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

作者:大冰

我这半生,很少会动杀人的念头。

2018年3月24号,婚礼那天的早上,我想宰了老潘。

假的,都是假的,这尔虞我诈的人间……

他骗了我,骗了一个真心待他的朋友。

我想弄死他,他欠我的那20000块钱我不要了我也要掐死他!

一堆人大呼小叫地掰我的手指解救老潘,他脖子太粗,我只能掐住半圈。我想上牙来着,嘴被他们捂住了,头锤也被抱住了,踢出去的无影脚也被折回去了,香港的街道太光洁,我找不到称手的板砖。

我苦练了半个月的粤语主持词白练了,我的脚白捂烂了。

我白买了那么贵的红领带黑西服,白把自己捯饬得像个房产中介一般。

这趟香港我算是白来了——说好了我是司仪,说好了我主持婚礼,临到要上车接亲去的这一刻才告诉我,司仪另有他人,早定了其他人!

背信即弃义,理当诛之,西九龙重案组来了也不好使。

他远远地躲在柱子后面喊冤:是真的真的没想到你会来啊……昨天你终于转怒为喜了,而且那么高兴……就没敢和你说。

那根柱子为什么不赶紧倒下来碾死他?

从他坦白我不是司仪到我最终平静下来统共历时30分钟。

具体过程不赘述了,若不是大局为重,若不是看在那个尚未谋面的婷婷的分儿上,若不是时辰将到婚车已到,我一个来自浩克山东的前主持人决不会含恨咽下这份临阵失业的委屈。

最终的解决方案有两条——

一、将我紧急增加为来宾代表,婚礼时排在证婚人梁叔后面,上台做重要致辞。

二、火线加入伴郎阵营陪同接亲,迎娶新娘,摆平伴娘。

想好了,一会儿拦门的伴娘要多少红包我都给,刷POS机都行,老潘不舍得给我就撕兜抢,铁了心吃里爬外认认真真当伪军。至于稍后的婚礼致辞,我对天发誓一定会把我了解的最真实的老潘汇报给诸位来宾……

主意拿定,心情平静,来来来新郎潘,我来帮你理好薅歪的领结,我来帮你开车门。

等一下……是哪个王八蛋红口白牙地告诉我,这场婚礼一切从简来着?

这车标是什么?这算是从简?

婚车你都没随便,婚礼司仪你就随便了你奶奶个腚的!

我伸手去攥那个亮灿灿的车标,给我说清楚,不然马上给你撅断!

说也骇人,手还没碰到,那个车标贱兮兮地遁地了,消失得特别蹊跷……

老潘搓着手解释说,车是广东的土豪朋友主动借的没花钱,本来说好了来辆奥迪就行,结果朋友热心,直接连车带司机调了这辆劳斯莱斯,拒也不好拒,也是一片好心。

好,别人的热心就是好心,我的好心就是驴肝肺是吧?

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狞笑着拽着他和那车自拍,留存此一切从简的证据,以供将来给其他朋友传阅,了解一下老潘的真颜。

……等一下,车门怎么拽不开?

老潘伸手,也没拽开,我俩对视一眼,继而轮流上阵反复用力。司机摇下车窗黑着一张脸说,如果把车搞坏了他回去没法给老板交差,他下车给我们示范了一下正确的开门方式。

……闲得没事它搞个对开门做甚!

干吗不直接设计成卷帘门?岂不是更考验人?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变态的婚车车队。

总共三辆车,打头劳斯莱斯,后面跟着两辆taxi。

我都这么委屈了我不想和其余伴郎挤taxi,我都这么委屈了我必须也坐劳斯莱斯。

不算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当真头一回坐这种车,里面有些机关着实搞不明白。本想开窗兜兜风,结果摁了半天没动静,反倒是腚底下开始热烘烘,好像坐了一个电加热马桶,不一会儿汗就来了,潮乎乎的一层……

从我刚才作势要掰车标开始,司机就黑着一张脸,咱也不好意思主动搭讪,就这么忍着吧,只当是做了一下臀部娇肤护理。

收音机里播着宝丽金老歌,窗外高高低低的楼林楼山,和煦的阳光射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的我和老潘。我坐得直是因为懒得再碰到什么见鬼的机关,他是坐下以后想动也动不了。

没办法,他被塞在一件紧绷绷的黑西服里,估计是借的,尺码严重不合身,胳膊基本打不了弯儿。里面的白衬衫更紧,人一坐下,所有的扣子都立马处于即将发射的状态,衬衫门襟从上至下绷出几个鱼形的肉棱,分别是肚腩肚腩肚腩和肚脐眼。

