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鸟

作者:娜可露露

第二天一早,温明惟在谈照的怀里醒来。

虽然不是故意的——

他被当成抱枕搂着,乌黑长发铺满床头,有一半压在谈照肩膀下,连累主人动不了。

他叫了声:“谈照。”

“……嗯?”

罪魁祸首习惯性翻身,手还不松,似乎想把“抱枕”挪到另一面去,动起来才发现重量不对,谈照迟钝地睁眼:“……温明惟。”

四目相对,谈照短暂地尴尬了一下,打招呼:“你醒了。”

“嗯,我起床。”温明惟把自己的头发从他身下救出,垂眼扫了扫四周,没发现昨晚那条发绳遗落到哪去了,只好披头散发下床,去浴室里洗漱。

洗漱用品都是一次性的,但没有换洗衣物。谈照没彻底睡醒,迷迷糊糊地跟着他出来,跟到浴室门口,盯着他洗脸,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迟迟没开口。

温明惟问:“有衣服给我换吗?”

谈照应声离开,去衣柜里找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他,回来堵在门口,冷不丁冒出一句:“温明惟。”

“嗯?”

“今晚你也要陪我。”

“……”

凡事一旦开头,再二再三就顺理成章,谈照很自然地说:“这间休息室太小,而且是在公司,不方便。我在附近有一套公寓空着,今晚你陪我一起搬过去住。”

“‘搬过去住’?”温明惟注意他的用词。

“嗯,”谈照转开脸,一本正经,“就是陪我几天,和昨天晚上一样,没别的意思。”

还欲盖弥彰地加了句:“不算同居。”

温明惟:“……”

——不算同居,只是一起睡,而且不知道要睡几天。

谈照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对,也是温明惟先开始的。如果温明惟昨天在车里没抱他,就不会有晚上那个拥抱。如果没有晚上那个拥抱,就不会有后来的同床共枕,也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所以温明惟才是始作俑者,是必须负责到底的那个人。

“好,就这么决定了。”少爷独裁道,“反正我看你上班也不积极,不是说公司要倒闭了吗?实在不行倒就倒吧,你来我身边工作,每天陪我,我给你更好的待遇。”

温明惟没忍住笑:“是包养我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谈照一脸认真,“在你的表现分加满之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

“普通朋友”。

温明惟不跟少爷一般计较,他说是就是吧,但同居这件事温明惟没有一口答应,考虑了几小时,中午才给谈照答复。

当时谈照在医院,正在安排他爷爷的葬礼。

——谈照不想那么快下葬,因为遗体一旦火化,死因就被盖棺定论,病发的疑点无从解释,没机会找证据。

为此他和伯父谈翼争吵了不下三回,后者认为死因已经一清二楚,医院和警方都给了明确结果,再拖下去也查不出什么,把遗体停放太久反而是对老人不尊重,不符合当地葬仪习俗。

谈照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姑妈,可惜他姑妈谈璐显然站在自己大哥那边,也觉得是谈照年轻不懂事,劝他别太固执,无论如何先把丧事办了,否则别的先不说,外面满城风雨,谣言压不住。

谈照一腔悲怒,还有点茫然,把自己关进车里给温明惟打电话,向他诉苦:“你也觉得是我想太多吗?我爷爷是病逝?根本没人害他?”

温明惟问:“做遗体解剖了吗?”

“……嗯。”谈照还不能习惯“遗体”的说法,喉咙发哽,“我请了几家机构检查,不只这家医院,都说病因没问题。”

“医院的监控也看过?医生护士,所有有机会接触你爷爷的人,都查过?”

“都查了。”

谈照攥紧手机:“假设存在一种检测不出的病毒,也没人有投毒的机会,我没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温明惟。”

他头一回这么孤立无援,抓紧电话那边唯一的盟友,手指无意识地颤了颤:“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

温明惟沉默许久,平静地说:“有些事不是我们想怎么办就能怎么办的,如果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就算不情愿,你也只能往那个方向走。”

“你是让我放弃吗?”

