,那可是整整100万哦……
阿宏故意问他,土葬还是火葬?
父亲说怎么省钱怎么葬吧。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都是关于怎么在葬礼上省钱的。阿宏就冷笑,道:陈先生,你相信你死后我真的会照办吗?
阿宏说:既然省钱,那我就只花60块钱好了。
他说:我把你的骨灰用塑料袋一装,买张60块钱的渡轮票,从淡水坐到渔人码头,往大海里一撒……哎呀好开心呀,我还可以剩个999940呢!
他和父亲一起笑,问父亲:怎么样,气不气?
父亲嘿嘿笑着,说气死了。
阿宏说这就对了嘛,所以说,你死之前至少要花掉我100万你才回本嘛,不然多亏呀。
父亲想了一会儿,表示阿宏说得对,他决定马上再吃一个哈根达斯。
他不知道阿宏那时在他身上花的钱早已超过了100万新台币。
如果算上停掉的事业推掉的工作机会,10个100万估计都不止了。
从父母搬进家里的那天起,阿宏就没再工作过,花的全是积蓄。
老人爱操心,如果让他们知道了真实情况一定会负疚,一定不利于父亲的康复。于是,阿宏每个月从积蓄里取出不小的一笔钱交给母亲,说是自己的收入。
他说:你以为我每天拿着手机在玩吗?其实我是在移动办公,你看我不停地打字,其实那是在和我的同事们交流工作。
他说:唉,真是累,我挣钱这么容易,结果你们花钱这么艰难,你们跟上我挣钱的速度行不行?
于是两个老人幡然醒悟,渐渐不再抠抠搜搜。
他们并不知道,快两年来儿子的积蓄只出不进,已经只剩最后一笔,即将捉襟见肘。
……关于钱,父亲说过梦话的,声音不小,躺在客厅里的阿宏恰好能听清。
内容很杂,说妈妈多不容易,一辈子跟着他省吃俭用,以前苦哦……理解理解她。
也不仅是钱,他说过好几次梦话,有关于对阿宏的感激,有关于自己艰难的生平,父亲总在凌晨三四点钟开始这种独白,总感觉不像是在说梦话,而是专门说给阿宏听。
也对,梦话怎么可能说得这么清。
阿宏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让老头借着这个理由自由地去说吧,他说得这么痛快,可能以为阿宏已经睡着了,又可能希望阿宏是醒着的,认真地听。
有天半夜,父亲没说梦话,偷偷在哭,阿宏躺在客厅听了很久。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走过去拍拍父亲。父亲是醒着的,满脸泪痕,父亲说:
小陈……我现在不喊你小陈行不行?
他说:儿子,我一年前搬进来的。
他说:儿子,我现在竟然还活着……
阿宏沉默了很久,沉默了很久的阿宏故作悲伤地叹了一口气,说:
陈先生,你真是个狡猾的老头……
他说:完了,看来陈先生你要赢了,看来我赚不到你那100万的丧葬费用了。
父子俩人对着看了一会儿,又哭又笑地看着,怕吵醒母亲,努力小小声,头抵着头。
父亲多活了不止一年。
第二年同样的时间,他依旧活着,依旧吃冰激凌,只不过香烟换成了雪茄,因为儿子说过要跟上儿子挣钱的速度才行。
那是圣谚订婚前,圣谚破坏了规矩跑来看爷爷,阿宏没把他推出去,任凭祖孙俩聊天。
父亲那时已大好,面色红润四肢有力,可以声音洪亮地问阿宏要雪茄抽,圣谚说爷爷加油啊,再过半年参加我的婚礼。
父亲叼着雪茄,嘴唇抖动了半天,用力点了头。
阿宏知道,他其实想说的是:真没想到,我竟然活到了我孙子订婚的这个时候。
父亲在阿宏家住了两年整。
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如今几乎已经是个看不出有什么病的老头。
2019年年初的时候他下了楼,自己摇着轮椅在台北的街头嗖嗖嗖,阿宏小跑着才能跟上他,他扭头笑话阿宏缺乏锻炼,身体不行。
也就在那个时候,阿宏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说他身上的钱正好还够买一张机票,他说他终于可以出发了。
两年来,第一次真正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