我看了他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帮他拽了一会儿衬衫遮盖一下肚脐眼。

……上一次大家同坐一辆车,还是在去年西藏的秋天。

吃早饭时我随口说了句想去环湖,老潘叼着包子跑去发动他那辆经历过香港回归年代的老丰田,往返700多公里,带我把纳木错环了一圈。

这是一个挺牛×的纪录,清晨出发午夜回来,翻山越岭当天往返。

返程时路过当雄,吃了大盘鸡,吃到一半时他睡着了,脸搁在桌子上,嘴里含着一块鸡胸。我怕他噎死,用筷子去抠,抠了半天没抠出来,他任君摆布,睡得死去活来。

其实,很多事上他还是很靠谱的,比如大冰的小屋拉萨分舵。

告别藏地很多年后,我于拉萨重立了小屋的招牌,店址在神力广场旁,有个很大的天台,可以一次性晒很多被子。楼下就是卖炸土豆子的,一边晒被子一边吃炸土豆子可惬意了。

小屋拉萨收容站有十几条被子,是个青年旅馆,每张床三十几块钱床位费,管饭,管饱的那种管。

之所以是青旅而不是酒吧,原因只一条,浮游吧还在。

小屋和新浮游吧本就是一根藤上长出的两根蔓,老浮游吧死后,小屋还在开枝散叶,之后彬子重返拉萨将浮游重开,生意不错。新浮游既然是酒吧,那小屋在拉萨就绝不能再是酒吧,不管彬子在不在乎,我干不出和自己兄弟抢生意的事情来。

再者说,小屋拉萨收容站的缘起,不过是某次新书拉萨签售会上一句承诺。

当时脑子一热,张嘴就应承人家说:OK好的,我会在拉萨造一个专供读者歇脚的小窝,能持平就行,保证全拉萨最低价。

说到便要做到,大家开心我也开心,小屋拉萨收容站开得有声有色,许多人在这里留下了神奇的回忆,藏历年包饺子时挤在天台上的人比锅里的饺子多。

2017年11月,小屋拉萨收容站因经营不善本钱赔光,倒闭关张。

最终盘点时总结出了很多违反商业规律的操作:例如我这个甩手掌柜啥都不管基本不来什么宣传都没给做,例如一开始就抱着持平就行的心态导致运营上的太过粗放简约,例如,貌似这个价位的床位不应该管饭的说……

我倒是无所谓,又不是第一次把店开倒闭了,于是清盘腾房子时去也没去。

相比之下,老潘反倒比我难过得多。

他咔咔给我打电话找我叹气,那种无法言说的惋惜好似倒闭的店不是我的而是他的。老潘认为小屋不该从拉萨撤掉,他给了个建议:小屋拉萨分舵开进书店里是个不错的选择。

鉴于他屡败屡战的商业头脑,我着实不敢苟同这个选择。咋?一边看书一边喝啤酒吗?那近20年的中国现当代文学还真挑不出几本可以用来下酒的。

再者说,酒吧加书店的组合也太奇怪了点,大葱蘸果酱呢?

再者说,说好了小屋不会在拉萨开酒吧的……

我和老潘合作成立的综合书店后来坐落于拉萨八廓街喜鹊阁大院内,书店屋里种满了树,阳光穿过玻璃屋顶穿过树叶,人和书都在树下坐着,斑斑驳驳。

当下,那里是新的小屋拉萨分舵。

从房租期限看,未来一年内应该也还会是的。

小屋各分舵歌手定期轮流去拉萨驻唱,每天下午阳光最好时轻轻弹弹琴,给静静看书的人们唱唱那些原创的舒缓的歌,是我浅薄了,适合看书时听的歌,太多太多了……

小屋最出色的歌者都去那里驻唱过,西安分舵的豆汁也去过,大理分舵的西凉幡子也去过,去了以后几乎调不回来,都喜欢那种弥漫着书香的演出氛围,都不舍得走。

我说不上来这算是一种什么模式,小屋的招牌居中挂着,反正没有酒卖就对了。

鉴于我只在每年拉萨签售会时才去店里转转,其余时间完全不在,老潘写了个牌子挂在门上以飨读者——大冰不在,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这话没毛病,但咋品咋不是个味儿的说……

有味儿我也没说,谁让老潘把这家店经营得不仅持平了而且居然还有盈利呢……

按照大家合作之初的约定,本钱之外的收入分别留一点做纪念,其余大部分捐了。

那笔高达20000块钱的纪念还没焐热就没了,是为一恨!

我分到那20000块钱后的第四天,老潘神秘兮兮地给我发微信,让我赶紧给他打20000块钱,说不许问原因,钱也不会还我……

严格意义上说,几乎等同于某种意义上的金融诈骗。

但我犹豫一秒钟了吗我?整整20000块钱啊瞬间就打过去了,我后来问过一次前因后果吗我?与朋友谋,岂不忠乎?像我这样赤胆忠心无条件信任你的朋友上哪儿找去?!

结果呢?后来呢?

而今当下居然连司仪都不是我!

还钱!我蹦起来掐老潘的脖子,管他又会碰到这劳斯莱斯里的什么鬼机关呢!掐死你掐死你!

新郎潘僵着脖子告饶,说别掐了,他一紧张,扣子刚才绷出去一个……

扣子高低找不到,绷掉的扣子恰好是肚脐眼那个位置的,他的肚脐眼深邃而沉默地看着我……

老潘悲伤了一会儿,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他说他一会儿把衬衫往裤腰里使劲掖掖得了。

紧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撸了撸手表,说:大冰,不如你帮我个忙吧。

老潘说,婷婷什么要求都没和他提,唯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她说开门红包是不必的,才即财,老潘在迎亲时一边敲门一边给她念首短诗即可。

真是个好姑娘,连开门红包都要替老潘省……

人生第一次婚礼这天,她小小的心愿,不过是希望爱人为她写首小诗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