“我是希望你节哀顺变,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

“嗯,凡是有所图谋的恶行,就算他的作案手法不可察,目的也很快会暴露,总有一天你会有机会报仇。”

温明惟不直说自己对谈英卓死因的看法,但他的安慰从侧面表明态度:他相信谈照,支持谈照。

虽然这态度因过于冷静而显得有点没人情味儿,不是温柔的劝,也不是体贴的哄,但恰恰好似一根定海神针,谈照无主的六神被镇住,终于找到依靠,沉重而缓慢地吐出口气,听他的:“……好。”

当天下午,谈照同意家人的安排,把谈英卓的遗体送往殡仪馆,准备葬礼。

葬礼定在7月21日。

在这个日期到来之前,温明惟始终和谈照待在一起,只回过一次家,取了他的私人电脑,和几本闲书。

几天前顾旌和温明惟分开时,没想到他会突然跟谈照住到一起,以为他是回来拿药的,温明惟却说:“暂时不吃了,停一段时间。”

——停药。

顾旌听了心里一激灵。

温明惟平时吃药换药他害怕,停药也害怕,这种刻入骨髓的担忧,不深入了解温明惟的人无法理解。

细数往事,温明惟大约是从七年前开始频繁用药的,也就是他来西京的第二年。

第一种药非常正常,是普通的抗抑郁药物,后来加了点安眠药,都属于治病范畴,没什么特别。

但很快,温明惟就不再吃这类药——或者说不只吃这类药了。

他手下有一个高级生物实验室,但没有医生能干涉他,他想吃什么种类的药,是吃还是停,全凭自己心情决定。

顾旌印象中,从七年前至今,他停药的次数屈指可数。

其中有一次比较典型,大约是在四年前,温明惟结识了一位佛教研究学者。

对方自称为学者,但在外界很有名,被尊为高僧。

温明惟向来对宗教感兴趣,喜欢跟那些神神叨叨的人打交道,无论是所谓的高僧还是神棍。

那位学者陪温明惟外出游行,参访了很多已被列为文化遗迹的名寺古刹,还有一座当时新兴建的科技神庙,里面用全息投影技术供奉了一座精美绝伦的彩塑菩萨,约有七层楼那么高,在黑夜里飘飘渺渺,如梦似幻。

温明惟给这座庙捐了些香火,把药一停,每天上香念佛,参禅讲经。

就在顾旌怀疑他是不是看破红尘,想出家的时候,温明惟和那位学者长达三个月的友谊突然走到尽头,聊不下去了。

顾旌不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分道扬镳的,但本质原因是,无论古典菩萨还是电子菩萨,都治不了温明惟的病,他又开始重新吃药了。

而且药量加剧,病情加重,几乎有半年,温明惟都没有再出过门。

导致后来顾旌一听见他说停药,就忧心忡忡,但又不禁祈祷: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不会再反复了。

温明惟本人却没想这么多,也不认为停药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只是单纯因为“暂时不想吃了”。

7月21号那天,谈英卓的葬礼如期举行。

追悼会现场名流云集,外围对媒体开放。温明惟作为并不为人熟知的客人,献了朵花就离开,没有待在谈照身边。

但谈照希望他别走太远,仿佛他们之间的距离一旦超出某个数值,谈照就吸不到新鲜空气,问题很严重。

然而少爷并没发现自己的“问题”越来越严重,21号整整一天,他情绪消沉而无法分心,整个葬礼流程里始终低着头,眼睛已经哭肿——有人为首富之死感慨,有人为看不透的局势忧心,唯独他单纯是在为自己的爷爷流泪,是现场所有亲属中最失态的一个。

葬礼一结束,谈照就立刻离场,好像再多一秒也撑不下去,必须要回到温明惟身边,才能重新找回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