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鸟

作者:娜可露露

9月15日晚,谈照回家时已经十点多了。

他回来之前,温明惟刚洗过头,穿睡衣,披散长发,静坐在卧室窗前的椅子上,听见车声瞥了一眼楼下,对身后的顾旌说:“你去休息吧。”

顾旌是来送药的。

一种新药,编号“No.19E”,仍属于“19”系列。

之所以停留在“19”系列进不了“20”,是因为最近实验室的研发陷入瓶颈,给不出有突破性的新药。

温明惟握着药瓶无意识地转动几下,药片撞击塑料瓶身发出哗啦的响声,他翻来覆去,摇骰子似的玩,听着顾旌离开的脚步声和关门声,终于倒出药片,吃了一片。

这种药是他之前吃过的另一种药的改良版。

具体药效是制造某种胃病,即在他不患有胃病的情况下,体会类似的病痛。

改良方向是见效快,失效也快。方便他情绪不好时快速得到“安慰”,想摆脱病痛也不费时。

但由于只是改良版,不新鲜,温明惟兴趣不大。

他不责难研发人员,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永远高速发展,越逼近极限越难突破,陷入瓶颈在所难免。

只是有些失望。吃药是他排解虚无感的一种方式,这条路似乎也能看到尽头了。

温明惟没喝水,药片卡在喉咙不舒服。他听见开门声,头也不回道:“谈照,帮我倒杯水。”

“……”

身后传来脱外套的窸窣响动,车钥匙轻轻摔在桌上,对方拿起水杯,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然后裹着一身秋夜的气息到窗前,递来杯子。

温明惟回头,眼前谈照骨节分明的手指扣在玻璃杯边沿,拿得不稳,水面微微晃动,他的目光从对方的手指抬到脸上,撞上谈照沉默的眼睛。

“你去哪儿了?”温明惟问。

“……”谈照想把水杯放下,但温明惟似乎不赞同,只好僵持着说,“我去哪儿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最近没有监视过你。”

温明惟轻描淡写仿佛玩笑,但表情是认真的,从下方抬头看他的眼神明显是在表达某种需求,谈照懂了,被无声的压迫支配着递上水杯,亲手喂他喝水。

卡在喉咙的药片终于滑进胃里,温明惟舒服了点,又问:“你去哪儿了?”

“酒吧,见朋友。”谈照说,“你没说过我不能社交。”

温明惟不置可否,从窗前离开,回到床上。

他在等药效发作,谈照脱衣服去洗澡,洗完上床陪他躺下,他刚好开始胃痛,但平静的神情就像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被子底下微微颤抖的手指昭示着他正在忍受某种生理性剧痛。

谈照已经很了解他恋痛的癖好。

但别人恋痛是因为能从中获得快感,温明惟不太一样,他似乎没快感,只享受痛苦。

谈照不理解,也不想理解。但今晚那种“不想爱”的念头还在心里徘徊,他驱散不走,也不能把它激发的爱的感觉驱散走,仿佛温明惟的痛觉蔓延到他身上,让他也浑身不适,忍不住想质问:“你能不能别发疯了?”

要疯就自己疯,放过别人行不行?

不行,温明惟不会放过他。

以前谈照觉得,温明惟爱他爱到想给他陪葬。

但现在觉得,万一哪天温明惟先死了,被拖进棺材里陪葬的是他。而且墓碑上不会写“谈照”,要写“简青铮的魂”。

谈照的手也开始发抖,他用力攥紧,骨关节发白,脑海里过了一遍忍字诀——他能忍下简心宁的嘲讽,但面对温明惟,愤怒总是更难控制。

或许因为愤怒下藏着的是委屈。

在这个连委屈都屈辱的难堪境地里,爱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可它偏偏不死,像一种绝症,来如山倒,去如抽丝,不知还要抽多久才算完。

谈照深吸一口气,转身离温明惟远了些才感觉稍微好点。

他避开温明惟可能看到的方向,拿起手机。

李越已经把联系方式发过来了。

那个人号称是情报贩子,以前他跟李越喝酒时听对方吹嘘,说凡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只要肯花钱,没有查不到的东西。

