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之前,采找到了自己的方式去独立生长。
边去服务世界边去体验世界,她成就了一个独特的自我。
义工的生涯教会了她许多,越去关注个体,越不再关注那些宏大叙事,她的脚一直是踩在地面上的,殊为难得。
越活越明白的人总会越来越真实地去面对自我,头脑和心识既已丰满,接下来该去丰满荷包了。采并不像许多自诩清高的人那样提到挣钱就摇头,非洲之后她去当了国际买手,第一桶金是在那个时候挣来的。
和后来的海淘代购不同,她买卖的并非衣服包包化妆品,AJ或面膜,那时她往来中东和印度及各种海岛,做的是大宗古董家具的生意。
古董水深,白手起家一切靠自学,她是个从来不畏惧学习的人,这行当倒也适合她去做。
拜深大所赐,早在求学时期她便对艺术品有了浓郁的兴趣,除却校内美育熏陶,校外的各色美术馆、艺术馆、画廊、艺术聚集区均广为涉猎,亦参与协办了不少活动。在学校杂志工作时,也名正言顺地采访过许多名家大师,见了不少字画摆件及古董家具。从那时起她就种了颗种子,多年下来车上马上读饱了相关的书,好比积肥于田待春时,那种子一发芽就蹿成了灌木。
冷静的人总是适合当杀手或当生意人,她起手就把生意做到了印度,说起来也是传奇,印度人出了名地难搞,却也没搞得赢她的冷静。
缘起是在非洲,她在安多拉结识了一个开食品超市的印度家庭,他们是锡克族人,男人头上缠绕白头巾,人人都戴银圈。离开非洲后,她按他们的指点去了他们的故乡,印度北部拉贾斯坦邦。
她去斋浦尔拜访印度最大的古董家具售卖家族。那个家族在收、卖、再造的市场上控制了印度全域的70%,甚至控制了去往中东国家、西亚国家所有的流通渠道。也是多亏了锡克族朋友指路,她走了条直线,直接去约谈那个家族。
……无出正常的世情,人家压根儿不理这个无名小卒。
其实换个方式讲的话更好理解,夸张点说:你也打算做电商哦,那我告诉你,你必须去中国,我老家杭州有个企业做电商特别厉害,叫阿里巴巴……
某些方面上印度人比国人更甚,例如看人下菜碟。坐在接待室的采一件首饰也没戴,布裙子布鞋子看起来很穷,说话也简单直接,这不卑不亢的姿态哪儿像是来求人的,赶紧给我走!他们起先直接轰了出去,后来架不住她天天来,勉强安排一些低级销售给她。
再后来被她的持久战搞蒙了,从来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人,还是女人,家族的二把手Mr.Sunil决定出面会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丫头。
那个大腹便便年迈的Mr.Sunil问她:你的公司注册在哪里?
答曰:没有公司。
又问:那你有客户资源吗?
回答说:暂时没有商业型客户,初期也不打算做买卖差价,只以买手的身份挣取服务费就好。
问:那你怎么赚钱?
答:我并不着急马上挣钱,我有时间。
人家沉吟了一下:那你了解古董家具文化吗?
她直视着那人的眼睛:我可以跟你们学,我相信自己的学习能力。
她倒是诚实,并不去渲染自己已有基础,只说能学,人家自然是立马起身了:抱歉小姐,我不想帮你,我很忙。我每天都要和世界各地的dealer见面,低于300万卢比的客户我都不见的,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了,也请不要再来了,我不是做慈善的。
她坐在那里不动,稳稳地道谢:好的,谢谢你今天肯见我。
她不管人已经走到了门口,自顾自地说话,开始主动进攻:
您信奉的是奎师那,那您现在的言行可太不像是信奉奎师那的人了,《薄伽梵歌》里不是说过的吗,要平等地看待泥巴、石头和金子,才是一个能把握自我的瑜伽行者……
Mr.Sunil重新坐了回来,问她怎么发现自己的信仰的,她抬手指一下他的领口,那串鸡翅木项链隐隐约约。
关于奎师那的话题他们聊了很久,包括毗湿奴的另外7个化身,聊到最后Mr.Sunil是惊讶的:你不是刚到印度吗?这些东西你是怎么了解的?怎么感觉比我还懂?
