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惟去医院的路上,和谈照的电话一直通着。
谈照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主动给了一个医院地址,让他报自己的口令进门。
是一家安保严密的私立医院,四面围墙遍布电网,大门前十几名保安拦着一群闻讯赶来的记者,温明惟的车刚一接近,就有镜头敏锐地转向他。
可惜车窗玻璃一片漆黑,门卫迅速放行,反应最快的记者也只拍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车牌。
“我到了。”温明惟对电话里说。
他让顾旌随便找位置停车,四下一望,医院大楼外已经停了不下二十辆豪车,应该都是谈英卓的亲属和集团高层。
跟这些人相比,温明惟来得名不正言不顺,碰面时都不好介绍。大概是也意识到这点,谈照没请他上楼,说了声“稍等”,自己下楼来找他。
正是七月艳阳天,光线最好的上午,医院周围却笼罩一层压抑肃穆的气氛,时不时有医护人员从绿树荫下快步穿行,垂着头,表情严肃。
温明惟降下车窗,看见谈照走出大楼。
谈照显然一夜没睡,衣服没换过,头发不如之前有型,脸上挂满疲倦,眼眶略微发红,似乎哭过。
——的确是“一点也不好”。
温明惟打开车门,向他招了招手,谈照立刻走过来,一言不发地上车。
温明惟对顾旌说:“你先去休息一下。”
顾旌听令离开,留他们独处。
车门一关,外面太阳的热气被阻隔,光线也暗了几度。谈照坐在温明惟右边,从近处一看,才发现他手腕上缠着一条红线——昨晚那块玉被他从脖子上解下,攥在手里。
温明惟知道,这个举动跟玉的重要程度关系不大,谈照只是下意识地随便抓个东西,捏紧,发泄情绪。
“谈照,”温明惟叫了声他,“你早上吃过东西吗?”
“没胃口。”
谈照答话时低着头,侧脸线条紧绷,下颌微微收了收,似乎是觉得自己跟温明惟没亲近到可以抛开包袱,强行压下鼻腔涌上的酸涩,保持风度。
温明惟看着他,一时沉默。
其实温明惟是个会讲话的人,可以不打草稿登台演讲,安慰谈照不难。但如果摒弃那些华丽无用的辞藻,让他发自内心说几句真诚安慰,就不太容易了。
谈照等半天也没等到他的表示,有点郁闷:“你是来干嘛的?陪我发呆吗?”
温明惟又沉默了下,说:“你爷爷的情况我在新闻上看到了一些,具体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聊这个。”谈照说,“已经跟他们聊一晚上,头疼。”
“‘他们’是?”
“我大伯,二姑,董事会。”
“……”
温明惟关注谈照已经很久,对他身边一切都有了解,谈氏内部的情况自然也知道一些。
总的来说,谈英卓生前是一个独裁的大家长,在子女和下属面前说一不二。除谈照以外,他不偏爱纵容任何人,也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这一般是大家族掌门人的通病,当年温明惟的祖父温老先生也差不多,可惜温明惟不是温家的“谈照”,他二哥温明哲才是。
这种家族通常能维持表面和平,但背地里,那些不受宠的人会有什么心思,温明惟比任何人都了解。
如果时光倒退十年,他甚至可能因此迁怒谈照,但当父兄都死在他手上之后,他再回想温明哲当年那张讨厌的脸,不仅没有恨意,还能酝酿出几分怜悯般的怀念。
谈照不是温明哲,远没有那么恶劣的心思和手段。
但没有手段不是优点,是劣势。如果把他丢进一个争斗激烈的环境里,他有几分胜算?
温明惟罕见地一再沉默,突然问:“谈照,你有什么打算吗?”
“……”
他问得太远,谈照红着眼睛抬头,还不能从丧亲的悲痛里抽离,没明白他在问什么,以为他还是在追问谈英卓的死因——和那些没完没了的亲戚、记者一样。
“我已经在查了,我爷爷之前没有心脏病史……”
谈照压低额头,伏在前排车座上,“但我现在不想讲这些,只想安静地待几分钟,温明惟,你听得懂吗?”
“……”
车里空调温度开在舒适档位,谈照却好像浑身发冷,肩膀小幅度地颤抖,风度一点不剩。
温明惟默然伸手,把他拉进怀里抱住,感觉他短暂地僵硬了一下,紧接着顺从,将全身力气一卸,沉重地砸在自己肩头。
“别哭。”温明惟说,“不想讲就不讲,你睡一会吧。”
谈照贴着他鬓发,一字不答,看样子也不可能睡着。
温明惟给他缓和情绪的空间,许久没做声。谈照却不满足于沉默的体贴,手绕到他背后摸索片刻,突然把他的头发解开了——恶作剧般幼稚的手段,逼迫他说点什么。
可他不说。
谈照变本加厉,伤心时更要人哄:“温明惟,我难受。”
“忍忍,”温明惟竟然说,“如果不会自己消化情绪,以后更难受。”
“……这就是你追我的态度?”
