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称西京为未来科技之都,龙都就是宗教之城。
西京人很难理解新洲本土文化对人的生前信仰和身后之事有多看重。
不,也许谈照不是不理解,正因为理解,他才故意这么做。
温明惟用上十成力,响亮的一巴掌打偏谈照的脸,后面两个手下也跟着抖了抖,不敢细看。
今天温明惟没带枪,否则恐怕不只一个巴掌这么简单。
谈照瞬间满腔怒火都凉了,不是没想过温明惟可能会发火,但温明惟总是笑着,平静地牵他的手,温柔地贴他的肩,宠溺地吻他,以至他想象力匮乏,想不出温明惟发火是什么表情。
这给了他可以为所欲为的错觉,仿佛无论他做什么,温明惟最多也只会轻轻皱一皱眉,说“下次不要这样了”。
即使知道自己是替身,但戴着那枚为他量身定做的戒指,也不免觉得,温明惟关注他六年,对他的感情不全是因为简青铮,他们的确还有“下次”。
谈照僵硬说不出话,温明惟打他的手收回时还在颤抖,越过他走到那座被炸开的坟墓前,亲自查看碎石下暴露的棺木。
简青铮这座墓附近没有其他墓,四周种满花草,每一株植物都有其特殊寓意,是温明惟当年亲手栽的。
现在花草零落,泥土碎石散满一地,因石墓砌得厚,棺木勉强保持完整,没伤及内里,但表面裂开几道口子,需要择日换棺重新安葬。
温明惟被那裂痕刺痛双眼,不愿再看眼前狼藉一幕,转身回谈照面前,“啪”的又抽了他一耳光。
“你有什么招数冲我用,牵连他干什么!”
温明惟拽住谈照的衣领往坟墓前带,逼迫他跪下:“道歉!”
但挨打不还手已经是谈照的极限,下跪认错绝不可能,温明惟被他一把挥开,几下拉扯两人都红了眼。
谈照用愤怒封住泛酸的眼眶,绝不低头:“都是你的错!”
“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要道歉也该是你。”
谈照冷笑:“说话算话?不会后悔?没心肝的人才没顾忌,敢说随便伤害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温明惟?”
“……”
“你巴不得我犯错,反正无论怎么伤害你都不痛不痒,但只要我做错事,你就心安理得不亏欠我了!既然如此,我这么做不是正合你意吗!”
“……”温明惟气急攻心,不想跟他理论,一阵阵泛花的眼和迟迟不好的耳鸣也不能支撑他和谈照在简青铮的墓前争吵。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么剧烈的情绪波动了,自己也不适应,身心恍惚,是犯病的前兆。
温明惟没有会突然发作的急病,但这些年各种“毒药”吃太多,身体像养出来的蛊,有什么反应都不奇怪。
他强忍着叫了声“顾旌”,想让顾旌把谈照押进车里随后处置,他要先平复下情绪。
但声音一脱口,轻得像一声耳语,顾旌没听见,只有谈照听见了。
谈照扶住他打晃的身体,见他崩溃眼睛更酸:“温明惟,你就这么爱他?”
温明惟想抽谈照第三个耳光,手还没抬就被按住,谈照终于忍无可忍,声音里带了点哽咽:“你反悔了,你要为了他跟我分手?”
“……”
“既然你一点也不爱我,和我亲热时心里想的都是他,那你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
过去的一声声犹在耳畔,温明惟痴缠的,迷恋的,在他唇边呻吟着叫“谈照”,那一刻那一秒,他眼里的人是谁?
谈照扣住他的腰,将那一头长发锁在臂弯里,一手强行扳住温明惟的脸,正对棺木方向,用力地吻他。
温明惟两眼晕眩,激烈地颤抖,想把谈照推开。
“躲什么?”谈照嘲弄道,“怕被他看见?你找替身的时候怎么不怕?跟我上床的时候怎么不怕?现在知道怕了?”
谈照吻得深,紧锁的臂膀像一座囚笼,温明惟犯病时状态极差,被按着强吻了几十秒才终于提起力气挣脱,然后右手一抬,“啪”地抽在他脸上!
三个耳光落在同一位置,谈照嘴角被打出血丝,也被打得清醒了。
“……好,都是我的错。”
之前的一切仿佛梦幻泡影,眨眼破灭,谈照自嘲道:“如果我不动心,就不会被你追到,也就没后面的事了,对吧?”
“你没错,他更没错。你们都清清白白无辜到底,只有我犯贱,不道德,活该被伤害还要挨你几巴掌,我应该自认倒霉放过你们,或者毫无怨言继续当替身,成全你一腔深情,反正我比不上他——”
“你本来就比不上他!”
温明惟沉默半晌突然开口,说的却是这样的话:“你有什么地方能跟他比?当替身都是对他的侮辱。”
“……”
谈照一脸惨白,哑然失声。
温明惟深吸两口气,想恢复冷静,平复下心中怒火,没成功。
那显然是一句气话,但或许在某些时刻——谈照拿乔的时候,任性的时候,向他索取更多宠爱的时候,温明惟可能真的有那么想过。
他以前有多温柔现在就有多冷酷,谈照恍然发现自己从没真正地了解过他。
温明惟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脾气。
“那你为什么……”
还要关注我那么多年,温柔追求,耐心陪伴。
难道只是为了“侮辱”他?没有一点快乐?