他并不知若干年来她唯一的娱乐是读书,早在大学时代就是深大图书馆最频繁的借阅者,从亚洲读到非洲,什么书她都能啃下去,对一个闲着没事就能自学一门语言的人来说,脑子里这点儿印度文化的储备还真算不上什么。
她只回答说:之前随便学的。
她说:请再考虑一下我的学习请求吧,如果我两个月内能在你这里卖出去150万卢比的货,请你接受与我的长期合作。
Mr.Sunil并没点头,按照印度人的习惯他使劲摇了头。
印度人表达Yes的方式是和全世界反着的,挺各色。
反正采当天就被带着去逛仓库,此后逛遍了那个家族在拉贾斯坦邦所有的库房。Mr.Sunil耐心地教她识货,向她传授历史,甚至讲了他的渠道,教会了她运输的航道,乃至细致到如何避开某些海关的勒索。
他们所到之处,许多人都对采虎视眈眈,羡慕嫉妒恨也没办法,她几乎可以算是Mr.Sunil的徒弟了,没人敢动她。
她甚至被免掉了150万卢布的门槛。
Mr.Sunil说:Jasmine,因为你是个很特殊的女孩。
他有些感慨,道:在印度,很少能见到你这么特殊的女孩。
她确实特殊,并且代表着一个新鲜而特殊的市场,之前没有中国人在做这个,都是欧美人和日本人,且都是男人没有女孩。
再特殊也是女孩,采那时在印度不只攻克一个货源,她去了许多邦域,夜里住旅店时用家具顶住门,玻璃杯子搁在窗边。
许多古董家具卖场在郊外,还有些在远离城市的贫民窟边,能来到这里的人都是男人,女性一个不见。做这个行业的都是老头子,嚼着槟榔,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乳臭未干的中国女孩。
在印度谈不了什么女性平权,那苍老的眼神明显不友好,你永远猜测不出下一秒钟他们会不会一凳子把你砸晕然后给卖了。
谁看她她就平静地看回去,她早已是此道高手,总能礼貌地把那些眼神逼退。
巨大的市场货物堆积如山,没有标价没有人看着,更没有服务人员跟着你一件一件告诉你多少钱。需要自己拿个本子写下编号,天热,东西多,看到吐了也看不完,看到中暑了也看不完。经常好几个买家鱼贯进去,一个接一个被扶出来,剩她独自溜达在里面,她倒真是好记性,记下的上百个编号总能对照起相应的家具。
次数多了,很多卖家都记住了这个奇怪的中国女孩,偶尔杯子递过来,cha(印度奶茶)也分她喝一点。
我那时找她喝过一次奶茶,在加尔各答的机场。
转机间隙短暂地会面,我发现了她的一点变化,那几年应该很辛苦,她学会了抽烟。
我记得那时候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接电话,一口浓浓的咖喱味:
呀,呀,外累外累,嘎达。
一直到我坐上飞机了,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应该是纯正的印度式英语:
Yes,Yes,very very good……
采那几年干得很嘎达,在结束买手生涯前,她经手选买运送的古董家具及工艺品数千件,货源版图由环印度洋延展至泛中东,供货给香港、台北、深圳、成都、江浙沪等地的若干会所、展馆、画廊、五星级酒店……
很可能你曾经见过,在某个大堂里面。
她一度成了那个行当里小小的传奇,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奇鹰眼。
传说里不仅夸她眼力好,她简直就是古董家具本人了,总是一张木头脸,像个桌子凳子一般。
许多人买过她的东西,有一遭去一个画家的寓所做客,她伸手摸摸那张古朴的案几,不动声色地报出了各种信息,包括何年何月何日被卖出去的……
气氛一度很尴尬,面无表情的她目不斜视,像极了一个要来追回被拐卖儿童的亲生母亲。
人家摸不清路数,并不知于她而言,这几乎已经算是在抒情。
朋友人好,差一点把那破桌子还给她。
她后来给自己挣出了一家实体店,店面600多平方米,仓库1000平方米。
短短几年前,她还蹲在非洲落日余晖下守着一口破锅吃玉米糊糊。
再往前推几年,她还是个不识时务的,刚丢了工作的小实习记者。
再往前推就远了,当年她逃学归来,被关在一间废弃的画室,学习委员哭着给她送饭,她站在一幅大地图前一天接一天地看啊看……
一个个地名串联起了无数的想象,18岁的她筋疲力尽地颠沛在那些想象中,生生死死了不知多少遍,仿佛历经了一场完整的环球冒险。
当年那个懵懂少女如今已三十而立,曾经的想象早化作来时路,铺陈在身后面。
别人没有的,她有了许多,别人有的,她依旧没有。
她已离家多年。
30岁那年这个客家女孩决定给自己安个家。
她去了一个温暖的城市,开了古董家具店,开了自己的酒店。
酒店不大,不过是开在一个每年都被评为全球宜居地的叫清迈的小城的白金地段。
不过也就占地6000多平方米,60多个房间。
不过是在当地4000多家酒店+民宿+客栈里,Booking排名最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