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叔说,大冰看起来不是很开心呢。
开心他发音成嗨森,好在已不是第一次见面,他的港普我已能听懂一二了。
我冲他敷衍地笑笑,看着这个老头儿咕嘟咕嘟地喝冰可乐。再没见过哪个老人家会像他这样爱喝凉的,在大理时就发现了,也太不养生了的说……
算了算了,操那心干吗,梁叔养牛的,只当是劳动人民本色。
养牛的梁叔不再是西装革履,他穿着一件灰色旧T恤端坐在非洲阳光下,挎着一个菜市场里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背的收钱的小包,戴着一顶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那种遮阳帽。话说在大理时他就是这副打扮了,我严重怀疑这个老头儿很可能只有两身衣服,一身老西服正式场合用,一身旧便装日常穿着。
我不清楚他也来非洲干什么,没听说卢旺达适合养牛哦。
彼时傍晚,我们坐在基加利远郊的一家餐厅,吃老潘承诺过的卢旺达最好吃的饭。
与座者除了婷婷老潘爱玛成子梁叔和我,还有宋奕昌、袁超和Serieux。
宋奕昌就是婚礼上那个该死的翻译,纳木错探班时问为什么没带可乐的那个人,袁超是老潘剧组里的录音助理,成都人。这俩哥们儿满面春光踌躇满志,都是初次来非洲,看啥啥新奇。
Serieux是个结实的黑人,据说是婷婷的同事,也是做公益的。
此人话不多,一看就不简单,我严重怀疑婷婷和老潘的婚纱照就是此人拿手机拍的,握手的时候他叽里咕噜说了很多,我只听懂了里面有谢谢。
谢什么谢,谢我干吗?这顿饭又不是我埋单,这顿饭我一筷子都懒得动好吗!
……梁叔说得没错,我当然开心不起来,是家中餐馆,火锅和饺子。
……好吧,老潘所谓的卢旺达最好吃的饭,原来是中餐。
我决定有生之年再也不轻信老潘了,我把他给我剥的蒜瓣都弹了回去,别来这套,你个大猪蹄子!
话说也不全是因为吃的,从落地起心情就是沉沉的,这种感觉说不清,越了解这个国度的历史越惶恐于来当一个肤浅的游客。大部队会合前的那两天,我和成子参观了卢旺达大屠杀纪念馆,又去卢旺达饭店坐了坐,清风吹皱水面,我们坐在游泳池边抽烟……
一厅一厅的头骨,小孩子的,一墙又一墙的罹难者照片,太多太多的全家福,这些画面镌刻进脑海也就再也磨灭不了,让人讷言。
像卢旺达饭店的保罗一样,那些人那些故事是真实存在的。
展板上有个故事令人动容,胡图民兵冲进小学教室,命令所有图西族小孩站起来,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来,不分种族不畏刀斧,挺着稚嫩的胸膛保护自己的同学。
全体孩子全部罹难,不分胡图或图西,躺满了整个校园。
还有一个展厅在播放影像,一个个劫后余生者对着镜头诉说,有个女人平视着镜头说:他是我们的邻居,他把我们全家人都杀了,我躲在暗处看他一个个用刀砍,爸爸、妈妈、姐姐……只剩我一个了。
她说:我们现在还是邻居,我原谅他了。
她说:只有原谅他,我们才都能活下去,不是吗?
