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后

作者:岩城太瘦生

西北寒冬的天暗得快。

祝青臣和李钺只闹了一会儿,窗外就全黑了。

祝青臣捂着撞疼的脑袋,倒回床铺上,小声抱怨道:“李钺,你是铁人。”

李钺手臂撑在榻上,俯下身,同样认真地看着他:“祝卿卿,那你就是小铁头。”

祝青臣皱着小脸,推了他两把:“我没力气,不跟你玩儿了。你自己再抹点药就睡觉吧。”

李钺问:“我自己抹?”

“对呀。”祝青臣点点头,“你自己抹吧。”

李钺拍了一下他的屁股:“你刚才趴在我身上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把我身上的药膏擦了,你再帮我抹。”

“可是我手酸。”祝青臣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你看。”

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祝青臣的手刚抬起来,马上就掉下去了。

祝青臣道:“要不然你先帮我捏捏手?等我的手不酸了,我再给你上药?”

李钺无奈,最后掐了一下他的腰间软肉,坐直起来。

祝青臣笑了笑,钻进被子堆里:“那你自己上药啦,我先睡了……”

话音未落,李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唔?”祝青臣抬起头。

李钺握着他的手,捏着他的手指,霸道地把他的手指塞进盛膏药的小瓷罐里,蘸点药膏。

把他的手指当挖药的小勺子用。

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李钺,你干嘛?”

李钺抓着他的手,让他把手指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正色道:“说好的你给我上药,就得你给我上。”

好幼稚一皇帝!

祝青臣挣扎了一下,试图收回手,但是李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松。

两个人拔河。

李钺云淡风轻,祝青臣咬着牙,连牙上的劲都用上了。

但就算这样,最后还是祝青臣输了,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毕竟……确实是他说的,要给李钺上药来着。

随便他吧。

祝青臣生无可恋地躺在榻上,任由李钺摆弄他的手指。

祝青臣用另一只手捂住眼睛:“你快点,我想睡觉了。”

李钺低着头,认真抹药:“药没抹完,不许睡,等我一起睡。”

“那你倒是快点呀。”

“别催。祝卿卿,是你说你要给我抹药的,你要对我负责。”

“别说得那么奇怪好不好?好像我调戏了‘良家妇男’似的。”

“我本来就是。”李钺道,“我本来好好地守着寡、当着鳏夫,可恶的祝卿卿闯进我家,打着上药的名义,把我看光,对我‘上下其手’,还不对我负责。”

祝青臣坦率承认:“那好吧,我错了。”

李钺故意问:“错哪儿了?”

“我错在——”祝青臣提高音量,“早朝的时候,不该说你文采变好!李钺,你又用错成语了!”

“朕明日就让他们把书改了。”

李钺无奈,只能愈发握紧祝青臣的手,让他给自己“上药”。

冰凉的药膏、温热的手指、滚烫的胸膛。

祝青臣的指尖像是蘸了墨的画笔,被李钺握在手里,来来回回,四处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祝青臣闭着眼睛,昏昏欲睡,小声道:“李钺,你身上怎么越来越烫?都可以烤肉了,我明日想吃烤肉。好了没啊?抹半个时辰了,这是什么……”

下一刻,两个人同时察觉到不对劲——

李钺呼吸凝滞,动作微顿。

祝青臣倏地睁开眼睛,扭头看他。

同一瞬间,两个人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手。

“李钺……”

“朕抹好了。”

李钺转过身去,吹灭蜡烛,也不盖被子,直接就在祝青臣身边躺下。

祝青臣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半张脸。

两个人再没和对方说话。

只有祝青臣躲在被子里,小声说了一句:“朕朕朕,朕个没完。”

李钺大概率听见了,但也没说什么。他枕着手臂,躺在祝青臣身边,拽过一床新的毯子,搭在腰腹上。

床榻不大,但两个人都跟避嫌似的,离对方远远的。

不敢靠近,也不敢冒犯。

窗外风声呼呼,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同时翻了个身。

李钺下意识张开手臂,祝青臣顺势滚进他怀里。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又重新抱在一起,亲密无间。

*

翌日清晨。

日光被厚重的帘子遮挡在外。

祝青臣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李钺的枕头,身上盖着李钺昨夜盖的被子,微微仰起头,睡得正香。

忽然,窗外一阵劲风袭来,砸在窗扇上,“哗啦”一声响。

祝青臣隐约被吵醒,眼睛还没睁开,先探手摸摸身边。

“李钺?李钺?”

