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照不诉苦,温明惟倒有些好奇。
他虽然不知道谈照这几天具体在忙什么,但对少爷的处境有一定了解。
现在八月即将进入下旬,上回由于温明惟从中插了一脚,仁新桥签约会被迫停止,新闻传得沸沸扬扬。
但从温明惟的角度看,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
他有一个表面身份,档案都是假的,跟新洲温氏毫无瓜葛,无论外界根据“黑鸢尾”怎么猜测,也找不出实质性证据。
况且风波掀起之后,元帅自然会“帮忙”平息,不劳他费心。
抛开他和元帅之间的暗斗,这件事的直接受益人是谈照。
但谈照所受益的,也只是暂时得到喘息之机,可以借这个项目的后续处理继续跟董事会谈判。
谈照最近在忙的,应该就是这些事。
温明惟心里有猜测,表面并没有直接过问。
谈照这通电话打得格外久,一开始是在没人的餐厅里接,上菜后他转移到花园,后来晚餐全部做好摆到桌上,温明惟又等了五分钟,他才回来。
温明惟瞥了眼他的脸色:平静中透出一丝黑气,嘴唇抿得很紧,仿佛不咬紧牙关就要忍不住骂人。
坐下时倒是好多了,情绪调节很快,也算一种进步。
然后,在温明惟直白的注视下,谈照心不在焉地夹了口菜放进嘴里,没发现那是他平时不爱吃的。
温明惟有点无奈:“谁的电话?”
谈照终于抬头,竟然还能忍住不倾诉:“我大伯,谈点事情。”
“不能跟我说吗?”
温明惟把头发扎了起来,颊边碎发垂下几缕,显得很温柔:“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怎么反而比以前生疏?你有什么不好意思跟我聊的?”
“……没有。”谈照躲开他的目光,“主要是最近没什么值得聊的东西。”
“……”
这话说得怪,只要想聊,怎么都能聊起来,什么叫没有“值得聊”的?
但他不想谈公事,温明惟也不好再追问。
一顿晚饭没吃多久,谈照胃口不佳,很快就结束了。
饭后他陪温明惟在楼下待了一会儿,没喝管家给的茶,说还有工作要处理,就拿起电脑去书房了。
“小老鼠”依然跟着温明惟,明明是家政机器人,却很少干活,只知道黏人。
温明惟没有养宠物的爱好,电子宠物更没必要——凭它的行为猜测,它现在应该不是简单的“老鼠模式”,谈照可能又改了某些设置。
温明惟耐着性子让它黏了一会儿,想起还要给简心宁回话,便把小机器人留在原地,也回二楼,去了卧室。
**
大约是晚上八点左右,温明惟回房间的时候,谈照正在书房里发呆。
或者说思考。
他没开灯,漆黑的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亮着莹白的光,但屏幕上一片空白,没开任何文件。
正如他对温明惟所说,现在已经没有“值得聊”的东西了。
所谓“聊”,无非是让温明惟帮他出主意,或是分担情绪。但现在谈照意识到,出主意或是分担情绪都没有用,他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
刚才那通电话是谈翼打来的。
对方再次要求他退出董事会,放弃争权,罕见地温声劝说:“谈照,我给你的条件已经够优厚了,只要你听我的安排,以后每年和你姑一样只拿钱不用出力,当个富贵闲人不好吗?”
相比以前的强硬,谈翼最近态度温和多了,他也不隐瞒,直言这是元帅的意思。
甚至对谈照说:“元帅念及你和温先生关系匪浅,给他几分薄面,让你退出风波。其实这也是温先生乐于见到的,难道你不明白吗?”
“……”
“你在这里面搅和对他有什么好处?元帅给他面子,他也要给元帅面子,不可能给你更多帮助了。”
谈照捏紧手机,听得青筋直跳:“我不需要任何人帮助。”
“你看,”大伯仿佛料到他会这么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孩子心性少爷脾气,这样怎么跟我争?争得赢吗?”
“……”
“我最后说一遍,听我的安排,趁这个机会全身而退。如果今晚你还不给我答复,明天后悔也来不及,你自己考虑吧。”
对方冷漠地挂了电话。
谈照现在在考虑,但考虑的不是这件事。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错过了入主董事会的最佳时机,的确很难再跟他大伯争了。
“最佳时机”,指的自然是他爷爷刚去世那段时间。
当时他有机会跟谈翼角力,甚至有过短暂的势均力敌,是因为事发突然,大部分董事谨慎观望,不敢在情况不明时轻易站队。
不站队的人多,就给了他可以争取的错觉。
但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他们在观望什么?
——当然是观望谁能赢。
不站队的人都是墙头草,无非是想谁赢跟谁。
这种情况下,初期赢面小没关系,重要的是,一定要亮出手腕,魄力要足,态度要狠,让他们畏惧,不敢轻易低估他。
可他偏偏就输在这一点。
在竞争对手的对比下,他作风太正,手段太软,难免显得天真无能,难以主事。
如果把集团比作一艘在风浪里航行的巨船,董事会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们做关键决策的船长,要值得信赖和仰望。
他有这种素质吗?