唯有听着看着,无法去论述或评说。
复杂且不可论证的人性,黑白灰纠结交错,有些事情我能理解,有些事情我解读不了。
关乎生死的议题太大,稍有妄语,即离了敬畏。
不同的国度类同的故事,有什么资格去俯视呢。
……
老潘说他刚来时的心情也是这样,后来慢慢好了。
他说:你要不要听听Serieux的故事,关于灾难之后这个国家的普通人是如何自救的。
1994年卢旺达大屠杀时,Serieux17岁,为止杀,加入了少年军队平定动乱,他的人生方向亦拟定于那个年纪,不过一句话:挽救这个国家。
大屠杀结束后,无数孩子失去父母,流离失所,和很多人一样,Serieux开始参与照顾街童。那时百废待兴,资源匮乏,政府力量介入流浪儿童救助有限,社会力量亦有限,没人没钱,他另辟蹊径,发现能把流浪儿童凝聚起来的最简单方法是踢足球。
足球门槛低,在非洲几乎任何东西都可以包裹起来当足球踢,踢球时的孩子短暂地忘却了伤悲,也不再畏惧与同类相聚。每次踢完球,Serieux都会趁机留住那些孩子,像个家长一样,告诉他们一些做人的道理,并帮助他们学习生存的技能,努力不让他们步入歧途。
他的想法简单而坚定,挽救孩子,就是挽救这个国家的未来。
若干年过去,Serieux初心不改,他以足球为媒介成立了Play for Hope组织,纯公益性质,致力于给贫困家庭的孩子提供教育和生活技能,不光训练学员们的足球技能,也在培养新一代的青年领袖,为这个国度造血,以期复兴的机会。
卢旺达是个落后的国家,许多年轻人的想法是一旦留学国外就再也不愿回国,Serieux在Play for Hope里教会他们直面国家的命运、思索个体对国家的责任,告诉他们:所谓国家,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只有每个人都乐意并有能力服务社会,才能改变这个国度的命运。
若干年来,Play for Hope羽翼下的每一个孩子都明白一个道理,所谓爱国,前提是我要成为一个正直而不忘本的人。
Play for Hope当下有了一所叫Heroes Football Academy的足球学校,以及一个乙级青年球队。
Serieux用足球在这个国度造出了小小的奇迹,足球是他们共同的方舟共用的撬棍。
Serieux受到不少国际足球组织的垂青,曾有国际足协出高薪邀他到海外工作。卢旺达收入低,这是个一般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但他拒绝了,说自己目标一直很明确——留在自己的国家帮助自己的同胞。
他很早就发过誓言了,那时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17岁。
……在老潘讲述的过程中,Serieux一直在帮我们涮菜。
等他讲完,我碟子里不知不觉已堆起了小山。被这样的好人夹菜,我诚惶诚恐,没等开口客套,人家先一迭声地和我说谢谢。
谢我干吗?这顿饭又不是我埋单……
难道说此地的风俗是把欢迎说成谢谢?话说我这非洲黑兄弟的脑回路也真是奇怪……
同样奇怪的是,老潘和婷婷不做任何解释,事不关己地坐在一边,满脸谜之微笑,总之表情很欠揍。
更奇怪的还在后面。
Serieux站起身来,像个中国人一样敬起了酒,不知他从哪儿学的,用的还是双手。
像全体酒桌上的中国人一样,他也是叽里咕噜一堆祝酒词,语气真挚眼圈微红,煞是动情。
我啥也没听懂,除了那一个又一个的谢谢。
我没端杯,人家这会儿谢的不是我,敬的也不是我。
他敬的那人戴着一顶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
是个老头儿,职业是养牛。
该老头儿只喝可乐不喝酒,碰起杯来却毫不含糊,那一饮而尽的架势真好似在喝二锅头。
一杯喝完又是一杯,两人端着杯子握着手坐到了隔壁桌,叽里咕噜情感交流。
我腻歪坏了,梁叔哦梁叔,咱们这些外人又没给人家的公益事业添过砖头,人家婷婷还没说话呢,咱别喧宾夺主了行不行?
我想伸腿去把他绊倒,想了想也就忍住了,一来他年纪大,二来大家不太熟。
他们聊他们的,我们吃我们的,土豆子都涮完了俩人也没聊完。
老潘说,他们这会儿在交流近况,Serieux在向梁叔汇报足球学校的工作……
Serieux能向梁叔汇报什么工作?
足球学校也养牛?
老潘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梁叔本来就是我们的领导来着,一会儿我和婷婷也要分别和他汇报近期的工作……
我扔了筷子摊开手,诸位,别玩儿了,老让我费脑子有意思吗?
老潘!如果你再卖关子的话,分分钟把骗我的那20000块钱先给还了!
成子抱住扑腾的我,护住老潘的是他老婆。
我伸脚去踢老潘,误伤了宋奕昌又误伤了袁超……说!这老头儿到底是干吗的!
那个戴着卖鸡蛋的老太太才会戴的遮阳帽的老头儿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
他搓着手对着我笑,说哎呀哎呀,他真的是个养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