祝青臣摸了半天,没摸到人,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人呢?我的土匪皇帝呢?”

床榻上只有他自己,李钺不知去哪里了。

而此时,门外侍奉的宫人听见动静,连忙敲门。

“太子太傅可是醒了?我等进来了。”

“进来吧。”祝青臣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里间殿门打开,十来个宫人鱼贯而入。

两个宫人捧着热水与巾子,两个宫人捧着祝青臣今日要穿的衣裳,两个宫人捧着早膳。

还有两个宫人,走上前来,分别挽起榻前垂落的帷帐。

祝青臣抱着被子,坐在榻上,问:“李……那个、陛下呢?”

“回太子太傅,陛下早起练武去了,就在外面。”

宫人笑着上前,推开侧对面小榻前的窗扇。

果然,李钺就在殿外空地上。

他束着头发,穿着武服,手里扛着一柄长刀,背对着祝青臣,正挥得猎猎生风。

方才吵醒祝青臣的动静,也是他挥刀破风的声音。

祝青臣揉了揉眼睛,不解道:“好好的,怎么忽然耍起刀来?”

宫人笑道:“太子太傅有所不知,陛下天不亮就起来了,传了两桶冷水,冲了澡,然后就……”

祝青臣想起昨夜的事情,脸颊一红,连忙喊停:“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宫人伸手要扶他:“我等服侍太子太傅洗漱罢。”

“有劳。”祝青臣应了一声,刚准备把手伸过去,瞧见宫人面上过盛的笑意,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群宫人,从进来起就在笑,一个劲地笑什么?

祝青臣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问了。

宫人忙道:“陛下与太子太傅感情甚笃,我们自然高兴。”

“我……”祝青臣试图解释,但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和李钺确实算不上清白。

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他还摸到了一些不该摸的地方,当然那也不能怪他,那时是李钺握着他的手呢。

都这样了,他还要假惺惺地旁人面前说什么没有关系、不要乱想,简直矫情得很。

不过……难怪李钺要一大早去习武。

祝青臣摇了摇头,把杂念甩出脑袋。

宫人们服侍他洗漱,又体贴地把早膳摆在窗前小榻的桌案上。

太子太傅可以一边欣赏陛下习武的英姿,一边用膳!

祝青臣看出他们的小心思,张了张口,想要制止,犹豫良久,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他确实喜欢看!

这样的安排甚得他心!

摆好早膳,宫人们说了一声“太子太傅慢用”,便要下去。

临走之时,他们又想起一件事情。

“太子太傅,方才尚书令沈大人,派人送了一个木匣子过来,说是太子太傅要的书册,陛下让我们收着,现如今就放在外间。”

祝青臣一听这话,连忙道:“快拿进来。”

“是。”

那是个很简朴的木匣子,匣子上贴着封条,是沈竹的笔迹——

“太子太傅亲启。”

送来的时候说是书册,可是打开匣子,里面却是一份尚未装订的手稿。

最上面一页纸,又是沈竹写给他的——

“史官手稿,赠君一观。若有不尽之处,万望见谅。”

没错,这就是昨日,祝青臣找沈竹要的“书”。

历朝历代,立国之后,都有史官撰写当朝实录,以传后代。

祝青臣想知道这十年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问李钺,李钺总是不肯多说。

问好友,好友碍于李钺威严,也不敢多说。

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看史官实录!

沈竹最后附言:“另,陛下时常插手史书撰写,废稿颇多,君自裁夺。”

这有什么好插手的?史官不是有什么就写什么吗?李钺管史官干什么?