谈照迟钝地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早上,温明惟曾用玩笑般的口吻提点他:“控制一个人的弱点才能控制这个人”,教他去找一位老董事的把柄,威胁对方为己所用。
当时他没放在心上,觉得不至于那么过分,但后来,那位董事果然没有支持他。
换位思考,如果他自己是董事会成员,他也不会把票投给一个没经验没心机没手段的年轻人。
就算他学习能力强,能把交到他手里的工作以最高效率处理完美,那又怎样?
他们缺的不是会干活的下属,是领导人。
例如温明惟。
谈照从没见温明惟正经上过班,但他一开口,元帅就不得不卖他“几分薄面”。
像一个在幕后控场的棋手,他手里有无数可供摆布的棋子,想做什么自然有人为他去做。
“……”
谈照沉默地坐在电脑前,突然之间,不仅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也看清了他和温明惟之间无形而巨大的差距。
——比以前每一次都清晰。
这滋味不好受,但他不得不受。
一个小时后,谈照才终于合上一片空白的电脑,离开了书房。
他回到卧室的时候,温明惟和简心宁的通话还没结束。
那个人姿态放松地坐在窗前,手里拿一支笔,时不时在纸上勾画一下,垂在颈后的低马尾顺从地贴着睡衣,乍一看弱不禁风,人畜无害。
谈照默然走近几步,俯身按住温明惟的后脑,强迫他和自己接了个吻。
温明惟的呼吸骤然压低,微微闭了下眼。
电话还通着,对面没察觉,继续说着谈照不知上文的话:“……这个暂时不能确定,我去探探底再说。周继文可以放心,没有我们的指令他绝对不会擅自联系……”
没说完,谈照加深了吻,温明惟被逼出一声情不自禁的喘息,很低,但手机收音太好,对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简心宁轻咳一声:“哥?”
“没事,刚撞了下桌角。”温明惟面不改色地推开谈照,擦掉唇边水迹,“今天也聊得差不多了,你早点休息吧,心宁。”
“好。”简心宁懂事地道了声晚安,挂断电话。
“你加完班了?”温明惟从椅子上站起,绕过谈照想去洗澡,没走两步,就被谈照从背后搂住,用力地按进怀里。
“……你干嘛?”
温明惟察觉他情绪不对,从晚饭前那通电话开始的:“出什么事了?”
身后的人抱得更紧,一言不发。
温明惟转头往后看,却被顺势勾住下巴,以扭曲的姿势又接了个吻。
然后,他被半拖半抱地带到床边,按在床头,从正面吻了大约有两分钟,睡衣扣子在碰撞里开了几颗,吻毕才重获自由。
谈照的下颌抵在他肩头,突然说:“温明惟,你以前有没有过什么做不到的事?”
“为什么这么问?”
“有过吗?”
“……有。”
温明惟笑了笑:“很多啊,我以前什么都做不到,被人按着头欺负。”
“是谁?”
“我二哥。”
温明惟没详细讲过他的成长经历,谈照好奇:“能聊聊吗?”
“没什么好聊的,过去太久,我记不清了。”
温明惟说:“你是想知道后来的结果吗?——后来我亲手把他杀了。”
谈照:“……”
生活在法治首都里的大少爷无法想象黑帮家族的内部斗争有多凶残,温明惟轻描淡写几个字就突破了他的想象。
但仔细琢磨也不意外,否则温氏都倒台了,温明惟为什么能保存实力,好好活到现在?他必然是有某种脱离家族的手段,不跟那些人绑在一起。
谈照很想问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元帅又是怎么回事,但看温明惟那张微笑却略带敷衍的脸,显然是不打算跟他坦白。
——是因为不想提及往事,还是因为他站得不够高,没资格听?
“……温明惟。”谈照沉默半晌,突然说,“我想跟你合作。”
“什么?”
温明惟不解:“上回不是说过?”
“不,和上回不一样。”
谈照仿佛下定某种决心,冷静地解释:“那时我没弄清状况,只是想和你走近。但现在我很清楚局势,也知道你需要什么。”
“是吗?我需要什么?”温明惟笑吟吟地看着他。
“七百亿。”
“……”
“我知道周继文是你的人。”谈照说,“你帮我控制董事会,元帅想得到的七百亿我都给你,甚至可以再加。”
温明惟坐直了些,明明不见他神色有变,周身的气场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从情人亲昵的床头来到了冰冷的谈判席上。
“你确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谈照竟然真的想谈判:“除我以外,你当然可以找别人出资,但除了谈氏,能拿出这个数字的公司凤毛麟角,他们也不见得敢跟你合作。”
温明惟不动声色地扫了谈照一眼,是审视,也有意外:“你不在乎你爷爷的遗志了?”
“……我没有选择。”
谈照撇开脸,压低声音:“要么放弃,要么主动下水。从公司的角度考虑,这两种选择的结果都一样,那么与其交给别人,不如我自己来控制。”
“你比我想得更……”温明惟想了下措辞,“聪明一点。”
这不是夸奖,是毫不掩饰的挖苦。
放在平时少爷已经恼羞成怒了,但现在谈照无声地应下:“如果你同意合作,我们可以详细地谈谈。”
“……”
“温明惟,我比你想得更有用,绝对不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