谈照直起腰要发作,可下一秒,温明惟用力把他按回自己肩上,他的鼻梁磕在温明惟肩头突出的骨头上一阵酸痛,没等反应过来又被按住后脑,温明惟像抚摸宠爱的小狗,摩挲按压他的后颈,是无声的安慰。
“……”除了小时候被爷爷这么对待,谈照没跟人这么亲近过。
温明惟越是安慰,他眼睛越酸,喉咙越堵,像要把自己憋了一宿不能发泄的苦痛都通过眼泪倾诉给那只抚摸他的手。
可他没哭,硬撑着猛然一挺身,把温明惟抵在车座上,换了副强势态度。
“你今天陪我。”谈照无理地要求,“等会我要见警方,还要去公司开会,你不能走,在外面等我。”
“……”
温明惟任他压着,想了想答:“可以。”
谈照终于感觉好了点,恰好就在这时,有人来敲车窗。
是顾旌的声音:“明惟,有人找谈先生。”
温明惟把谈照推开些,打开车门。
顾旌礼貌地后退,露出身后被遮挡的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是谈英卓生前的秘书之一。
这人显然不认识温明惟,更不明白温明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跟谈照这么亲近,但很懂规矩,克制地扫一眼就移开目光,说:“少爷,副董请您先回去,有急事商议。”
谈照沉着脸应了声,下车前丢给温明惟一个眼神,提醒他别忘记刚才的约定。
谈照一走,顾旌回到车里,重新关上门。
后视镜里,温明惟一头乌发被弄散,衬衫上纽扣开了两颗,依然没什么表情,但顾旌能感觉到他情绪不算好。
“您有什么打算吗?”顾旌很少对温明惟发问,通常只管服从命令,不问因由。但今早那通电话勾起的回忆不仅在当事人,也在顾旌心里激起涟漪,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温明惟没回答,慢条斯理系上纽扣,突然说:“你查一下,元帅最近跟哪些财阀来往过。”
顾旌立刻低头翻手机。
——他是温明惟的活体信息网,手下延展无数条线。平时监控最频繁的是谈照,除谈照以外,还有一些重点人物,其中包括郑劾元帅,以及非常多的己方人员,温明惟自己的手下。
严格来说,温明惟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
不单是为控制某个人,而是控制一切,尽可能把他能获取的所有信息捏在手里,总览全局。
但跟某些同样控制欲强的上位者不同,温明惟一般不会因局面失控而动怒,他没有怒气。顾旌甚至记不起他上次生气是在哪一年。
手机里信息繁杂,顾旌查了几分钟,挑重点汇报:“有过两次。半年前元帅的掮客私密会见过谈英卓的心腹。五个月前,约见一次谈翼,之后再没有联系,不确定是断联还是换了联系方式,或者避开了我们的监控。除谈氏以外没有其他来往。”
谈翼,谈照的伯父。
就是刚才秘书口中那位“副董”。
以温明惟对郑劾的了解,对方一旦下定决心要达成某项合作,就不会轻言放弃,否则当年他根本走不进温家的大门。
现在他盯上的是谈氏。
谈英卓却死了。
原因也不难猜。谈英卓是个眼光长远,守本分的商人,有原则到近乎固执,当年在那么混乱的社会局势下都不肯涉黑,拒绝外部势力影响集团发展。现在又怎么能够轻易妥协,冒更大风险参与政治纷争?
所以八成是因为合作谈不成,招致元帅不满。
毕竟元帅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小小少尉,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低头恳求。在他看来,谈英卓不识相就换一个控制,他需要的只是谈氏的资金罢了。
而他要换的那个,八成是之前联系过的谈翼。
难怪今天早上郑劾在电话里说,他要用的本来也不是谈照。
温明惟沉思片刻,突然摇了摇头,感慨道:“元帅也看得出,我们少爷不中用。”
“……”
他有点无奈,又有几分难以形容的微妙爱怜,然后不再言语,低头给谈照发消息。
发完之后,温明惟放下手机,将一头散乱的长发重新束起,对顾旌吩咐:“你先回去吧,车留下给我,今天不用再跟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