谈照没有问出口,但温明惟知道他想问什么。
他们相对沉默,可能有几分钟,或者更久,天色渐渐暗了,温明惟终于开口:“你想知道?我告诉你。”
六年前——
遥远的六年前,温明惟还没从简青铮离世的痛苦里解脱的那年,他按照惯例回到新洲,为故人过三周年忌日。
就是在那天,他见到了谈照。
如果不算年少时无关紧要的偶遇,那次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在新洲当地的主流宗教习俗里,三周年忌日是死者的回魂日。
所谓“回魂”,指的是死者转世之前最后一次返回人间,跟亲朋好友做彻底的道别,此后无论是恩是仇,是爱是恨,都就此了结,彼此再无干系了。
当时温明惟正处于用药的前中期,精神状态时好时差。
好的时候他不迷信那套,心里冷静而冷漠,很清楚人死如灯灭,之后发生什么都与死者无关。
但好的时候不多,大多时候他迷恋宗教,把简青铮的回魂日看得很重,而且坚信,简青铮不可能不回来看他。
忌日那天,他早早来到墓前苦守,一整日滴水未进,可惜没等到他想见的“魂”,被顾旌搀回车里时心灰至极,几乎失去言语能力。
这时夜已经深了,顾旌想安慰却无能为力,擅自做主带他去吃饭。
龙都城繁华多年,不弱于首都西京。深夜正是最热闹时刻,商业街灯火辉煌,各色广告牌挂满视觉可见的每一个角落。
一家开在广场中心的电影院门前人潮拥挤,无数的全息影像投进人群,把一张张兴奋或冷淡的面孔染上缤纷色彩。
就在那一刻,温明惟看见了车窗外的谈照。
一张和墓碑上照片极度相像的少年面容,出现在全息美景之下。
温明惟抬眼的瞬间,耀眼光线从对方完美的鼻梁擦过,虚拟海鸟跌落在他挺拔的肩头,水浪从大腿淹没至他熟悉的下颌,一阵狂风过境,海水退潮——
谈照依然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历尽沧海桑田,他是去而复返的归魂,在夜深时刻突然现身,是为赴温明惟的约。
温明惟颤抖着打开车门,冲下了车。
顾旌心惊肉跳想拦却来不及,眼睁睁看着他去那个人身边,似乎要做什么过激的举动。
然而,温明惟什么也没做。
他停在路边,从鲜花自动贩售机里买了一束玫瑰。
温明惟手握玫瑰,远远看着谈照走进电影院,没发现他。
他没有主动打招呼,没有送花。
仿佛一开口那只魂就会受活人惊动,烟消云散。
他在电影院外等了两个多小时。
从路边回到车里,一直看着影院门前络绎不绝的人群,看到谈照出来。
那年谈照十八岁,似乎是来龙都游玩的,身边有两个朋友,一男一女,同他差不多年纪。
那两人显然以他为中心,说话时视线都在他身上,连夸带捧,笑笑闹闹。
谈照不怎么笑,但他虽然冷淡却不冰冷,浑身散发一种自信的活力和桀骜不驯的蓬勃生机。像一棵没被修理过的树,凭自己心意肆意生长,没人能阻拦。
他很敏锐,察觉有人在暗中凝视,突然转头,扫了一眼温明惟的车。
车窗是单面玻璃,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
温明惟却被那一眼烫到,从此他的药方里多了一剂名为“谈照”的药。
此后六年,谈照成为简青铮的替身,但严格来说可能不算字面意思上的替身。
温明惟很清楚他和简青铮是两个人,与其叫做替身,不如说谈照是简青铮的“转世”,或者“借身还魂”——温明惟是这么想的。
所以温明惟不刻意追求他们身上的相似之处,谈照是药,是精神寄托,是温明惟噩梦惊醒后最想见的人。
温明惟关注他的一切,了解他的性格,有时听说他又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哪位追求者,或者因为某件事伤害了谁,也难免摇头,感慨少爷被娇惯出的脾气实在讨厌。
但这讨厌也是有点可爱的,好比自己养的小猫小狗在外面挠了人,主人充其量也只能叹气。
温明惟就这样“养”着谈照,不是恋爱的心态,而是一种微妙的羁绊意识。
仿佛全世界都是路人,只有谈照是属于他的“魂”。
温明惟没有父母,没有姓名,来处不是他的家,也没有可供栖身的归处,常常觉得自己游离在世界之外,这点微妙的羁绊不至于成为他赖以生存的养分,但的确能在痛苦时给他见效最快的安慰。
温明惟讲述这些时略过细节内容,简明扼要地告诉谈照:你就是他三周年忌日那天,返回我身边的魂。
要论侮辱,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侮辱。
谈照的存在不被承认,被迫成为另一个人存在的延续。
温明惟看着他血色褪尽的脸,多情又无情地下判决。
“我不会提分手,但不管你愿不愿意,这辈子只能当他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