祝青臣不懂。

他一手握着勺子,舀起一勺燕窝粥,送进嘴里,一手拿起手稿,随便看看。

不得不说,史官写的比旁人说的,条理清晰多了。

帝王登基,东征西战。

开国群臣,朝中局势。

农耕田猎,苍生大计。

应有尽有,很是详尽。

祝青臣看得出神,在心中慢慢勾勒出当今天下图景。

他又喝了一口燕窝粥,自然而然地翻过一页纸。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含在嘴里的燕窝粥差点喷出来。

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祝!

啊?!

祝青臣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祝?这是什么东西?

前面不都是按照年份,一年一年算下来的吗?

怎么到他这儿,忽然就变成传记了?

这个祝青臣是谁?不会是他吧?

为什么要给他立传啊?

祝青臣不自觉蜷了蜷脚趾,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祝青臣,凤翔人也。其生有异象……

祝青臣只看了一句,就不敢再看,干脆直接翻过这几页,想看看其他东西。

还有这么厚一叠呢,肯定有其他的……

下一篇——

祝,壬寅年二作。

——祝青臣,凤翔人也。其生时,月满无缺……

再下一篇——

祝青臣列传,癸卯年三作。

祝青臣不可置信地使劲往后翻。

四作、五作、六作,整整七作。

祝青臣列传,他们写了整整七篇,比其他所有篇章加起来都多!

实录里的“祝青臣”,从一开始的“生有异象”,变成“生时月满无缺”,再变成“其母梦满月入怀,后孕”,后面这句话甚至是用朱砂写的。

他娘亲什么时候做的梦?他怎么不知道?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走开走开!不要过来!救命啊!”

祝青臣“嗷”的一嗓子,惊恐地把手稿丢开。

他被燕窝粥呛到,一边咳嗽,一边挥舞着双手,往小榻角落里躲。

正当此时,有人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搂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让他冷静下来。

“祝卿卿,怎么了?做噩梦了?别怕别怕。”

关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祝青臣循声望去,只见李钺站在窗外。

他在外面练武练到一半,忽然发现祝青臣不对劲,所以赶紧丢下长刀,过来看看。

祝青臣猛扑上前,像猫一样,踩在小榻和窗台上,直接从窗户洞里钻出去,抱住李钺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李钺救我!救命!”

李钺也托着他的腿,稳稳地接住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有我在,别害怕。”

“就是……”祝青臣指着那些手稿,语无伦次,几乎要哭出来,“我……我本来想让沈竹把本朝实录给我,我好看看这几年发生的事情,结果……结果……”

“哇!结果我看到了七篇《祝》!那上面写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说我是文曲星下凡就算了,说我娘亲怀我的时候做梦也算了,他们竟然还说我会点石成金、撒豆成兵。”

“天杀的,我哪里会这些东西?”

“沈竹他们都是文人,怎么还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还全部安在我的头上,把我写得跟神怪话本里的妖怪一样!我刚睡醒就看见这个,吓死我了!呜呜——”

祝青臣光顾着控诉作传的人,全然没有注意到,李钺抱着他,面色慢慢变了,变得不自在起来。

他揪着李钺的衣襟,正色道:“快!你快下旨,让史官把这些东西都烧了,不许流传到后世!要是被后人看见,我不就变成妖怪了?”

李钺试图澄清:“祝卿卿,他们写的是小神仙,不是小妖怪。”

“这一看就是妖怪啊!”祝青臣催促,“快啊!你是皇帝,你快点下旨让他们改……”

话说到一半,祝青臣忽然停了下来。

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祝青臣皱着小脸,表情慢慢冷了下来,狐疑地看着这位皇帝。

李钺垂下眼睛,不自觉偏过头去,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祝青臣抱着他的脖子,追过去,凑近了看他。

李钺再次躲闪,不愿与他对视:“祝卿卿,再贴过来就亲上了。”

祝青臣不理会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认认真真地看着李钺。

沈竹说,陛下时常插手史书撰写。

手稿上,朱砂批注的字迹如此熟悉。

陛下插手,朱砂御笔!

祝青臣揪着李钺的衣领,大喊一声——

“李钺!你这个昏君,你还我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