谈照知道不一定靠谱,对方肯定查不出温明哲现在的情况,但过去势力如何,身边有什么关键人物,最有可能是谁救了他,包括他对外作风如何,这些都是温明惟不曾讲过的。

虽然了解也未必有用,但总好过一无所知。

谈照迫切地需要做点具体的事情来探索出路。

至于之后如何,是之后的事了。

他现在只能沿着眼前唯一的一条线往前走。

谈照把自己的需求发给对方,等待回复。

温明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睁开眼睛,轻轻地瞥了他一眼。

那阵剧烈的胃痛还没结束,温明惟脸色苍白,额边挂一层薄汗,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腹部,看起来好像也不是特别享受。

谈照不想注意他,但今天这个药和昨天的不太一样,他的反应更明显,让人忽视不了。

“是新药?”谈照张了张口,只在心里问,没出声。

温明惟自然听不见他心里的话,又一阵剧痛袭入肺腑,有些难忍,转头把灯关了。

“……”

黑暗中,谈照听着他刻意压低的喘息,也有些喘不上气,突然想起上回温明惟玩笑般说过一句:“其实我不喜欢吃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不用吃”,那么现在为什么还要每天都吃?

难道他还不够配合?不能给他提供生理快感和情绪价值?

手机震动了一下,谈照迟迟拿起来看,是情报贩子发来的报价。

他回了个“好”。

温明惟背对着他,毫无察觉。

温明惟虽然控制欲强,但从来没有查过他的手机,不在意他平时跟谁联系,也可能是因为知道他现在没几个私交,没有查的必要。

谈照又聊了几句,身侧那人忍痛的呼吸声逐渐平缓,似乎药劲过了,终于能缓口气,然后他拉紧被子,把自己盖住,仿佛完成一项睡前仪式,终于可以入睡了。

但其实还少了一环——

他们今天没有做,也没接吻。

连对话都比前几天少,让人有点不适应。

谈照想开口,没说出什么来。

他很清楚,温明惟不论是黏他还是疏远他,原因都跟他本人无关。好比主人心情好时就逗弄几下宠物,心情不好就懒得搭理,没必要问为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他们背对背躺着,谁也没睡着。手机忽然又震动一声,还是那个情报贩子的消息,谈照瞥一眼没回,温明惟终于被惊动,跟他说:“关机。”

“……”谈照调到睡眠模式,放到一旁。

“你在跟谁联系?”

“一个朋友。”

“哪个朋友?”

“……李越。”

温明惟不再问了,转过身来按住他的肩膀。

这个动作是亲热的暗示,谈照一回头就被吻住,但温明惟只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是一个简单的晚安吻,没有进一步行为,然后躺回枕头上,从床头柜上摸到一瓶药,又吃了一片。

那里有好几瓶不同的药,没开灯根本看不清编号,谈照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也不在意,随便吃一片就行。

谈照有点受不了了:“你能不能别吃了?”

温明惟瞥他一眼。

“有心理疾病就去治病,吃这种药你很开心吗?”

“……”

“开心”这个词好像跟温明惟没有任何关系。

谈照后知后觉:他就是不开心。

只不过平时他太平静,稳定的情绪和居高临下的态度有欺骗性,不会让人发现他不开心。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谈照竭力控制情绪,压住语气:“人活到你这地步,该得到的都得到了,没得到也快到手了,你还有什么愿望不能实现?难道一个死了快十年的人,就把你折磨成这样?”

“……”

这些都是不该说的话,但已经出口,覆水难收。

谈照不想看他病态的脸,和那双几乎没生机的眼睛,他这种人,谁爱上他简直倒霉透顶,可惜谈照就是那个倒霉鬼。

可他还是这么平静地看过来,脸上没有一点哀愁忧伤,也没有一点害别人为他担心的羞愧,他沉默地审视谈照,也不知审出了什么,突然靠过来,又给了个吻。

这个吻比刚才那个漫长。

温明惟扣住谈照的脸,把他气愤的颤抖强行镇住,似乎也看穿了他气愤之下的委屈,吻得温柔缠绵,极尽安慰。

亲了又亲之后,温明惟没有解释刚才的问题,压着谈照的肩膀,手指抚到他脖子上,亲昵地说:“你对我好一点,我就不吃药了。”

“……”

谈照哽了下,他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他们两个到底谁对谁不好?倒打一耙,胡言乱语。

谈照撇开脸,躲开温明惟的注视。

但他被扳住下巴又亲了一下。

“明天我要出趟远门,本来想自己去,不带你。”温明惟说,“但现在改变主意了,你陪我一起去。”

“去哪儿?”

“去见我二哥,温明哲。”

“……”

谈照心里一惊:“你查到他了?”